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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米莱狄的决定

    假如有人问游荡马戏团此刻的心情,他们大概会答出两个字:后悔。

    他们在设陷阱、造圈套和骗人上造诣不浅,只可惜失败之后,如今他们面对的是八个常年穿越风浪、以命相博的冒险海船船员——而且,个个都很生气。

    虽然夜城堡号船员的人数少,可是武力上双方却差距悬殊。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还是一场战斗;对于刀明克来说,这分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他如同一辆重型战车,轰隆隆开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人惨叫着飞入夜空。被他抓住后心的人,还会被他甩得像车轮一样,变成一个人见人躲的武器。

    路冉舟身手灵活迅猛,在战团中好像一道闪电般左冲右突,所过之处,往往会伴随着马戏团成员的呼痛倒地、退走怒骂。战圈之外,买了“交流音乐家”的女船员,肩上扛着从马戏团营地里找的远弓枪,表现出了惊人的准头;她每一次开枪,就会有一个马戏团成员再也站不起来。

    几只的真正动物都跑散了,灯火、帐篷之类,也在混战中都被撞翻扯坏了。还有一次,竟从营地里直直冲起了数朵烟花;橙光流雨之下,变成了战场的半个马戏团营地,都在光影和血花中明暗呼吸。

    至于米莱狄,大概是八人中看起来最轻松的一个。

    她闲庭信步似的游走在战局里,身周四五米之内,一个人都没有。

    放倒朝她冲来的二人之后,五只动物机关好像清道夫,又像是守卫,彼此配合掩护、攻击防守之下,将她附近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能近得了身——恐怕动物园的那男人压根也想不到,原来这些机关落在不同人的手里,居然能展现出如此强横的一面。

    出海半年,今夜却是米莱狄第一次将“百鸟晨鸣术”用在战斗上。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竟令她想起以前与妈妈常下的王棋,让她几乎忘了自己正在战斗,反而生出了小孩子看见新事物时的沉醉感与好奇心。

    往左前方踏出去的一步,如同春风吹开了枝叶般,打开了一个新局面;它自然而然地使两只机关互成犄角状,将不慎闯入米莱狄领地中的一个马戏团成员给抵在了中间,变成了锋锐交击之中沉沦的棋子。

    再一转身,米莱狄就能将由五只机关组成的杀阵变转形态与流向,如臂指使,如水行舟,每一步,似乎都牵连着战局中不知多少看不见的丝丝缕缕。

    在无数细线之上,她是掌控全局的那只手。她愿意掐住拎起哪一根线,就有相应的人被拦下、被冲走、被拽回……明明站在平地上,米莱狄却生出了自己身在高台之上,俯身指令兵马挥戈沙场的错觉。

    如果她用的是更高等的武力机关,恐怕她一个人就能拦住半个马戏团。

    米莱狄全身心都沉浸在这一种奇妙的战斗方式中,甚至都没意识到,站立着的马戏团成员越来越少了。她理智上“知道”对手正在减少,却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它的意义;直到几分钟后,当夜城堡号船员们都气喘吁吁地停下了手的时候,她才恍然回过了神。

    “没了?”

    米莱狄四下看了一圈。野草地上遍布着哀叫呻吟、或昏迷或求饶的马戏团成员;血汗气与绝望像乌云一样压在他们头上。“一个人也不剩了?”她带着几分遗憾地问道。

    路冉舟抹了抹脸上的脏污,看了她一眼。“没了,”他笑着说,“你还没打过瘾?”

    “看不出来,”刀明克大力在米莱狄背上一拍,差点给她拍到地上去。“你的战斗力原来这么强!”

    米莱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为她立下汗马功劳的五只机关,此时也已经伤痕累累、受损不轻,修复的意义也不大了。在船员们纷纷去各个帐篷里救人的时候,她拍了拍幼河马的脑袋,颇为不舍地与它们告了别。

    “我们应该开始替你收集合适机关了,”

    路冉舟看着她将五只机关留在身后,像拄着手杖一样拄着一把长刀,说:“不能总指望你临时从身边找机关,对吧?”

    米莱狄一怔。“不是只有长期船员,才……”

    “这次船期只剩几个月了。我希望你能留下来,真正成为船队一份子。”

    路冉舟一笑,从汗污与血渍中露出了一口白牙。

    “夜城堡号只是第一步,它只是第一艘船。有你在的话,我想第二艘船也不会远了。我对于未来的计划,是一个逐渐壮大的船队……你未来会是船长,会是舰队长,以你的能力而言,你能走过的海域有多广,你可以拥有的海域就有多大。难道你不希望那样自由而有力的未来吗?”

    ……路冉舟真的太了解她了。

    米莱狄从未料到他竟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站在月夜星空下的草地上,却忽然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海风,看到了匍匐于她脚下的无尽大海。她是降生在拥挤、硌硬的大家族之中的,能给她舒展扩张的空间,窄小得几乎没有。

    她太渴望路冉舟所描述的未来了。

    米莱狄虽然形体凝瘦,但她的意志却是如此一个庞然大物,连海都也找不到空间容下她,她自然想要打开一个世界,踩平一片天地,肆意驰骋,来去自由。

    “那么……海都呢?”她低声说,几乎已经想不起海都的样子。“我不回去了吗?”

    “海都里,还有什么在等着你?”路冉舟看着船员们从帐篷里抬出一个个人,轻声问道:“你不是说过吗,你有可能连高塔家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的确。

    就算密信一事不了了之,没人怀疑她,她回去了,在海都中又有什么未来呢?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将族长拉下马。

    在海上生活了大半年后,曾笼着米莱狄的阴云,仿佛都被海浪与长风洗打干净了,她如今就像一头盘旋于海风里的年轻野鹰,轻盈舒展。有时她觉得,一直在海上生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当这个隐约念头变作了船长递来的现实,直面米莱狄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难下咽:这意味着,在她身上的海水被太阳晒干、皮肤粘满盐粒时,茶罗斯沾着果浆的银勺或许正轻轻在瓷碟上敲出脆响;她与土著打手语交流买货时,族长家满载的船队正破开白浪,徐徐驶向长安。

    将她妈妈像物品一样消耗掉的那个家族,那个家庭,以后将继续他们的地位、他们的生活——继续着茶罗斯从一个个伊丹身上吸食来的权势。

    一边是渴望,一边是不甘。

    “我……我需要想想。”她低声说。

    路冉舟点点头。正好远处有船员喊人帮忙,二人不约而同地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

    马戏团用的麻醉气剂量不小,时候不到,人很难恢复神智;见泼水扇巴掌都叫不醒人,八个人干脆找了一辆大木板车,将人摞进去,准备拉回船上——办法不错,就是比马戏团还像是卖猪仔的。

    平白受了一遭惊险折磨,夜城堡号船员人人心中都有气;不仅将马戏团成员都一一捆了起来,还反过来把他们给洗劫了:若有看得上的,便往怀中一揣;若是看不上的,便上脚一踹。

    半小时前彩灯摇曳、井井有条的马戏团营地,如今早已成了一片破烂和狼籍。

    那马戏团的主持人,此刻也没了神气活现,哭求他们手下留情;路冉舟充耳不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大家发泄了火气,作了一会儿海盗,才拍着手掌招呼众人走了。临走的时候,他还找来油彩,在每一个马戏团成员的额头上都写上了大大的“人贩”二字。

    刀明克食髓知味,在回港口的路上,甚至有点恋恋不舍:“这一架打得真舒服。怎么以前就没有马戏团绑我呢?”

    其余几个船员听了,不由笑骂起来;等把昏睡的同伴们都安排好了、身上的伤也处理过了,大家仍好像屁股底下烧了火,有点坐不住。

    “行了,别在船上转圈了,”路冉舟说:“我船皮都要被你们磨薄了。按理来说,今晚本来也还是你们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