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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紫红色的抗结晶药

    一小时二十个铜币,是最便宜那一档送行艇的租赁价格,恰好也是伊丹清污的工价。

    站在漆黑海岸上的时候,米莱狄觉得自己像站在梦里。

    她最近总是用妈妈的清污时间为一切物品计价:生前清污八小时,换来了死后的八小时航船使用权;在污染带中度过的二十天,换来了一只底部缀着厚铁的薄木棺。

    因为决定在深夜时分出航,她不得不给船夫和运棺工额外付了伊丹的半天。

    “没有其他人来吗?”海蓝站在她身边,四周看看,低声问道。

    在运棺工走后,夜色下的码头上,就只剩她们两人了。寒白稀零的凉星下,漆黑柔软的大海随着一波一波海浪,皱褶起来,再舒展出去。

    薄木棺已经被装上了船,船又还没亮灯,被夜色包裹着;好像只要米莱狄一眨眼,就会发现送行艇只是幻觉。

    “族里的人不知道我妈今天走。”她声气平静地说,“要来吊唁的,也都吊过了,何苦到了最后还让我妈应付虚礼。海蓝阿姨,你能来送行,我就很知足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该启程了。”

    海蓝伸出手,似乎想握一握米莱狄的手,但见了少女面上冷静得近乎麻木的神色,又缩了回去。她叹了口气:“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只管告诉我……伊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的,”米莱狄看着海面说。送行艇是从海都航线上淘汰下来的,狭小破旧,带着腹中沉睡的伊丹,在黑色海浪上微微起伏。

    海蓝沉默地点点头,临走时终于又说道:“只要结晶存在……患病就是难免的,什么药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起作用。或许这就是我们海都人的命吧。”

    这就是命吗?米莱狄在十七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了如此恍恍惚惚的念头。

    过去几天,她一时想要用牙齿指甲将什么东西撕碎扯烂,一时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快被悔恨噬咬一空……头脑中好像装了一团永远停不下来的风暴。

    唯有今夜,风暴静止成为了一片死寂。

    往近海全速航行了四个多小时之后,米莱狄终于让船夫停下了隆隆作响的老船,在甲板上坐下了。

    星月淡了,海风寒冽入骨,无尽的黑海仿佛一片寂静宇宙,在推进机停止以后,浪涛声、风声才再次从遥远黑暗中渐渐浸入耳里。

    “妈,”她低声说:“这个地方不错吧?它叫依然湾,是我在航海图上特地找的。一般交通航线都不从这个方向走,没有船,很清净,海都附近很少有呢。”

    甲板上,薄木棺只以沉默作答。

    它被夹扣固定在一块活动船板上,只需一拉把手,活动船板就会升高,再向船外倾斜——随后,伊丹就会像此前成千上万的海都人一样,滑落下去,沉入大海。

    米莱狄倚着木棺在甲板上躺下了。老船就像一只摇篮,她和妈妈只是两个孩子。如果可以一直在长夜星光中睡下去,也不坏,毕竟她还有什么必要回海都呢?没人在海都等她了。

    “你清污时用的那一部机关,我没给你拿上。”她小声说,“虽然他们都说,生前用过的最后几件东西要带上,才能让你记得生前身后……可是那种东西,你看了也未必喜欢。不差这一个,对吧?”

    话是这么说,她走前还是把机关装进包里了;如果她改了主意,至少不会后悔。

    清污机关是一种造价低廉却技术巧妙的结构:它不能自动,只会随着操纵它的人,做出与其一样的动作——只要动作够简单。这样一来,带上机关清污,就相当于有两个人清污了。

    伊丹生前用过的最后一件物品,就是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东西。

    船夫常年送船,知道回避,此时就像不存在一般,也不来催。如果她随木棺一起跌入海里,或许她们俩都会变成童谣中的海女,在海流里自由游走……但她必须得先把木棺打开,伊丹才能出来。

    米莱狄颤抖的双手在木棺上又敲又掰,隐隐意识到自己或许有点失常。但她还想再看妈妈一眼,至少在分别以前,再看一眼——

    越是艰难的时刻,就越不可以失控。

    再次听见伊丹声音的米莱狄,猛地收回手,闭上了眼睛。

    在颤抖的呼吸里,她找到把手,迅速将它拉了起来。船板升高时的机械声响,顿时在夜色里吱呀呀地回荡开了;她睁开眼睛时,正好看见棺木无声地从船板上滑落下去。

    水浪平息后,重新宁静下来的黑夜里,米莱狄一动不动地望着伊丹消失的海面。

    妈妈自然不可能变成海女。她已经死了,她曾经温暖的血肉之躯,只会渐渐腐烂融解,变成鱼食,最终成为海洋的一部分——除了那对结晶肺之外。

    世界如此残缺空虚,难道其他人都没发现吗?

    她呆望着海面,视野一阵模糊一阵清晰;直到不知多久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盯着远方海面上一艘灯火俱黑的船影。

    它离送行艇很远,看起来只有指甲大小,若不是目光停得久了,只怕任谁都会疏忽过去。

    是出了问题等救援的船吗?为什么会来这儿?她还以为自己给妈妈找了个清净地方。

    米莱狄身心俱疲,疑问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也懒得多想了,转身去找船夫。

    船尾上,船夫也在盯着同一艘船。

    “是不是出事了噢,黑黑的,没动静。”小个儿瘦船夫也想到了同一处,“姑娘,你看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过去看一眼……”

    在大地上竞夺争斗无休无止的人类,到了一望无际的海洋上时,却会格外珍惜偶遇的航船。哪怕是对头敌人,在看见遇难幸存者的小舢板时,也会放下软梯搭救——这不仅是海都人眼中的天经地义,也是国与国之间的公约。

    “去看看吧,”米莱狄听见自己说。虽然她今夜并不关心别人。

    老式送行艇轰隆隆响起来、向那艘船驶去的时候,米莱狄麻木地坐在甲板上,看着远方的黑影离自己越来越近;驶了一大半的距离后,却有一道白光猛地刺穿夜幕,遥遥的有人喝了一句:“什么人?”

    虽然声音模模糊糊,但声气这样粗壮,肯定不是需要救援的人。

    “我、我们是送行艇……”船夫答道,“过来看看。”

    “赶紧走,”那个嗓门远远喊道:“别来晦气!”

    船夫一向是被人吆喝呼指惯了的,忙一转舵,却被米莱狄一把按住了肩头。

    “你再与他多说几句,”她低声说,“引他回你一句话,我加二十个铜币。”

    船夫一愣,想了想,又喊道:“你、你们的船没事吧?”

    “少废话,你的船才有事。快走!”

    “那你们怎么黑着灯……”

    “谁给你的胆子多管闲事?再不走,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这一次,威胁意味已经很重了,船夫立刻不敢再说了。

    听到这儿,米莱狄也确定了。

    她回想起自己赢得影现机关那一天,被几个表兄弟拦住后,有一个冲她说“你以为女孩随便说话就不会挨教训了?”——那时他的语气与现在一模一样,饱含着威胁。

    谁都知道,那几个表兄弟是给族长做事的亲信……也就是说,这艘船八成是高塔族长家的。

    凌晨时分的偏僻远海上,为什么会停着一艘族长家的船,一动不动、灯火俱灭,还不许别人靠近?

    高塔航线在哪个方向上,米莱狄自然清楚。审判家族分给“海浪协奏曲”新晋家族的航线和产业都是固定的,未经允许,不能开辟新海路;同理,也不可以经营新产业。

    米莱狄一动不动地想了一会儿。

    “姑娘,”船夫有点犹疑,“我们走吧?”

    “稍等。”米莱狄问道,“你船上有桨吧?”

    一般老船上即使有推进机的,也都会备上船桨,以防不时之需。

    “有、有……”

    “好,”米莱狄抬起下巴,示意他去拿。“你先绕出去一圈,然后关掉推进机和船灯,我们趁黑把船划回来。”

    “什么?”

    她早已预见船夫不会情愿,但她知道船夫担心的是什么,又知道什么是他很难拒绝的。“我保证你不会有麻烦。这船接下来三小时,都是我的,你照办还有赏钱拿。快去。”

    一般人似乎总是在下意识地等待着被领导、被指示;有时一个语气果断的命令,远比劝说有效得多——果然,船夫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在船上人以为他们走了之后,来自那艘大船的白光也从海面上消失了。送行艇很快就灭了灯、停了推进机,在黑夜掩护下转了半个圈,慢慢地重新靠近了大船。

    “我、我不想惹麻烦啊,”船夫划着桨,又气喘、又惶恐地说。

    “我说过,你不会惹上麻烦的。”米莱狄一边观望着船,一边语气平稳地说:“你在这儿停下,现在还有一段距离,你只要安静,就不会被他们发现。”

    说它是大船,也只是与送行艇相比罢了。

    她从没在家族港口里见过这一艘船,它甚至都不是一艘海船。在它的船身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圆轮,圆轮上扎着一圈扁平船桨;小半圆轮浸在海水里,最顶部的船桨从船身护栏上高高伸了出来。

    当推进机发动起来时,两个旋桨轮就会跟着转起来,推开河水,使船前进——但是在水力磅礴的大海里,就有点不太够用了,即使也能入海,也是勉勉强强的,为什么不用族长家的海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