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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又做梦了。

梦里出现了我最印象深刻、也是过去几年里见过的频率最多的东西:

当然不是电脑……

是纸、

对了,是纸,一张张雪白的纸,上面白底黑字,偶尔有英文偶尔有汉字;有字符有图表,万变不离其宗,薄薄的纸上堆叠着各式各样的信息。纸不过A4那么大,又轻又薄,重合起来的分量沉重得就像是一块钢板。

说老实话,我很讨厌它。

哪怕这样的话听起来很任性,我也一直在心中讨厌这个现代文明的产物。

在什么情况下会碰到它呢?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做梦,一阵头晕目眩,地板粘稠得像是要滴水、一会儿转到了天上,一会儿掉回了脚底,白色的纸张堆在地上,紧紧挨着新屋的橱柜。

我头重脚轻地站起来,从考场冲了出去,不愿意再停留在这令我难以忍耐的空间之中,摸到了新房子的橱柜,感觉终于有了新鲜的空气。

我现在又开始觉得步伐沉重,脚上的筋膜像是早已被抽走了似的,一瞬间没了力气。我停下来喘了一会儿,背靠在柜门上坐了下来,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会社里的资料也是白色的A4复印纸,更加令人讨厌。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在梦中,现在的自己处在那个贷款买下的房子里。

就是那个六十五年房贷的那一所房子,地理位置优渥、交通便利、坐北朝南、采光良好、空气清新,面积也很大,除了价格贵得令人发指之外,基本上什么缺点都没有。

对啊,除了那个超级可怕的价钱……我当时为什么要买下来呢?

在银行做按揭的时候简直像是没有做考虑一样,以前辈的人生作为参照,我很痛快地要了个超大的住所,反正钱嘛——赚一赚,总是有的,对不对?

……

有个屁啊!六十五年!整整六十五年!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加上繁重的工作负担、不可理喻的上司、莫名其妙的客户,感觉人生如果不钓个冤大头的话完全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呢……

但是即便价格高得让我胸口发痛,不得不说我所在的这间屋子环境相当不错。从新旧状态来推测,似乎还没有住多久,像是刚从小公寓的出租房搬过来的那段时间。墙面没漆多久,齐整又干净。我似乎还没装上太多的家具,所以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显得更加空旷了。装修的气味还没有散尽,这个空房间内除了我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也照旧是只能听到钟表运作的滴答声,在室内甚至有了回音。

我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以后就感到了疲惫和乏味,靠在橱柜旁盯着角落的手提行李发呆,也不知时间究竟过了多久,我爬了起来,重新换了个位置坐下,将手提箱打开了。

大型的电器还在出租房没有运过来,行李箱里其實並沒有什麼東西,充其量也就是一点必备的生活用品,换洗的衣物、书籍、护肤套装、还有一个小巧的便携梳妆镜。我拿起了那镜子,对着镜面中的倒影整理了一下领口,再打量了一下气色,然后将它放了下来。

这一片白得晃眼的墙壁突然像雾一样变得朦胧而不真实地开始变得浅淡,我愣了一会儿,连忙站起来想看看又要发生什么事,突然感觉被置入了比之前的夜场野兽惊魂还要恐怖的噩梦里,满目刺眼的殷红色在流淌旋转,庞大的阴影像大山一般压了过来。

我要喘不过气了,在尸山血海里挣扎,感觉天旋地转,浓浓的血腥气熏得脑袋发痛,简直令人作呕。

……

嗯?

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终于发现了让我做噩梦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一个硕大的毛球正顶在我的胸口上,血盆大口正对着我,呵出来浓浓的臭气,一股脑地全打在了我的脸上。

……可恶啊!就知道是你!魂淡!

除了你才没人会做这种事!

我的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家伙的整个上半身都靠了过来,简直重得像一个中型的家用电器。——怪不得我会做噩梦!完全是你这家伙压的吧!

臭又臭得要命,它的口气简直快浓得具现化了,我仿佛见到了一团泛着绿光的毒气在半空中漂浮。

我要忍不了了,这只老虎简直和一头老水牛一样沉,推也推不动,软毛全被压塌了,那张虎脸和我两面相对,我呆了一会儿,它伸出舌头来再舔了我一把。

“……”

幸好没有化妆……不然有粉底液就麻烦了。

不对!才不应该想这个吧!这老虎怎么回事!

它像是黏在我身上一样不肯下来,我废了吃奶的劲把它往外推了一把,但它就是像生了根一样不下来。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好慢慢压低了身子匍匐前进,它一爪子压了下去,我见势不妙,连忙加快了速度,总算在它将我勾回来之前逃掉了。

它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睡袋上继续趴着,一边抬起大脑袋,慢悠悠地盯着我。

比小羊羔君还要难搞啊……

它想要干什么,我是一点儿都猜不出来的。

我没有动弹,它便也一动不动,继续盯着我瞧。我视线朝下,看了一眼睡袋,完完全全是出于偶然,但这么一瞥就要让我冷汗不要钱地向外冒了——怎么办!它现在好像靠得离那孩子很近啊!

他正在睡袋里面蜷着身子睡觉,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十分乖巧。似乎被靠得有一些热了,皱了皱眉,似乎是要醒来的样子。

不——!别醒啊!

我突然冷汗津津,意识到了一个昨晚到现在一直被忽视的问题,他之前第一次碰到这只老虎时被拦腰咬断了,身体七零八落,最后也不知有没有痛得失去意识,但这孩子似乎并没有看到我将它牙齿打落的这件事,到了现在醒过来如果看到了当初让他死亡的罪魁祸首,岂不是会再一次受到惊吓和刺激?要是搞出个PTSD来可怎么办……

啊!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啊!当初如果能把这只老虎甩掉就好了!

我还不能在现在把它塞进哪个洞里去藏起来。

我徒劳无功地挥手赶了赶,那老虎纹丝不动地继续甩着尾巴趴坐在原地,并没有理我。

可恶啊……!你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不能再分心注意那只老虎了,现在让它突然消失也只是奢望,自己只能紧张地盯着那孩子的脸瞧,感觉对方睁眼的速度都放慢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慢镜头拉伸至了一帧又一帧。但哪怕时间放慢也不能让他的动作停止,我看着这孩子掀起了眼皮,睁开了双眼,睡意渐渐从他的眸中褪去,清醒以后似乎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生物感到了疑惑,随即花费了数秒,在脑子里回忆自己面前出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几秒并不慢。

他终于意识到了,曾经被撕咬的经历不过发生在几天之前,惊恐浮现在那双眼睛里,然后他的喉咙里像是呛进了一口气,最后缓缓张嘴。

我在他发出条件反射的哀鸣前冲了过来,速度从来没有那么快过,然后一手堵住了他的嘴巴,一边把他抱在了怀里:“好了好了,是没有事的,睡吧,繼續睡吧……”我这样重复着这几个词,但是感觉他在掙扎间實在慌乱得過了頭,想必短时间内应该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这孩子的牙口倒是尖利,我感觉手上传来了一阵细小的疼痛,像是被老鼠小口小口地啃咬手掌心。

那只老虎凑了过来,它很熟悉自己曾经猎杀过的这只莫名其妙活过来的“猎物”,好奇地想嗅闻一下这孩子的气味。我一口气没接上来,赶紧再把它的脑袋推走了。

不要添乱!

我拍着他的背,但这一举措好像见效甚微,我只能反复地重复那几句话、几个单词,将他的情绪镇定下来。

那孩子的嘴巴被我捂住了,他在我怀里安静但剧烈地挣扎。我两只手都顾不上,分身乏术,那只老虎还是凑了过去,想再闻一闻活着的猎物的味道,我左右都忙不过来,分不出精力让它别乱来,这孩子见它与自己的距离愈来愈近,想必更加无所适从。

但是等一等!

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什么,但这灵感转瞬即逝,像一根风中吹过的细丝般无法捕捉。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分出了左手来,托住那老虎的下巴,顺着它的皮毛向上摸,指头钻进了它的嘴巴缝隙里,然后用尽全力地一撑!

“……”

它的嘴巴顺着我的力气张大,那个血盆大口出现在他的面前。里面是光裸的牙龈肉,剩下的只有几颗藏在边沿的后槽牙。

這软弱而可笑的牙龈肉使得那孩子终于安静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后终于确定了对方的无害,长长呼了一口气。

我也呼了一口气,昨晚到今天早上一直都没睡好,中间还做了噩梦,大清早的还要闹出这么一码事,简直快要累到再次过劳死。

那么接下来,希望这两个家伙能处好关系……当然也没必要处得太好,我需要这只老虎。

确切地说,我需要它捕猎的经验。

它矫健的身手和有力的爪子我同樣也很需要,作为现代人,可以说我根本没有什么猎食的技巧知识,书本里也没教过我这些,去健身房也不会去练习和野狼搏斗,我血液中的野性情怀太淡了。但老虎和我不同,森林就是它的主场,它就是这森林的霸主,自然也足够聪明,比起杀死我与那孩子、只能吃上几餐饱腹,还是合作比较好。

它没了牙是活不下去的,这个冷酷的现实摆在它的面前,想必这个深谙丛林法则的动物比谁都要格外清楚这一点。

话虽如此,合作也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别说语言不通了,我和它是两个不同的物种,想必沟通方面很成问题吧……

不过我并不失望,人类的强大之处就是那股创新和尝试的激情,只要足够耐心,总会找到合适的办法的——况且,我也很想吃肉了……

正当我神游天外的时候,右前方的树林中有一阵令人熟悉的脚步声。

动物想必会更轻盈一些,是不会刻意将自己的脚步声踩响的。我隐隐预感到来者究竟会是什么,抬头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那里的树叶抖了抖,灰色的模糊色块露了出来,它的距离近了,缓慢地露出了身形。

那……

是一个成年了的男性!

他的衣服灰扑扑的,看不清脸,但是不算高,五官似乎也很平庸。衣服格外朴素,远看像是国文书里出现过的、不知什么时代的农民的衣服。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了某种奇妙的预感。

直觉告诉我,不能让他看到这里发现了什么。那人越走越近,我紧张得简直快要冒出豆大的冷汗了,一旁的老虎格外心有灵犀地吼了一声,像闪电一样窜了出去。

好时机!

那人被吓得向后一退,栽倒在地,我拿捏不好手上的轻重,但是捡了根粗一点的树枝,趁他两股战战、无法逃走的时候潜到了这人的身后,然后用尽全力朝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发!

他的注意力全在老虎身上,自然没注意到身后还有我冷不丁地给了他一记闷棍,很快就倒下去了。

我赶紧去摸他的胸膛,再探了探他的鼻下,发现这人还有气,总算是心下一松。

老虎欢天喜地地蹭了过来,然后围着那具人体打转,我花了好久才意识到它是想要分食,正在商量怎么帮忙让它能进食的这件事。

我刚缩回去的冷汗像是又要冒出来了,赶紧打停:“等一等!这可不是围猎的時候啊!”

但它显然没听懂,那双眼睛中的贪欲和饥渴再度冒了出来。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