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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随着一半一半逐渐的步入正轨,何叔的花园规模也渐渐的扩大,老屋后的小山坡被拓成了梯田的样式,各式各样的花草一层层一格格的细分,更显的条理幽雅。

    五颜六色的花,千奇百怪的草,你说这是春天的时节,它就有春的生机,你说这是夏天的时节,它就有夏的盛放,你说这是秋天的时节,它就有秋的慵懒,你说这是冬天的时节,它就有冬的凉意。花园里每时每刻的姿态从不附和季节的改变,生命的轨迹理当是自由。

    最好看的是山坡西边儿的喇叭花,爬满了篱笆,绿色的叶子,蓝紫色的花,一堵花墙隔出一片花花小世界。有蜜蜂绕着花墙飞来舞去,它们有的逗留在喇叭花的喇叭里,乘午后的好时光,悄悄梦一场。

    关于何理最早的记忆便是在这片花园了。

    何理贪恋安静的地方,除了待在房间,小山坡的花园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我们喜欢把杂草堆里的狗尾巴草挑出来,一只手搓着草杆,让狗尾巴在另一只手掌心翻滚,嘴里喊着“毛毛,毛毛,快出来”,然后就真的有小黑虫子糊里糊涂的从狗尾巴草里慌里慌张地逃了出来,何理但凡见着“毛毛”必会开心的拍手叫好:“毛毛出来喽!毛毛出来喽!”,若是没见着他就嘟噜个嘴巴,生气的把狗尾巴草扔的远远的。

    小山坡的顶端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很粗壮,粗壮到小时候的我和何理可以用来捉迷藏。每当艳阳高照,我就会和何理躲进梧桐的树荫下,路过的老农也总会来这里歇息片刻,一座上石头凳子他就会跟我们说深山里的故事。

    老农说小山坡背面的大山叫将军寨,传说古时候有一位将军因为部下叛变落魄至此,将军打了败仗深感愧对皇家,用自己的佩剑把山尖的一块巨石凿成棺材,整个山谷都能听见凿石头的声音,最后将军躺进石棺之中,用尽最后一口力气为自己盖上石盖,了此一生。大山也因此得名将军寨。

    我和何理半信半疑,曾前去山顶一探究竟,的确有块棺材一样的巨石。着实不知道是石头塑造了传说,还是传说塑造了石头。

    蚂蚁的家就安在梧桐下,有时候洞口会冒出一两只小蚂蚁,溜达了一圈就回去,有时候则会成群结队的一字排开,一直排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整整齐齐的有进有出,好不热闹!我和何理一盯就是整个午后。

    每当有风吹来,花园里花啊草啊就开始交头接耳,风为它们带来世界各地的故事,也偷听了这里的秘密。

    我和何理不懂风语,也懒得管,任凭恬静的年幼时光在风里消磨,任凭外面的世界安好或者慌乱。

    2

    九八年的夏天,外面的世界就是慌乱的。

    爸爸画册里的每一幅画都是大晴天,除了落款日期为“九八年夏”的那一幅,画里没有人,只有雨,特别大的雨,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好像是要和雨一起掉落下来。

    而年幼的我对此毫不知情,只是和何理一起纳闷儿,怎么好端端的就停电了呢?刚买回来的彩电没法儿看了。

    雨实在是太大了,河里的水都漫及了岸边,靠河边的人家当即被安置在镇中心学校的礼堂,男人们都出去了,只剩下女人和孩子。有种田的妇人苦情的说:“田里的庄稼可怎么办呦!”

    孩子们吵着闹着,和我一样不会明白那年夏天的雨意味着什么。

    那个时候懵懂的少年们即使经历了当年的雨季,但真正的了解还是通过多年以后的课本,老悲儿们也很少提及,说起来也是只言片语,镌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苦痛,却是我们需要死记硬背的知识点。课本上关于九八年洪水的章节也只有寥寥几页,一幅插图,配上文字。但真实的生活都是一天一天苦熬过来的,年幼的孩子们最是不能体会。

    当太阳出来,洪水退去,我们的家又搬回了河岸边,我仍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一遍一遍的叫喊着哥哥,却再也没有人回应了。

    我告诉何理:“我找不到哥哥了,他该回来吃饭了。”

    何理说:“再等等吧,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何理答应我,陪我一起出去找找,我们找遍了所有我觉得可以找到哥哥的地方,也一无所获。

    在我和哥哥常常玩耍的路口,我好像见到了他的身影,我脱口而出:“哥哥!”,一转眼,又寻不见了。

    回到家,我问妈妈,我说:“哥哥呢?”

    妈妈抱起我,紧紧的抱着,我感觉地到她的抽泣,我安静的搂着她,随她的眼泪打湿我瘦弱的肩膀。

    我真的是安静的,生怕一丁点的声音和动作都会打扰到妈妈的哀伤。

    那年的雨水带走了我的哥哥。

    我时常想起哥哥,只是记忆中关于哥哥的碎片算是拼凑不齐了。总记得幼时的我跟在哥哥后面有一句没一句的“哥哥!哥哥!”的叫着他。

    “哎!”每次他都不厌其烦回应我,那声音至今忆起依然是真切的。

    爸爸的素描册里有哥哥童年时的模样,他和妈妈一样有好看的酒窝,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八九岁的年纪,已成定格。

    很多年以来我都没有向爸爸妈妈问及哥哥的事情,我害怕扒开了他们心底的伤口,但事实上那些伤本身就没有愈合好,我最害怕的是面对妈妈的伤感时我的无措,我可以握着她已经粗糙的双手,我可以擦干她脸颊上的泪水,却仍然不足以抚慰她受伤的心。

    人带给人的理解和安慰,即便是感同身受又如何呢?并不能分担。

    长大一些后还是何情姐姐告诉了我关于哥哥的旧事。

    何情姐姐说班级里个子最高的就是我哥哥了,他很正义,会照顾人,够义气,所有的同学都选他当班长。

    哥哥成绩不好,贪玩,喜欢打篮球,乔丹是他的偶像。哥哥上学那会儿,学校还没有水泥球场,黄泥巴的土球场打起球来灰尘飞满了天,但每次放学后还是要打它一两个小时才满意,累的哥哥就干脆不写作业了,然后照着何情姐姐的作业抄完了事。

    哥哥打小就不挑食,什么都吃,就是一吃虾就过敏,所以妈妈一向不准他吃虾,做菜也从不做虾。哥哥嘴馋,曾经偷偷的去何情姐家吃了一顿虾,过上嘴瘾的哥哥浑身起了红疹子,痒的他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像被耍的猴似的,滑稽搞笑。打那以后哥哥再没有敢吃过虾。

    哥哥还是善良的,是阳光的,是执着的,是勇敢的,何情姐姐用了很多话语来跟我描述我的哥哥,她说着眼角还伴着泪花,看出来他们之前很要好,末了她说:“如果不是那场大雨……”

    何情姐想说的如果没有再说下去,只换做一声叹息,深长而疲惫。

    那场大雨来临之前,哥哥帮着老师送最后一个同学回家,归途中大雨降临,赶时间的哥哥选择走小路,却遇到了塌方,既没能赶上时间,也没能赶上余生。

    妈妈哭的撕心裂肺,泪水像当年决堤的洪水。

    3

    何情姐姐还告诉我,最开始我的名字并不叫江星域,这是我哥哥的名字。哥哥离开以后,妈妈太过思念他,某一天妈妈突然对着我喊出了哥哥的名字:“星域!”

    我答应了她。

    思恋一个人是会上瘾的,哥哥离开了,他的生活轨迹还在,他走过的路,念过的学校,用过的碗,所有的所有都让我可怜的妈妈一边回忆一边遗憾。

    人们常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的确,但总有些东西难以被消磨,当记忆只剩一具残骸,故事的情节也衔接不上,仍然有魂牵梦绕的情愫是不会改变的。比如我爱你,我可以忘了你的模样,忘了你的名字,但我永远不会忘了爱。

    “江星域”

    “哎!”

    “星域”

    “嗯?”

    我的回答,多少会宽慰一下妈妈吧。成年人大都明白事理,小孩子容易上当受骗,最好的安慰大概就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