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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兰摧玉折(下)

    皇上接过茶杯,揭盖拂汤,青碧的茶叶里半颗杏果透着清香。茶汤入口,香郁满腹。一口茶尚来不及咽下去,门口内侍就前来通传,说是长公主觐见。

    大殿门前,内侍为长公主更下玄狐风氅,走入殿中,地暖烧的火热,仿佛一道门墙隔开了冬夏两季。皇上见她来了,招手让她近前。

    “你去皇后那儿了?”皇上让她坐到自己身旁,偌大的龙椅两个人坐着都略显宽敞。

    “嗯。”洳是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皇后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欢,往日里就是安静的性子,现在好像越不怎么爱说话了。”她看着皇上平静的神色,扯了扯皇上袖子,“皇兄还是得要多去看看皇嫂才是。”

    皇上点了点头,目光悠然垂落在御案上,神思飘倏。

    洳是目光一转,看到御案上累累叠叠的军报,徐徐开口问道:“泸州战事不顺遂?”

    皇上听她如此一问,转眼抬头望向她,眼中神光忽冷忽热,皇上淡声道:“朕已让季显前往泸州督战。”

    “嗯。”洳是点了点头,眉眼垂下,眼底不知是何神色。

    皇上目光却紧紧盯着她,又追问一句;“你不放心?”

    洳是踟躇了一下,抬眼迎向皇上,眼中忧心忡忡,“倚天骑不同平常,秋家也不好对付。如今北齐西北诸城骤起叛乱,虽风声还不大却也是掣肘之患,北齐边军调动意在压制叛乱。晋国十数万大军已在两国边境屯守,随时可能插手干预。泸州一日不拿下来,变数就多过一日。”

    “所以你又想前赴泸州”皇上截断她的话,脸上如覆了霜。

    洳是见自己似乎惹了皇上生气,一时噤声,也不敢开口说什么。皇上见她怔忪的模样,神色复又软下,声音却仍有怒气过后的冷淡,“泸州你一早就作下了布置,若事事要你亲力亲为,那么红组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洳是半咬朱唇,深垂如扇影的长睫微微一颤,“皇兄说的是,有季将军掠阵泸州,没什么好担心的。”

    皇上深不可测的目光望着她,一时温柔一时又转为冷冽,他声音平静的一字一字道:“从今往后,朕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冬去春来,细雨连绵,邺城上空的阴云已经许久未曾散去了。

    难得那一日云开月现,漫天星斗璀璨明亮,正在收市的街上,只见一骑快马风驰电掣般奔跑在大道上,直往王宫方向而去,谁都知道能在街上放马疾驰的只有紧急军情。

    “怕不会是要打仗了吧?”正在擦桌收摊的老板,低声咕哝了句。

    打包吃食的客人听到老板的嘟囔,接口了一句:“听说北方正打的厉害,咱们这算安宁了。不过若说真要打起来,也波及不到我们这里,只是苦了边境百姓了。”

    民不议政,老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摇头叹了口气。

    王宫内廷里,点起了通明灯火,乌沉宽大的书案后头,夜隐幽正翻看着方才送抵的前线军报,吴归邪刚述职完毕想要回府,也因此事被耽搁了下来.

    吴归邪瞧王上看折的表情,眉目纹丝不动,神容平常,也不知是喜是怒,这送来的军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在心底兀自猜测。夜隐幽已经把军报往前一递,吴归邪忙双手接过,仔细低头翻阅起来。

    军报细细阅过之后,吴归邪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了,“北齐这是要被皇都和晋国分食了啊。只不过皇都大军一直被阻在泸州城外,时至今日都未得半点进展。倒是晋国以援颊之名,趁火打劫来了。”吴归邪哼笑一声,颇不以为然,“这么一看,北齐边军兵变的可是有些蹊跷啊。”

    “真真假假的都不要紧,北齐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就看皇上和晋王谁动作更快些了。”夜隐幽不动声色的说。

    “那我们什么都不必做吗?”吴归邪抬头,望向桌案后的王上,桌案上绢纱罩着的烛火光芒温柔照映在他的脸上,仿佛玉凿斧琢的容颜俊美而又倜傥。吴归邪想的是,既然王上要成全皇上,不若此刻举兵攻伐晋国,使其腹背受敌,由此牵制在,皇都可多点喘息机会,寻隙拿下泸州,进而直取邯兆。

    夜隐幽冷冷抬眼,“晋国海军游曳海上,对我们盯得紧迫,我们能做什么。”

    吴归邪心下一怔,脱口惊诧道:“臣本以为晋国边军未有添减,是对我们不设防,如此看来是臣疏忽了。”

    晋国大军如今泰半都在与皇都争北齐国域,与南秦相接壤的大城没有什么动作,却恰似这不设防的举动会让人掉以轻心,从而忽略了晋国另一把斩城夺寨的利刃—海军。若南秦另有什么举动,那近十万海军便可直达南秦内腹重镇,打南秦一个措手不及。

    思及此,吴归邪不由耳鬓直冒冷汗,心下一时没了着落,忐忑道:“这局势臣是真看不懂了,我们这是要静观其变?”

    夜隐幽没有回应他,目光只盯着面前砚台里赤血殷红的朱砂,吴归邪不敢声,看着王上的双唇紧抿如削,一刹血色全无。

    夜隐幽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抬手推开宫窗,晚风吹拂进来,初春寒风凌厉,吹得他垂覆肩上的丝飞扬。吴归邪透过宫窗看到宫外种的梨花树上枝丫枯萎,却有几个白色花苞小小的结着,天上星罗密布,繁繁点点的缀在银河边上,煞是好看。

    主界域的长垣星已经显现出清晰的轮廓,江山归拢的时机就在此时此刻。然而原本璀璨耀目的天庙星却忽明忽暗。

    “夜馨今日正当值,你把她叫来。”夜隐幽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略带急促,不复往日的淡定从容。

    “是。”吴归邪不敢怠慢,领命退了下去,不时片刻就将夜馨招了过来。

    夜馨刚跨入殿中就被夜隐幽引至内殿一间厢阁里,隐在廊下的偏殿内阁,四下挂着卷帘,屋内陈设简单,只有几盏烛光悠悠闪烁。

    她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夜隐幽的意图,直到看他拿出一应物什和用具,夜馨这才看明白了,不由骇然睁大了眼,脱口就道:“老大,你这是要起天卦?”占卜天卦这事儿极其耗损灵力,也只有为国运承祈的时候才会动用天卦。

    “你既然知道那就好办了。”夜隐幽听她如此说,略松了口气,“没有祈国运的那么复杂,简略行事。”

    夜馨却紧张到结巴,“可……可是……我只是听我娘说过,并没用过啊。”

    夜隐幽一应布置着起卦用的东西,头也不抬的说:“只需几个步骤你助我一下便可,无需你多作什么。”

    “好……”夜馨深吸了两口气,看着眼前夜隐幽忙碌的身影,心下猜测,老大擅长梅花,基本大小事由他只需占梅花便能窥看一二,何必要起如此大卦,除非……事涉皇族。天子之气寻常难以揣测,唯有启用大卦,才能探得龙脉气息,寻定吉凶。

    吴归邪侯在大殿中未曾离开,等了也足有一个多时辰,夜色更深了,远处梆鼓声敲响,不知不觉已到了戌时末。他在殿中真是坐立难安,心下忐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生了。

    “归邪,你即刻让吴归正入宫。”夜隐幽清冷冷的声音蓦然响起,惊的吴归邪心头一颤。

    “此时此刻?”吴归邪讶然,宫门开合历来就是大事,并没有半夜打开宫门的先例。

    “马上。”夜隐幽也不多言,取了袖间一枚令牌丢向吴归邪。

    吴归邪接过令牌,又看了看王上,目光转到跟在王上身后的夜馨身上,只见她也是脸色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吴归邪怔楞出神的片刻,又听夜隐幽道:“快去快回。”

    吴归邪一个激灵回过神,看到王上正伏笔疾书着什么头也不抬的吩咐,他不敢懈怠的回身就往门口走去。

    大殿内一时静寂,只有他偶尔挪动纸张时的梭梭声,夜馨立在王座旁侧,抬眼瞥目略扫到他纸上几行字,却也瞧不太真切,再说那些序跋、奏议,让她瞧也瞧不出个所以然,然而有一点她却有所猜测。

    “老大……是皇室要出事了吗?”夜馨是个心里憋不住事的人,有什么疑问就想当面问清楚,她瞧夜隐幽笔下疾书,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了句。

    夜隐幽手中毫笔一顿,似刹那恍惚了心神,他握紧手中的笔在砚台中濡满墨汁,头也不抬的淡淡道:“不会有事的。”

    夜馨蹙眉咬着唇,不敢再随意开口打扰他,就看他一封奏疏洋洋洒洒,直到吴归邪领着吴归正匆匆赶来,方才写好合封,在封口火漆上印下南秦国主的玺印。

    吴归正大半夜的被吴归邪从家中喊起来,赶往宫中的途中问了吴归邪王上半夜传召是为何事,吴归邪与他说了些晚上遇到的情况,可两人怎么也无法从中猜测出点什么。

    “臣,参见王上。”吴归正撩袍在殿下一跪,叩见驾。

    “起来吧。”夜隐幽挥手让他起身,紧接着追问了一句,“准备仪仗,安排使者入中都觐见皇上,需要多久时间?”

    吴归正怔了下,没想到王上有此一问,他虽然供职于中书省,但是鸿胪寺的一些事儿他也清楚,他低头略思忖了下后就回道:“觐见皇上是大事,宜隆重,大约也要半月左右安排。”

    “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们安排。”夜隐幽截口直道:“给你们三日时间安排好后就上路。”

    吴归正惊诧抬头,讶然道:“三日时间?”

    夜隐幽目光直盯着吴归正,灰瞳幽邃,深不可测,他徐徐道:“事急从权,你把这封奏疏亲自呈给皇上。”他将面前合起封好的折子往前一推。

    吴归正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略显茫然的走上前,就见夜隐幽又从袖中取出一支紫玉金蝶笛,放置在折子上,紧接着又道了句,“将此物一同呈给皇上。”

    吴归正双手接过折子和玉笛,犹豫着是否要问个清楚,王上匆匆送折书入皇都,与皇上议谈的又是什么事?眼下想来迫在眉睫的事情,应该只有北边了。

    吴归正还在猜测王上用意,夜隐幽却已瞧出了他的心思,“折上所写,是恳请皇上下降卫国长公主。”

    仿佛是平静的湖水被一石激起了千层浪,不止吴氏兄弟惊诧的一时语噎,连夜馨也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老大,这算是终于开窍了吗?

    吴归邪心下想的却是,若长公主真能下降南秦,与王上心意来说更是恰到好处,与皇都的维系则更名正言顺了点,即便晋国海军虎视眈眈的游曳海上,南秦兵马之强盛,让他毫不畏战。若将来凤朝一统,王上也是皇室驸马,有百利而无一害。他盘算着王上此招下的巧妙。

    而吴归正脸上却微微变了色,他只问了句,“若皇上不准?王上会如何?”

    皇都里的事情,风风雨雨吴归正知道不少,若皇上有意连纵南秦,早就会想到下降长公主了,然而朝中有多少人曾有提议,又有多少人为此被革职降罪,可见皇上意不在此。

    夜隐幽目光定在桌案上,良久过后才徐徐抬眸,眼中霜光如覆了冬雪,让人不寒而栗,吴归正在他的盯视下蓦然打了个寒噤,他冷冷道:“若皇上拒绝,那么南秦五十万大军便直指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