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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少年人

    安德娅没有回头。一步又一步,她在诗与艺术的左岸走着,经过了花神咖啡馆和双叟咖啡馆,人间的各种热闹都不属于她,她游离在世界之外拼命地挣扎,终究没有人愿意拉她一把,让她回来。

    孤身一人面对世间险恶,真的很累。

    她知道此刻玛丽安正盯住她的背影,那道视线如同是火焰烧灼她的后背,即便把她弄得遍体鳞伤也毫不在乎,因为好像只要她越受伤过得越不好,便越能证明她的选择是错的。

    心里的无力和慌乱又再涌起,此刻安德娅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想要逃走,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就自己静静地待着就好了。步伐不断地加快加快,似是后方有猛兽在追赶,她把欢声笑语都抛在身后,凭着记忆走过一条又一条的大街,绕进小道,轻轻拨开半人高的草丛,钻进了小树林,只差几步便可以躲开所有人,藏匿在她与艾利诺的秘密基地。

    只是当她快要踏出丛木时却听到几把声音交织在一起,又是德语又是法语,气氛似是和谐欢快。风拂过树林,扬起枝头上发黄的枯叶,沙沙作响,在缝隙之中她看到几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少男少女在河畔玩乐,半身湿透,恣意快活。

    安德娅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嗓子眼堵得难受,瞬间无所适从。这个地方也不再属于她了,本来她以为无论事情有多糟糕难熬,她总有个避风港,可是现在连这个可以让她休息独自舔舐伤口的地方也不复存在了。

    属于她的东西,全都渐渐离她而去。

    风再次划过,安德娅在杂音的掩盖下,再次狼狈地逃离。

    公寓离得有些远,她的脚步虚浮无力,走得更是比平时慢了许多,蓦然惊醒时发现天空早已经乌云盖顶。楼道里依旧空无一人,寂静得连窗外的声音也能听见,推开门后大厅只依稀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安德娅关上门,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感觉胸腔的郁闷散去了不少时再轻轻把电灯拨开。

    亮黄的光线铺满了整个房子,赶走了令人窒息的阴雨,也映照出坐在沙发上的身影,以及满地的酒瓶。安德娅被突如其来的人影吓得小小地趔趄一下,心跳也加快了不少,在认清眼前的男人后才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弗里德里希……为什么不开灯?”

    弗里德里希抬起头,白色衬衫皱巴巴的,染上了不少酒渍,形容颇为狼狈。金色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他双颊殷红,显然是喝了不少酒,只是一双如大海般澄澈的眼眸却如同一潭死水,毫无生气。他定定地看着安德娅,半刻后才低声道:“你不也是躲在黑暗里吗?”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弗里德里希。在她印像中的弗里德里希是和善风趣的,会在她窘迫时轻易几句替她解围;是放荡不羁的,会在盛夏时带她到城郊处玩乐一整天;是温柔和熙的,会在她失意时张开双臂拥她入怀。

    可是现在的他满身酒气,与黑暗融为一体,双眸曾经的亮光暗淡了许多,眉头紧戚着,一口又一口地把酒灌下去。

    “是啊。”她的笑声带着嘲讽,转身轻轻地把灯关上了。

    黑暗再次笼罩着他们,倾泻而下的却不是孤单无助,而是安全温柔的一个小角落。安德娅抱着膝坐在他身边的地毯,指尖碰过地上的玻璃瓶,声音轻飘飘的,“cava(你还好吗?)”

    在她彷徨无助时,是他轻轻的一句话平复了她的心绪。

    “人生就像狗屎一样。”弗里德里希轻笑,掏出卷烟点火,带着些许自嘲,声线低沉干涩,“一点都不好。”

    “我知道。”

    “你知道吗,安德娅?你应该恨我们。”他握着玻璃杯的指节发白,一字一句从牙缝挤出。

    “我不恨你,弗里德里希。”

    “你会的。”他把酒倒在自己的脸上,任由酒液流落在衬衫里,玻璃杯滚落在地,“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没有谁能停得下来。我看着维克被送走却无力阻挠,那时候我便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能再任由自己与他们一同坠落,可是他们却说就算我不顾自己,也该顾念父母和妹妹,我没权利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于是一次又一次,从未停歇,我送走了更多的犹太人,甚至要拿起枪处决所谓的罪犯,他们都看着我,只要我不做,被抓进牢里的人就会是我。”

    “我双手沾满了血,也许有些是誓死保护你的人的血。”几缕月光落在他脸上,此刻他双眼通红,气息急促,说出来的话也愈加危险,“我讨厌战争,也讨厌元首。”

    “弗里德里希。”安德娅直起身子掩住他的嘴巴,瞥了眼没有关紧的窗户。

    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手上,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她的手心传进她的身体,下一刻弗里德里希把她的手腕攥住,将她拉到身前,连呼吸都在碰撞,“你怕什么?”

    “你不讨厌他吗?他毁掉了我们的人生,逼我们走上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