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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有些对峙意味的两位男女闻言都是一惊,顾凝熙此刻不应该来陶府啊!

    顾老夫人昨日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引颈以盼的皇上肯定知晓,至少会有人提醒他知晓。

    那么,顾凝熙作为蒙受青眼的臣子,今日应该早早入宫候召,等待属于他的、满朝皆知的升官阶、调部门旨意啊!

    在这一刻,程士诚心底真正叹服了。若是易地而处,不论因为什么,他都不会先来女子府中。论痴情处,顾凝熙胜出。

    陶心荷准确捕捉到了下人禀报中的“冒雨”二字,不自觉起身疾走几步,路过沉思的程士诚也丝毫没停步,径直走到花厅门口才顿住,咬唇推开房门,想要出声吩咐请顾凝熙进来。

    孰料,她的手还握着门扇环扣处,一抬眼便看到从路口尽头走来的顾凝熙,穿过雨帘,雀跃着离她越来越近。

    他身后的小厮倒是举着伞,却紧赶慢赶追不上顾凝熙。

    场面有些滑稽,一名高挑男子大步如飞,素白麻衣的袍角翻扬,双手紧紧捂着怀中鼓胀处,不知藏了什么物件。

    视线受雨势所阻,陶心荷一时看不出来黑衣小厮是识书还是识画,就见他一手高高斜举着竹骨油纸伞,空落落的谁也没遮住,一手罩在自己头顶,聊胜于无,有个挡雨的意思。

    小厮声音逐渐清晰起来:“爷,等等小的,淋了雨你就不好看了,夫人未必喜欢!”

    陶心荷紧紧抿着唇瓣,手指不自觉用力揪紧门环,看着顾凝熙很快走到房檐下,脱离了雨幕轻吁了口气,立定后与她四目相对,就隔着门槛内外这样短短的距离。

    “荷娘!”顾凝熙首先出声,嘶哑难听,却充满笃定和欢欣。

    他的目光依然不能定在陶心荷的五官上,兜转一下便聚焦在对方发髻的一个蝴蝶发钗处,真切地望着薄金片蝶翼笑了起来,唇角勾起,眉目舒展。

    陶心荷有些窘迫地垂首,自然不知她鬓侧的蝶翅随之微微摆动,倍添风致。

    她低垂的视线所及,是顾凝熙自头发丝到全身都在不断滴水,很快将他站立的一方空地染湿,陶心荷鼻尖都嗅闻到了雨露气息。

    小厮跟过来,一面收伞一面嘟囔:“爷啊,都进来陶府了,干嘛急这几步?”转头看到陶心荷,连忙行礼:“夫人……居士好!”

    哦,是更机灵毛躁些的识书,陶心荷认出来了,她微微点点头。

    顾凝熙再度出声,气息不算均匀:“荷娘……我……带着画儿来了,你的人物小像。我画……咳咳……出来了,府内好几位仆从看过,今早二婶……带着宁娘来看我,也评……评点了画。他们……他们都说……像你!”

    一边说话,他一边探手入怀,将鼓囊一团取出,是用油麻纸妥善包裹的原形卷轴,一滴水都没沾到,与顾凝熙前襟濡湿一片形成鲜明对比。

    顾凝熙大口喘息着,大约是方才说一串儿话累着了,他将自己另一手在衣袍腰侧处抹了抹水,其实作用不大,毕竟全身都湿透了。

    然后他双手捧着卷轴两端,往陶心荷方向递送,手臂恰好在门槛上方。

    “阿陶,让客人进来说话吧。”醇厚男子的声音从花厅深处传来。

    陶心荷一惊之下抬头,就看到顾凝熙脸上期盼希冀的光彩消失殆尽,眼睛不知所措地眨了好几下,手臂僵直在原处,微微前倾向陶心荷的身子缓缓回直,近乎紧绷的枯木桩子。

    识书探头探脑地接话:“居士,能不能先放爷进去,他前日昨日两天都没吃饭,也就是今早用了碗稀粥,还是被二房夫人强逼着喝下的。而且,爷三个晚上没合眼了,一直在忙碌着画画。”

    他越说,声音越小,并缩起了脖子。

    在顾府出发时候,顾凝熙特地叮嘱不许说这些,怕陶心荷误会他卖惨。识书指天誓日见了居士不说话,顾凝熙才没有换成识画的。

    陶心荷方才就看到了,顾凝熙双目通红,血丝密布,一看就是熬夜过狠的样子,唇周胡茬密密匝匝,掩去了他方正下颔的形状,看着邋遢,不是陶心荷喜欢的俊朗如玉。

    他明明不知道陶心荷视线落在哪里,可是就如同有感应一般,顾凝熙一手捏着卷轴自然下垂,一手抬袖遮去鼻子下半部分,瓮声瓮气地解释,想冲淡羞于见人的窘迫之态:

    “抱歉,荷娘,我来得急了些,没有顾得上剃须。形容丑陋,你……你莫见笑。”

    脚尖又在绣鞋内舞动,脚趾的用力传到指尖,陶心荷觉得四肢发凉又发酸,一时间摆不出端庄得体的迎客姿势来。

    他哪里丑陋了?即使浑身滴水,瘦得脱相,面容狼狈,还是让陶心荷一眼印记在心,招惹得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呐呐挪移身子侧开,让出门口,示意顾凝熙入内。

    顾凝熙犹犹豫豫跨过门槛,离陶心荷更近了些,呼吸可闻,他身体形成的氛围笼罩着她,鼻端敏感嗅到对方细微香气,有点像是木樨花香,宜人甜醉。

    程士诚踱步过来,三人在门口势成犄角,毋宁说,程士诚在旁观着面对面并肩而立的那两人。

    从陶心荷身周的甜美气息中回神,顾凝熙颇有些不知如何自处,觉得残留的雨水像是要钻到他心里去,又酸又痛。

    半晌,他才打破沉寂,对着蝴蝶发饰轻声细语:“原来荷娘在待客,是我打扰了吧?”

    花厅大门还敞开着,淅淅沥沥雨声不绝于耳,倒是比前阵子小了些,想必再过会这阵雨就该停了。

    陶心荷早收回了门上的手,五指不知所措地蜷着,双手藏在身后交叠,披帛滑落在臂,肩头被外头细雨感染地凉飕飕,她后来甚至微微拱起蝴蝶骨,暴露出一点内心的纠结。

    只不过她不自知,这样垂首的姿势在旁人看来,肩头直冲对面,像是下一瞬她就要扑进顾凝熙怀中一般。

    听到顾凝熙自嘲一般的言语,陶心荷才如梦初醒,发挥出主人职能,清脆说道:“是有些意外,没想到顾司丞今日造访,打扰倒谈不上。这位是吉昌伯爷,你的救命恩人,大家坐下说话吧。”

    她率先转身,向最里面的主座走去。程士诚深深望了顾凝熙一眼,明晃晃地摇了摇头,叹一句:“顾司丞,啊不,很快就是顾司正了,怎地将自己作弄得这般狼狈?快请。”

    他像是半个主人家,展臂向前,作出引领姿态来。

    顾凝熙喉结滚动,心头滋味复杂,对程士诚的忌惮又不能宣之于口,不晓得这两人如今熟稔到何种程度,也没有立场驳斥,忍住脱缰的酸涩想象,低应道:“见过伯爷,一同请吧。”

    两位个头差不多的男子一前一后,分坐到陶心荷最近的左右宾客座椅上。

    程士诚悠闲自在地捏起手边案几的点心送入口中,啧啧赞叹:“阿陶府上的厨娘,手艺真好,同我前日吃的味道一样,还是这般香甜可口。顾司正,唉……圣旨还没传喻朝廷,容我放肆还是称呼顾司丞吧,你也尝尝。”

    前日他来过陶府。正是端午佳节,阖家欢聚的日子,程士诚作为一个外人,到陶府来做什么?

    顾凝熙存疑在心中,只怕他与荷娘已经论及婚嫁,虽然腹内饥鸣不止,还是对诱人饼酥失去兴趣,敬谢不敏。

    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痛,脖颈也捣乱一般酸胀起来,陶心荷知道程士诚是故布疑阵,想用言语击退顾凝熙,然而她能说什么呢?

    顾如宁和识书方才话语在她脑中滚动,顾凝熙青灰脸色也显示他久未进食,陶心荷到底劝道:“你冒着雨过来,不吃点心,喝些热茶也好。”

    顾凝熙将一直紧握在手的画卷轻轻搁在案几上,正仔细翻检它有没有哪里沾水,闻言转头,向着桃心荷方向点头应好,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口齿留香,甜滋滋的,与他近日常喝的苦丁茶完全不同,像是荷娘一向喜欢的花瓣蜜水。大约与她手边的水是同一种,真好,如同回到同饮一盏茶的甜蜜日子。

    肚腹多少得到了抚慰,顾凝熙感到了从丹田处升起几丝暖意,重整旗鼓、重申来意:“荷娘,我真的画出来了,你看看,可好?”

    程士诚挑眉插话:“不知我可有这份荣幸一道赏画?顾司丞画技出神入化,可惜我一直无缘得见,这次新作又是什么呢?”

    “我的小像。”陶心荷低低应道。在门口处她已经听到了,然而并不敢相信,顾凝熙如何真能画成功?

    他不是脸盲么?脑中都没有的概念,怎么能落到纸上呢?

    “你不是脸盲么?”

    陶心荷险些以为是自己问出了声,定睛一看,是程士诚如是发问,惊诧之情溢于言表。

    顾凝熙淡淡笑开,胸有成竹的样子遮过他此时外表上的狼狈,让他焕发出魏晋不羁名士的光彩,仿佛发髻湿透扁塌、长袍透湿滴水都是独有风度一般。

    “但请二位一顾。”他慢条斯理在下人奉上的布巾上擦了擦手,去解卷轴外面包扎的多条细麻绳,手指翻飞,如同蝶舞。

    陶心荷不自觉屏息以待。她当然知道顾凝熙拼死拼活画这幅小像的用意,若真的传神,她要松口么?当着外人程士诚?她对顾凝熙的考验是不是有点简单了?

    顾凝熙原地起身,将松散了些的画轴双手撑开,两臂伸直,上下竖举前伸,恰好半臂长、一掌宽的绢边宣纸画,迅速展示在陶心荷眼前。

    程士诚好奇偏头,在看到画中佳人时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几乎没有勾勒背景,简简单单的女子正脸半身占满画面。

    姜黄色上衣,细看去隐约勾抹着百蝶穿花图样,女子发髻别致,前额光亮,在脑后隐约露出个挺翘的尾巴,应该是“翘尾髻”的发型。

    女子双臂半伸半聚,分居两侧,大约是春睡方醒、伸懒腰的样子,一手的指尖处停着一只颤巍巍的蝴蝶,不晓得是见美而至还是闻香停留。

    最传神的,还在她的脸面上。不知顾凝熙如何调制颜色的,脸庞肤色和手指颜色恰似现实中的陶心荷,润白光彩,吸人视线。

    长而细的一双黛眉,正像文人们提到的“远山眉”,颇有藏山之意。

    画人最难在于眼。

    而顾凝熙手中画作,女子的一双灵动眼睛恰是点睛之笔,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美人大眼,他把握住了陶心荷狭长眼缝、上挑眼尾的特点,几下墨笔便将点漆双眸勾勒成形,活灵活现,宛如两尾灵巧翩跹的细细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