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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被困蛛网的猪仔

    在米莱狄这样岁数的少年人眼中,一年船期听上去漫长得简直无边无际。与刀明克的决斗、遇上“混沌之泪”好像还是昨天的事,然而只是一扭头的工夫,她却恍然发现,自己在海上已经航行了六七个月,不知不觉大半年都过去了。

    这大半年里,米莱狄觉得自己好像把别人一辈子的险都历完了。

    他们不止与海浪搏斗,从蛮人的毒矛下逃出生天;众人还在假港口中上过当,差点把货交给了一群形迹可疑的大胡子。有一次夜半时分,夜城堡号上爬进了蛇一般滑溜溜的许多长海怪,卷着好几个睡梦中的人就往船底拖;还有一次在暴风雨中,他们救下了一艘差点遇难的海船,结果发现对方是好久没开张的海盗。至于淡水机坏了、食物被冲走了、全体船员不慎吃了会产生幻觉的海菇……简直都算不上是大事了。

    如今的米莱狄,长高了好几公分,比寻常男人还高半个头;她浑身肌肉紧实坚硬、蓬勃有力,早褪去了在海都时的那一层柔软。她的皮肤被晒过后,就像浸饱了蜂蜜,在太阳下闪烁起了甜褐色的光泽;有时从镜前走过,她都会因为倒影吃一惊:原来镜中那一个流畅有力的影子,竟然是自己。

    如果伊丹看见了此刻的米莱狄,大概会微笑起来吧?

    不过,或许不能说是“此刻”。

    因为此时此刻的米莱狄,正处于一个妈妈若是看见了不可能笑出来的处境中。

    “路冉舟,”她正小声抱怨道:“要不是你跟我们一起航行了大半年,我简直要以为你跟他们是一伙来的了。你说,我们怎么办?”

    过去大半年里,早已与她成为亲近好友的船长,此刻挂在一边,不尴不尬地清了清嗓子。

    他似乎反手想摸身后的绳网,动作却振动了身上的绳索,又恰好被夜风一推,他顿时在空中摇摇晃晃起来,附近同样被挂在绳网上的米莱狄与其他船员,连带着也一起前摇后摆,好几个人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他们好像蛛网里被捕的猎物,就等着蜘蛛过来了。

    从海船上拆下来的几根高大桅杆,形成了支撑杆。它们就像巨大的毛衣针,在“毛衣针”之间铺开的绳网,也像是织得疏疏松松的一块毛衣料。此刻的绳网上,在绳与绳相缠的地方,往往还绑着一个夜城堡号的船员,仅被几根细绳子固定在十几米高的空中。

    他们已经被吊了好几分钟了。

    每根绳索都仅有一指粗,脆弱纤巧得令人担心,却吊起了七八个人的重量,其中还有刀明克这样的大块头;半空中没有着力处,就算他们解开绳索,也无处落脚——绳网并不挨地,若要从十几米的空中掉下去,还不得摔断腿?

    最叫米莱狄气不打一处来的是,他们身上的绳索,是路冉舟让他们在几分钟以前自己给自己捆上的。

    “我看大家辛苦了大半年,都值得放个假……”路冉舟又咳了一声,说:“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两天以前,夜城堡号带着即将休假的欢欣雀跃,停泊在一个名叫“十扑郡”的小城港口里。城虽小,夜城堡号船员们还是在十扑郡度过了愉快的两天假期,美食美酒、游玩休息自然不在话下;第三天该启航离开时,他们发现港口多了一艘游荡马戏团的船。

    米莱狄也没想到,路冉舟比她大八岁,却还像个孩子一样,刚一瞧见游荡马戏团,当场就给全员多放了一晚假;据说它们之所以被称为游荡马戏团,是因为这种结合了马戏和嘉年华的船,一年四季都在海上到处航行。

    夏天时它们走得远,能触及长安与海都;冬天时就在暖洋带上的各个岛屿城镇之间徘徊,带着号称刚刚捉捕到的奇珍异兽,和耸人听闻、新奇可疑的各式节目游戏,走到哪儿,就在哪儿进行为期几天的娱乐和表演。

    为了特别招待夜城堡号上的船员,这只游荡马戏团十分热情地表示,他们会尽快搭起场地,专门为夜城堡号加开一次专场。

    暮色四合的时候,大部分船员们就兴致勃勃地来到了十扑郡外的一大片野草地上——往常漆黑荒芜的野草地,今晚星灯交映、鼓乐摇荡,立起了大小不一的帐篷,青草味混着一阵阵烤棉花糖的香气飘散在火光里。

    “来自海上的冒险家们,请尽情游乐吧!”马戏团的主持人,站在高台上宣布道:“三十分钟之后,本马戏团将会为各位献上一个本团独有的技艺表演,保证各位终生难忘!”

    虽然响起了一片鼓掌声,但谁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游荡马戏团嘛,口气总是要多耸动就有多耸动的。

    宋飞鸦与另外几个姐姐一块儿,进了“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幽绝大迷宫”,果然好半天也没出来;一只帐篷上挂着“世界上最美的海怪”牌子,进去就要收五个铜币;米莱狄顺着“包你没见过的新奇动物园”指示牌一路走去,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围栏前,围栏里头尽是各种各样的小型机关,蹦来跳去、一派活泼。

    “姑娘,”一个裹着一身破旧袍的男人,招呼米莱狄说:“来看看吧!它们可好玩儿了,不仅能听懂人话,还会做数学题,听你命令跳舞……”

    大型机关采用高等机关构造术,倒是能听从命令;可是连它们也不能像人一样思考做题,更何况游荡马戏团里这些小机关?

    “我看看,”她来了兴趣,交了门票钱。

    一进园子,各式各样的小机关顿时纷纷冲她扭过了形状不一的脑袋。有的踩着细长的两支金属棍,嗒嗒地绕着她转圈;有的将脑袋拿下来,举高了让米莱狄抚摸;还有的忽然从身体里掉下好几个圆球,它自己一肚皮趴在圆球上,米莱狄看了它几秒,发现从圆球里又钻出了数个一模一样的更小机关,不由被逗笑了。

    “四加一等于几?”那男人问道。

    一个身体圆滚滚的小机关,顿时开屏似的展开了身后一排薄金属片,数一数,正好有五片。

    “姑娘,你也试试,五以内的加减法都能做。”他笑着说,“你看,毕竟它只有五片尾巴,没法做大数字和非整数。”

    米莱狄依言问了几次,发现那小机关确实能一一回答上来。

    好奇之下,她趁着那男人招呼别人时,留神观察了一会儿小机关们的构造、材质和机关术种类。

    一旦她用了心,最初看上去十分新奇的小机关们,在她眼里也迅速变成由熟悉术法所搭建出的不同模块,没一会儿,米莱狄就大概把它们都摸清楚了,甚至连如何“强行劫持”都大概明白了——所谓“强行劫持”,是指找出机关内部构建的空隙与原理后,将其的操控权从机关主人手中夺走。越低等级的机关术,自然也就越好劫持。

    会做数学题的机关,其实只是用了很简单的声触术。

    五以内的加减法数量有限,只需要事先将构成问题的元素“印”入机关里,再设置好相应的回应——比如,听到“四”、“加”、“一”三个字时,不论顺序,就展开五片尾巴——当别人发问时,看上去就好像它会做数学题一样了。

    尽管技术简单,但米莱狄逐一破解他们搭建机关时花费了哪些心思,倒也有趣。

    比方说,为了形成“动物”的印象,针对这些小机关的控制术都很隐蔽,有的会听音乐跳舞,有的可以解读人的手势,还有的后背藏有启动装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米莱狄的探索让那穿旧袍的男人不高兴了,她总觉得小机关们似乎越来越暴躁;当她起身走的时候,还被一个装了两排牙的幼河马型机关给咬了一口。

    “再待一会儿吧,”那男人对她的伤口视而不见,却努力挽留她:“它们还可以打架呢!”

    话一入耳,米莱狄脑海里已经浮起了至少四五种机关术,可以让它们表演一场打架。

    或许是因为受了点伤,心中隐隐有些异样,她还是转身出了动物园。

    米莱狄身上钱不多,看着船员们一一消失在各个帐篷里,她捏着几个剩下的铜币,半晌也没下定决心应该照顾谁的生意,因此倒是被路冉舟给逮着了。他从一个大帐篷里探出头,正好看见米莱狄,顿时眼睛一亮,招呼她道:“快进来,我们还差人!”

    “差人干什么?”米莱狄在走进那个黑帐篷之前,抬头看了看牌子,发现牌子上写着“你能站稳不动吗”,依然没有一点头绪。

    “据说他们有一种大型机关,不管来多少个人拔河,它也能把人拽倒。”路冉舟一把将她拉进了门,高高兴兴地说:“如果我们站稳一分钟,就能赢五十捅栗酒。虽然你比不上刀明克,不过聊胜于无。”

    “你叫人帮忙就这么讲话吗?”米莱狄哭笑不得地在昏暗的帐篷中看了一圈,发现他叫来了不少人,还看见刀明克在不远处冲她摆了摆手。

    “机关呢?”她问道:“它要从哪儿把我们拽倒?为什么还有个帐篷?”

    “那是为了保持神秘感,”路冉舟一副十分懂行的样子,说:“一会儿开始时,帐篷滑落下去,机关就会出现在我们背后了。看见这绳子了吗?抓稳绳子,别一上来就被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