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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请君为鞘

    徐徐图之,这到底是龙神的意思还是苏摩的意思呢?毕竟海皇刚刚复生的时候,苏摩一副马上就要去杀了青王的样子,也没见它出面制止。

    由此洛思更加深刻地了解到,苏摩他还是个反复无常的任性鲛人。

    也许是这几天龙神趁机对他说了什么,再见苏摩时,他满身的坚冰似乎稍有融化,就程度来说,现在的苏摩大概是一条冰下的暗河。

    洛思没有贸然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水下是鲛人的天地,苏摩有些懒散地半倚在一块巨大的贝壳中,他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起来,四周丛生的水草和他海藻般的长发交缠摇摆,映得他半阖的眼底那抹深碧明明灭灭。

    周围看不见其他鲛人的踪影,如果不是龙神有意指引,她也找不到这里。洛思猜测,这可能是他小憩的地方,某种秘密基地。

    眼下的海皇与复生时幻象之中丰神俊逸的历代海皇截然不同,他慵懒而颓靡,浑身散发出自我厌弃的危险气息。

    “站在那儿干什么?”苏摩懒洋洋地开口。

    鲛人的声音真是该死的好听,更何况现在说话的是鲛人的海皇,那个在空桑人心中有着“倾国”之罪的绝色鲛人。

    洛思昏沉间竟然真的向水草深处走去,幸而龙神给她施下了结界,令她可以在水中行动自如。

    眼看着越走越近,恍惚间瞥到苏摩嘴角噙着的冷笑,洛思顿时一个激灵,停下了脚步。

    刚刚那种空灵妖异的声音,他在引诱她?!洛思想起那些被大雾里的海妖拆吃入腹的水手,赶紧拍了拍脸颊连退好几步。真是危险的生物……

    看着她激烈的反应,苏摩嗤笑一声:“你这所谓的神,也不过如此。”

    洛思倒也不恼,只是意有所指地望向他:“那笙今天和我道谢了,因为我杀了苏诺。”

    苏摩闻言收起了笑,苍白美丽的脸上一片冷漠。

    “那你呢?”洛思直直盯着他,那灼热的视线熨烫过体温偏低却又极度畏寒的鲛人,一瞬间恍若飞蛾扑火。

    苏摩脸上神色未动,却撇过头去,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水草,片刻后,自他舌底轻且迅速地滑出一个音节,如游鱼般转瞬隐没在水草深处。

    但她还是听清了那句“谢谢”。

    按捺住立刻就要翘起来的嘴角,洛思这才满意地给自己套了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祝福咒术,一步步靠近苏摩。

    她拂开贝壳旁边杂乱的石头和疯长的水草,找了个地方准备坐下来,看了眼那巨大的下缘都到她腰部的贝壳,想了想召出来一只和那贝壳差不多大小的白骨蜘蛛。

    那蜘蛛完全由白骨构成,没有眼睛,团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块洁白巨大的鹅卵石。白骨蜘蛛缓缓趴下,方便洛思骑到它的背上。

    “苏摩。”洛思坐在白骨蜘蛛上,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身侧唤他,她卷曲的橙红色头发四散漂浮,像簇簇燃烧在水底的火焰。

    苏摩回过头来,苍白如玉的面颊上是极为罕见的平和。

    水草静谧,水流无声,只有水面漏下的天光闪动。

    洛思隐约觉得,从海皇复生、苏诺消失以后,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不过她和苏摩相处的时间还太短,也许她可以在之后问问那笙,这个懵懵懂懂的少女,总能在不经意间洞察一切。

    “苏诺是我的亲弟弟。”任她放肆打量着,苏摩沉声开口道。

    “嗯?”洛思微微前倾了身体,想看清他的神色。

    “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却在出生之前就被我吞噬。”苏摩垂首笑了笑,是个意味不明的模糊笑容。

    “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腹。

    洛思皱了皱眉,她觉得苏摩好像在向她展示某种陈年的伤痕,不是那种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而是沿着曾经的痕迹一点点用力撕裂,拨开层层的血肉,告诉她这是某年某月因何而来创口。

    “等等……”她觉得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苏摩却径自说了下去,从他生来就带着肿瘤般的弟弟开始,到被屠龙户劈开鱼尾分成双腿,再到他将苏诺做成了傀儡,封入自身的恶念,练成了“镜”。

    “呵呵,你知道吗?”苏摩眼神雪亮地盯住她,又好像在凝视他漫长而苦难的生命中的某个节点,“苏诺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弑杀兄弟而出生的罪人。他们总想将他做下的恶同我划分开,可他是我在母胎里就亲手杀死的弟弟,他的恶,就是我的罪。”

    苏摩学着苏诺往常的样子眨了眨眼,那艳丽无双的脸庞配上阴鸷漠然的神情,催生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我们本就是一体。”

    “苏摩。”洛思动了动嘴唇,这是她未曾探知到的苏摩的过去,那样浓重如一具盛大腐烂的尸体。

    “苏摩……”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前倾了身体,伸手捉住他的脚踝——这是个有些唐突的动作,十戒上的引线顿时将她的手臂割得血肉模糊。

    滚烫的手抚上他冰冷的脚踝,炽热的血液几乎让四周的水流沸腾,苏摩觉得这好像他曾经历过的被烙上脚镣的时刻,无处可逃的灼人的剧痛,他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只能在地上爬行。

    “痛吗?”洛思问他,“还在痛吗?”

    痛不痛?苏摩思索着这个问题。

    好像从没有人问过他。

    哪个鲛人不痛呢?离开碧落海的痛、被劈开双腿的的痛、被强迫化生的痛、被人虐待侮辱的痛,自身之痛、家国之痛,痛苦自七千年前,就在他们的血脉里扎根蔓延。

    “痛,”苏摩絮絮低语,“但那又如何?”

    他低声哼笑起来,带着切切的恨意:“我要让那些沧流人、空桑人,百倍、千倍的痛回来!永生、永世都不得解脱!”

    他倏然抬头,空茫的碧色眼睛攫住身旁异世之神那冰蓝的双眸:“龙说,你要帮助鲛人重回碧落海,是么?”

    神灵笑起来,像一团灵动的火:“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