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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番外—李斯年

    暮春三月,尚未褪去冬日的寒,有微风自竹林中穿梭而过,将竹叶剪得沙沙作响。

    李斯年看向窗外在微风抚弄下起舞的竹叶,有些看不下去桌上的书。

    微风又起,他合上书,盖上盈盈绕绕的熏香,转着轮椅,走出竹屋。

    今日是母亲来三清殿看他的日子。

    他是母亲最为珍爱的人,每到这个日子,母亲便会起个大早,迫不及待地来三清殿,只待三清殿的殿门打开,母亲便会快步来到竹林与他相见。

    按照以往的惯例,临近正午,母亲早该到了。

    可母亲还是没有来。

    李斯年不免有些着急,转着轮椅,想走出竹林,去三清殿门口去等母亲。

    他的身份很尴尬,父亲是备受天家忌惮的梁王之后,尽管为皇后谢元卖命多年,手中斩杀无数个曾与谢元作对的人,依旧没有换来谢元的倾心相待。

    在谢元眼里,父亲不过是一把好用的刀罢了。

    可父亲终归是人,人有七情六欲,爱恨贪嗔,当人有了软肋之时,便不是一把好刀了。

    父亲的软肋是母亲与他,所以父亲受了谢元的厌弃,谢元曾经有多重用父亲,而今便有多苛待父亲,尽管父亲娶的,是谢元最小的妹妹,也是谢元最为宠爱的妹妹。

    父亲与母亲的结合不被所有人看好,母亲为了父亲,与谢家决裂,孤身出了谢府,独自嫁给父亲。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十里红妆,父亲与母亲对着皎月拜了天地,生下小小的他。

    谢元实在太忌惮父亲,唯恐父亲日后反叛,对谢家不利,便在他出生的那一日,将他抱到三清殿,交给凌虚子来抚养。

    母亲为了这件事找谢元哭闹过很多次,但谢元始终不曾松口,只是允许母亲每月可以来三清殿探视他一次。

    谢元虽允许母亲与他相见,却不让父亲近他的身,直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长甚么模样,只能从母亲的话里勾画出一个模糊不堪的身影。

    母亲说,父亲华满京都,艳惊天下,是九州之中最为厉害的人,可惜生不逢时,又投胎在梁王之家,所以注定要被天家忌惮,一生郁郁不得志。

    母亲还说,父亲纵然被天下人唾弃,可依旧是她心中的英雄,无论发生了何事,她都不会弃父亲而去。

    她要陪着父亲,一起走完这坎坷不平的人生路。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一般,闪闪亮亮的。

    他在书中读过,这是女子在遇到爱情时特有的神态。

    他很羡慕母亲与父亲的感情,甚至忍不住期待,等他长大以后,是否会遇到与母亲一样的人,纵然世人视他为洪水猛兽,她也会对他不离不弃,并肩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

    可惜他的期待,终究成了空。

    又或者说,母亲眼中的完美爱情,其实不过是母亲的自以为是。

    母亲很珍惜每月一次的相见机会,但这一日,母亲并没有来。

    下一次,母亲依旧没有来。

    李斯年坐在轮椅上,独居幽深竹林,看日升日暮,飞鸟回巢。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他有些担心母亲与父亲是否遇到了意外,毕竟母亲上次来找他时,曾一脸憧憬对他说道:“斯年,我们一家人很快便能团聚了,你很快便能见到父亲了。”

    “到那时,我们一起回梁州好不好?梁州是你父亲的故乡,一个很美的地方。”

    母亲这般说着,眼底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他知道母亲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定是父亲有所举动,给了母亲信心,母亲才会这样与他说话。

    但现在,母亲已经很久没来看他了。

    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父亲的计划失败了。

    谢元素来心狠手辣,得知父亲有意违逆她的意思,必然不会放过父亲。

    李斯年心中担忧,总也看不进书。

    母亲曾心心念念的月下香,他已经找到调制方法,只待母亲到来,他便能交给母亲。

    可母亲总不来。

    他调制了一次又一次的月下香,摆在竹屋各处,让竹林里满是月下香的味道。

    他希望用这种方法,能将母亲盼过来。

    或许是他半生凄苦,上天终于看不过去,垂怜他一次,将母亲送到他身边。

    他兴高采烈转着轮椅来到母亲身边,母亲顾盼神飞的眼眸平静如水,见了他,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斯年,我对不起你。”

    母亲紧紧将他搂在怀里,不住地重复这句话。

    他手里握着的装着月下香的锦囊,终究没有交到母亲手里。

    “是我害了你。”

    母亲说道。

    那日的母亲翻来覆去说着这两句话,夕阳西下,如血的残阳将母亲的眼角染得微红。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母亲。

    后来他才知道,母亲杀了父亲,再后来,长公主兵指皇城,谢家倒台,母亲重回谢家,与谢家人一同赴死。

    冷月如霜,李斯年静静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天边孤冷月色。

    母亲与父亲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月有阴晴圆缺,对月拜天地,本就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可惜他的父亲死于母亲之手,若是不然,他会替母亲除去那个阴险狡诈之徒。

    李斯年轻笑,将竹屋里的月下香燃尽。

    三清殿虽是敬奉三清的场地,但往来殿内的宫人贵人极多,李斯年过于漂亮的脸,成为贵人与宫人们争相追逐的对象。

    李斯年看着镜子中小小的自己,慢慢调制着月下香。

    自母亲死后,他已经很久没调弄月下香。

    月下香的清幽飘散开来,他的世界安静了许多。

    三清殿里开始流传一个传说,说他不祥之刃,父母亲人皆丧,沾染他的人,也无不下场凄惨,死因成谜。

    久而久之,纵然有人觊觎他清隽无俦容颜,也再无一人敢上前对他口出轻薄之语。

    除了那个贸然闯入竹林的小女孩。

    女孩的笑容极其灿烂,像极了天边明霞与辉光,照进他阴暗的人生,让他知道,原来世间除却黑白两色,还有另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颜色。

    她就是那个颜色。

    可是她也已经很久没来了。

    长公主的逼宫,是她一手促成的,而今的她,不再是在谢元手下讨生活的艰难翁主了,她比天家皇子更为尊贵,是一手遮天的长公主的独女,是太后心尖宠,是天子掌中宝,千娇万宠的她,只怕早就将竹林中的他忘记了。

    毕竟,她的人生多姿多彩,实在不缺他一个玩伴。

    李斯年垂眸。

    竹林中再起微风,时间的年轮悄然划过。

    如果他的人生一直处于黑暗之中,那他或许不会期待阳光,可一旦感受过阳光的温暖,谁又愿意忍受黑夜的冰冷?

    他忽而有些向往,竹林外的世界。

    有她的世界。

    她不来找他,他便去找她。

    他放出了她一直在寻找的番薯的消息。

    凌虚子得知他的动静,再次授课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凡尘俗世的情爱,最是沾染不得,你父母死于愚蠢至极的感情,你难道还要步他们的后尘?”

    他平静合上书,淡淡道:“父母是父母,我是我。”

    “我与父母所走的,本就不是一条路。”

    凌虚子长眉微挑,道:“你父亲也曾以为,纵然他被世人厌弃,你母亲会对他不离不弃。但最后,你父亲错了,你母亲更是错了。”

    “你与你父亲一样,不被世人所容。你与安宁翁主,不会有甚么好结果的。”

    听到这句话,李斯年抬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凌虚子。

    “我与父亲最大的区别,是我长了一颗人心。”

    李斯年说道:“而父亲,他没有心。”

    微风袭来,招旗迎风舒展,凌虚子微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不再年轻的脸缓缓笑了起来。

    凌虚子道:“不错。”

    “宁王殿下的确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