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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嗟余听鼓

    叶怀遥叹了口气,走到桌前,亲自执了小银烛剪,剪亮了灯芯,跟着执起茶壶,轻轻一抖,里面的水已经滚沸,茶香溢了出来。

    他斟了两杯茶,也是借着这个动作平复自己的心绪,而后招呼容妄道:

    “这地方虽然古怪,茶倒是上好的碧螺春,灯下小酌,闲话过往恩怨,倒也不失为一番妙事。魔君,请坐罢。”

    容妄满肚子心事,听叶怀遥语气平和,像是真的未曾计较什么,心中总算稍稍宽了一些,但又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失落。

    他稍微定了定神,先整理好自己的的衣服,这才走到叶怀遥对面掀袍坐下,干咳一声,然后说道:“我起初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叶怀遥刚刚调整好气氛,结果容妄的一句话倒是把刚才的尴尬全都扯回来了,他正在饮茶,闻言差点呛着。

    他哭笑不得,只好放下茶杯,说道:“愿闻其详。”

    容妄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于直接了,只是他心心念念都是怎么冲对方解释这件事,脑袋里一时半会也转不出其他的念头。

    稍稍停顿片刻,容妄道:“当初瑶台一事过后,你我二人同时受伤,受到地府生灭转世之力的反噬。”

    叶怀遥点了点头,容妄又道:“你是退回到了少年时候,丢失一魂一魄,我则魔魂彻底碎裂,不得不重新进入轮回,然后用了六年找到合适的躯体,附在了一个刚出生就阳寿已尽的婴儿身上,之前的事情,也不记得了。”

    叶怀遥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阿南跟容妄的长相不一样,而且要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原来此事当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显然容妄所受的伤要比他重了很多,这才不得不进入轮回,重塑魔元。

    他们魔族之人原本是有今生没来世,轮回薄上没名字,无论投胎转世多少回,都还是原本的那个人。

    当容妄所附身的人身体被逐渐魔化腐蚀,他便能变回他自己原本的模样。

    容妄话说的简略,但出事当时,叶怀遥虽然神志有些昏沉,大体经过还是看在眼里。

    他稍一思索就反应过来,两人伤势差别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出事当时,容妄正全心全意护着他。

    叶怀遥不免又想起来两人先前在离恨天外面的亭子中说的那番话,内心一阵迷惘。

    他实在不明白容妄对自己这一番情从何而来,如果仅仅是因为两人那场意外发生的肌肤之亲,那叶怀遥不得不说,这个魔君……还真是出人意料的纯情啊。

    或者是他这个明圣太不要脸了?

    贞操大事,居然还想当做没发生过,跟从一而终洁身自好的魔君比起来,简直惭愧到分不清哪边是正,哪边是邪啊。

    但这么多年下来,容妄在他心里一直是被当成对立面来看待的,即便对方已经做到了这样的地步,叶怀遥心中依旧难免对他有着一层隔膜。

    两人走到一起,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也不打算考虑的事情。

    云栖君追求者从来不少,处理追求者的经验也十分丰富。反正之前他已经拿元献当挡箭牌,把自己的态度跟对方表明了。

    接下来无需多说什么,只要不做回应,不主动招惹,人付出看不到回应,总有热情慢慢减退的一天。

    只是无论怎样,算他欠容妄一条命。恩怨分明,这个情,有朝一日一定找机会还上便是。

    叶怀遥生性豁达,将整件事情想好之后,也就不过多在这上面纠缠,转而顺着容妄刚才的话说道:“也就是说,你做为阿南跟我初遇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记得我。”

    容妄道:“是。”

    叶怀遥表情有些古怪:“那你每天都去我那要糖,就是因为很想吃?”

    容妄:“……”

    他心里在几个答案选项中抉择了一下,终究悲伤地发现实话不好说,只能含冤道:“是。”

    叶怀遥心里就不服了,他还想问问容妄,既然他不是个哑巴,又确实很想吃糖,为什么就是死活不肯喊那句“叶大哥好英俊”,难道这句话就这么不得他认可吗?

    话在心里打了几个转,都到了嘴边,考虑到双方之间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终究还是没有被叶怀遥问出口。

    容妄心中升起求生欲,也觉得这种奇怪的话题似乎不应该再发展下去,顿了顿转而说道:

    “是直到法圣等人来到尘溯山上,魔龙被放出来,感受到汹涌的魔气,才使得我体力魔元解封,恢复了之前的记忆。若非如此,恐怕还要过上三四十年,才能完全恢复。”

    叶怀遥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容妄知道他这个人敏锐,许多事稍微透一点口风,就能被叶怀遥猜到许多。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是越傻的人,跟他相处越轻松。

    容妄道:“云栖君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罢。事到如今,拐弯抹角的也没意思,我能答就答,不能答也不骗你。”

    叶怀遥也没客气:“魔君既然在尘溯山上就已经记起自己的身份,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一起前往玄天楼的分舵?魔族之中,应当也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理吧?”

    “是。”容妄道,“我只是一时私心作祟……没舍得走。”

    这“没舍得”是没舍得谁,自然已经不需要多问。

    其实容妄说完了话便有些后悔。他一来是了解叶怀遥,二来也很有自知之明,既然两人之间从头到尾就不可能,那么反复地表露心意,毫无意义。

    可他并非要达成什么目的,只是真情流露,反倒难以自抑。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叶怀遥持杯靠在窗边,姿态随意中自然透出优雅天成,残月如纱,笼在他雪青色的华服上,正如同周身仙气缭绕,不可接近。

    容妄微微一哂,也饮了口残茶。因为茶水已经有些冷了,落到口中有些发涩。

    他像刚才自己什么都没说过,若无其事地自己接道:“当时虽然魔元解封,但我的身体没有恢复原状,唯有到离恨天魔气最盛的时候,方能真正复生。整件事的过程就是如此。”

    叶怀遥一手支颐,歪头想了片刻,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凭着对叶怀遥的了解,容妄直觉上这个问题就不会太好回答:“请讲。”

    叶怀遥也不客气,直接就说:“邶苍魔君,你真的是楚昭国当年的遗民吗?”

    先前在玄天楼分舵的时候,因为魔君即将复生,离恨天之中爆发出强大的魔气,使得当时还是阿南的容妄对此产生感应,身上起了血斑。

    当时玄天楼的蕤宾司司主岑蕙曾因此猜测阿南是上古楚昭一族的遗民,这一族早已被灭国,因为与魔族通婚遭到神罚,故而能够吸引魔气。

    但这番解释在当时说得通,眼下发现容妄就是邶苍魔君,就无法确定真假了。

    现在容妄身上的血斑已经被叶怀遥用草药消去,但他觉得,对方会说出“楚昭国”这三个字,总还是该有些渊源才是。

    容妄沉吟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会很介意吗?”

    叶怀遥道:“什么?”

    容妄道:“魔族与楚昭一族结合而出的混血,传言中是被神诅咒的祸国之子。云栖君皎然如月,高洁无瑕,却不知对此事如何看法?”

    关于楚昭国当年亡国的最主要说法之一,就是讲因为其中的族人和魔族通婚生子,污染了纯正的血脉,故而遭到神的处罚。容妄所说的正是这件事。

    叶怀遥道:“魔君太过抬举了,‘皎然如月高洁无瑕’这八个字,遥不敢当。但我想,明月高悬于天,多情亦无情,在它眼中,众生蝇营狗苟,皆是疲于奔命,人与魔又有何区别呢?”

    “多情亦无情……”容妄一笑,“云栖君说的在理,倒是我着相了。但——”

    他以茶代酒,向叶怀遥敬了敬,说道:“这个问题我无法作答,还请见谅。”

    “无妨。”叶怀遥微微一笑,语气舒缓体贴,“生于此世,身不由己,便是孤僧隐道尚有几分不可言传之秘,况我辈乎?”

    容妄脸上露出一点薄薄的笑意,说道:“无论是敌是友,你总是不会让人为难。”

    其实有时候,他心中反倒是极希望叶怀遥再为自己发一次火的。

    叶怀遥道:“你不故意挤兑人的时候,说话也蛮好听的。”

    他这句话倒是在不经意间提起了两人旧日相处的光景,那个时候怕是谁也没有想到,死生一遭,他们竟然会和和气气地在这里共坐饮茶,如同老友。

    容妄低头一笑,一时也没再说话,周围便静下来。

    看来方才这花盛芳当中是真的没出什么大事,此刻歌舞如常,楼下悠悠的丝竹管弦之声一直飘到了耳畔。

    “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

    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长到月来时。不眠犹待伊。”

    正是晏几道的《菩萨蛮》。

    坐在这房间里的两个人,虽然外表皆为风华正茂的少年公子模样,但实则都早已成为了叱咤风云的一方领袖,对于这等缠绵顽艳的曲调并不欣赏。

    就算听曲,也多点《水龙吟》、《满江红》等磅礴大气的词牌,方能酬英雄的满腔豪情壮志。

    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兼对此人,这声声相思愁苦,竟似盏中清茶入水,逐渐氤氲开带着涩意的涟漪,一直沁到了人心底去。

    一些往事倏忽掠上心头,字字句句竟似紧扣心弦,容妄记得他也曾有这般“不眠犹待伊”的时候,更有那“忆曾携手处”的回忆可以珍藏。

    可或许恰恰是当年的梦太美,所以才更加“情在不能醒”。

    容妄定了定神,摸出一个油纸包来放在桌上,犹豫一下,推给了叶怀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