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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销魂夜

    今安很久以前捡过一只狼崽。

    后腿陷进捕兽夹里,寒冬腊月冻了一头身冰渣子,兽瞳里是拙劣的威吓。胎毛未褪,张着稚嫩爪牙要撕咬她,被刀背敲疼之后佯作乖巧。一月肉汤下来开始翻着肚皮给人挠。

    也不知道它羽翼丰后嫌不嫌弃这段献媚于人的时日。

    就如此刻的虞兰时。

    他已然收起眼里身上那些若有若无的尖刺,重新拾回一位贵家公子的端方:“姑娘怎么称呼?”

    “今安。”她回道,果然见那位虞公子拧了下眉心,她难得好心地补了句,“今天的今,平安的安。”

    第一次听到的人往往以为她姓今,回过味来摆个你在逗我的表情说这姓氏真是少见。

    今氏是少见,百家姓翻到最后头都见不着的稀罕,但不是她的姓。

    给她取名字的那个人粗布破裤腿沾着泥,草鞋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湿土里,嘴里叨叨念着老天保佑今天又是平平安安的一天,转头便吆喝着对身后哼哧哼哧背三两根柴火的小家伙说,“四崽子,你以后就叫今安。”

    那时北境黄沙里的人在夷狄铁骑下苟且讨生,战乱失地之后无父无母的崽子在街上溜成串儿。孩童世事不知天真未泯,尤为显得邪恶,偷鸡摸狗欺弱凌强。今安当时太小太弱,饿得受不了和几个小崽子跟着个老乞丐讨饭过一段时间,实在讨不到饭就上山或者去荒郊,运气好的时候能挖到些别人剩下的野草根。

    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的日子,她勉勉强强长到四五岁瘦得命都快没了,饿到发绿光的眼里只能瞧见别人手头一点施舍的吃食,哪里管得了别人是叫她四崽子还是什么今安。

    而老乞丐随口胡诌丢过来的这两个字,久了,就也变成她的名姓。幸好,不是叫今又,更不是叫天平。

    今安解开束袖的带子,接着是领扣。一身犹带江水潮气的夜行衣紧紧绷裹着窈窕柔韧的身躯。腕间、领口逐渐露出一点蜜色皮肤。

    说来也是活该这群狂妄自大开庆功宴的寇贼倒霉。

    被扔下船的报信少年一上岸便力竭晕厥,今安匆促中带了卫莽小淮几人,循着少年醒来支吾指出的路径,雇了船翁划船渡江。

    他们从残阳欲坠的黄昏搜寻到镰月东斜。船翁从老朽纵横江上三十年怕过谁的一身气势,到连连讨饶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等着团聚,将将无功折返的时候,望见了远江处一星点微弱的光亮。

    正是二楼开酒吃肉的那一屋子明火,在长夜漆黑中犹如指路灯一般。

    乌篷船划到距离大船十来丈的距离便划不过去了,一是划水声音太响,二是进到了巡逻的灯火范围。今安便遣退几人回去筹兵,只身潜江渡水。

    上古天引水而来的逐麓江,承载了山河故国千千世兴亡,坠满了日月星辰万万年流光。

    江水太寒太重。她一身衣服折腾到现在都没干。

    既然互通了名姓,勉强算作认识。今安看向那位一瞧就是薄脸皮的公子,“虞公子借一套衣袍给我罢。”

    不是请求,是陈述。

    薄脸皮的公子茫茫然眨了几下眼,待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蓦地被这些字眼意味烫红了耳根。

    他拒绝的话还没到嘴边,见她反手拔出长靴里的短匕。

    短匕通身哑黑,迅疾而无声地,被随手挽了个剑花。刀柄递到虞兰时眼前,“就用这个抵。”

    虞兰时的一个不字梗在喉里。

    这柄短匕形色轻薄古朴,寒意直面令人为之一怵,最好用来背后割断人的颈脉。锋刃被筋骨极锋利漂亮的手掌随意拿着,刃影晃花人眼,瞬息递近。

    虞兰时再一次意识到,眼前人要拿他性命是多么轻而易举。或者他会在意识到痛之前已经咽了气。

    真是让人惶恐又胆寒的现实。

    是了,对于现在无半分自保能力的他来说,又有什么比这样一柄利器更有用。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

    “帮帮我罢。”短匕横亘在两人之间,她又用那双眼睛望着他。

    虞兰时去翻几个已经够乱糟糟的檀木箱。

    今安举着烛台跟在后面。

    烛烟推开眼前雾一般缥缈的黑暗,缠上前面随走动飘飞的衣袂发尾。摇晃间烧化的烛水掉了几滴,掉到地上,凝结在堆叠的雪青色衣袖旁。

    向来执笔伺琴的手,清晰骨节拓成的修长十指,毫无目的穿梭在凌乱的箱中。高庭养大的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过这等事,平日衣裳穿戴都是专人打理熏香捧着过来让挑。

    耳根热气没有消下去。

    勉强凑齐一套袍衫,他抱在怀里,欲言又止,试图做最后的反抗。

    反抗是反抗不了的。一个晃眼,短匕与烛台被推到他手上,那人已经拿着衣裳拐去屏风后。

    这扇屏风绣着一株绚丽夺目的红梅,花枝张牙舞爪爬了大半幅白锦,其余留白。

    是他去年冬日兴起花了数天画的。

    天太寒烈,廊上的红梅兀自开得招摇,他画完却裹着锦裘喝着汤药在火炉不断的暖房里病了半月多。母亲叫了府里最好的绣娘将这幅红梅连日绣成,框上黄花梨木做成屏风。

    他难得地喜欢,不然也不会一起带出来。

    寂深的夜,门外穿布透进的喧哗称得此间更静,静得听到屏风后衣衫落地。虞兰时退到了最远的窗角,那些似花飘雪落的声响还是簌簌追来耳边。

    烛芯烧到了最底下,烛泪堆积、滴到托着的长指上。

    烫得他散乱的神思一凝。

    正把烛台放下,一个身影从屏风后拐出来,虞兰时下意识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