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23章 莉莉玛莲

    他的手掌很温暖,赶散了夜色里的不安静谧,牵着她慢慢地走在未知之地。指尖轻轻一拨,门廊的电灯“哒”一声,闪了几闪后昏黄的灯光便洒落一地,盖过了月色,静谧的世界里剩下他们悠长又平静的呼吸声。

    推门而入时暖意瞬间扑面而来,壁炉里的柴木烧得枝枝作响,光影铺在了大厅里的每个角落,沉沉的木香萦绕在四周。墙边伫立的柜子摆满书籍,上面还有不少精致的玻璃小摆设,纯白的钢琴靠窗而立,打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三张沙发围绕着壁炉而放,厚厚的毯子和抱枕搭在一起,整个大厅很温馨,充满生活气息,明显曾经有人久居于此。

    安德娅好像看到了穿着茶歇裙的少女坐在琴椅上,巧笑倩兮,指尖在黑白键上飞舞,优美的旋律流淌而出,几个小孩子拉着手在玩闹跳舞,青年男女边听着演奏边喝茶,欢声笑语,和谐美好。

    如果没有战争,这里的生活该是这样吧。简单平凡。

    她蜷缩在和暖的壁炉旁边,感受着热气拂过脸上,眼前小小的火花在飞舞,很安静,很安静。弗里德里希把军服随意扔在沙发上,从书柜挑下一张唱片,拨弄了几下面前的留声机,沙沙的机械声便从金黄色的大圆筒吐出,然后格里格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便响起了。

    他转过身,嘴角噙笑,一手撑着桌子,一手却向安德娅伸出,“美丽的女士,要跟我跳一支舞吗?我们还未正式跳过舞呢。”

    “是呢。”宴会中的舞步更像是逢场作戏,小心拘谨,乐曲欢快,却没有人敢踏错一步,脸上更是要带着笑容,需要来者不拒。

    安德娅忘不掉盛夏时的那场宴会。

    那时她端了一盘马卡龙和弗里德里希一起窝在角落的沙发上,她坐在他的膝上,他的双手搂抱着她,偶尔耳鬓厮磨,似是一对忙着调情的男女,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然后一声玻璃碎裂声响起,突兀地断掉了宴会厅的圆舞曲。

    她抬眼看去,一个妆容精致的金色卷发女人手中正握着碎裂的香槟杯,然后极快地抬手向她面前穿着纳綷军装男人的脖颈一划,血液喷洒而出,染红了她纯白的长裙,她却还是笑着,耀眼的红唇似是和血液融成一体,刺眼异常。她的容貌艳丽异常,摄人心魄,弯起嘴角,眼波流转,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不会输。哪怕要这样慢慢地一命换一命,我们也不会退缩。我们会抓到你们,并要你们付出代价。”

    一声又一声的枪声响起,她倒在地上,眼睛却没有闭上,“希特勒和你们这些小丑……会死的。法国会再次获得自由。”

    她是玛琳,是个歌手,总在宴会中献唱。

    哭泣声响起,几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女孩被踹在地上,枪声响起,鲜活的生命便轻易地消逝了。没有人敢再出声了。

    安德娅被弗里德里希护在身后,她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直到回家了也不曾松手。之后,弗里德里希便没有再带她去过任个宴会了。

    但是在德朗西的小屋里,却只有他们。

    “这是一首舞曲吗?”她挑起困倦的眉眼好笑地看向眼前的人,他的脸容也有些疲惫,可是那双眼睛却很清亮,藏着整个星辰,让她迷失其中,流连忘返。

    “有关系吗?”弗里德里希仰头朗笑出声,大步走上前,蹲在她身前,看进她的眼睛,“我们可以跳华尔兹,可以跳摇摆舞,可以跳芭蕾舞,只有我们想,都可以。”

    安德娅把手搭在了弗里德里希的手上,他微微用力一拉,便把她带起来了,奏呜曲在他们身后响起,弗里德里希却拉着她在跳华尔兹的舞步,一时极快,一时却极慢。他揽着她的腰弯下身,又带着她不停旋转,把她拉进怀中,又把她轻柔地推出去,再拉回来时却不知是谁的脚步打乱了,安德娅的腿踩在了弗里德里希的脚上,两人的步伐像是瞬间缠上了白纱,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顷刻间他们便摔落在软绵的沙发上,身体贴着身体。

    “看来这是个坏主意呀。”安德娅埋在她胸口,两只手环着他的腰,带着笑意道。

    “是吗?”弗里德里希将她勾过,轻抚她的发丝,神情带点不羁,张扬笑道,“我觉得好得很。没有什么能拘束我们,不是吗?”

    “好好好。”安德娅噗哧一笑,软软地埋在他的臂弯中,眨着眼睛看他,“你要跳什么我都陪你跳。”

    “真的吗?”他低声问。

    “直至天明。”她也低声答。

    今夜月色正好,柔和的光华落在他们身上,银辉圣洁高雅,不掺一丝杂质,骤然一看,便觉得此刻他们是被上天眷顾之人,而脸上的笑容,无比耀眼。

    这一夜,是永恒。

    周日早上寒流终于过去,德朗西无间断的小雪也停下了,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驱走了久久不散的寒意,天气开始变得稍微暖和起来。安德娅走下楼时便看到弗里德里希在饭厅里,他穿着菱格的羊绒毛衣和黑色长裤,头发随意地拨在脑后,手上端着刚煮好早餐,瞥了她一眼,笑着问:“今天要出去走走吗?天气很好。”

    “今天不用值班吗?”安德娅怔了片刻,轻轻地道。她当然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不会天真地相信只要离开巴黎一切都会好起来,所谓逃走,其实只是从一个牢笼逃去另一个牢笼,但是在这里至少没有那么煎熬,没有时时刻刻都在巡逻的德军,没有红磨坊的靡靡之音,更没有认识她的人对她指指点点。

    在这里,她是自由的。

    可是弗里德里希却不是,他仍有责任需要背负。

    “休假。”他耸耸肩轻松地道,眸光却在垂下眼帘时暗淡了一瞬间,很快便回复了平素的慵懒之姿,在她鬓边落下一个吻,“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去树林那边逛一逛。”

    “好。”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头抵在他的肩上,静静待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午后的阳光更明媚耀眼,地上的积雪化掉了不少,班驳的剪影落在地上,有点眼花缭乱。林中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雪花,踩在上面窸窸窣窣的,却也不会打滑,安德娅穿着毛绒大衣拉着弗里德里希的手慢慢地走着,脚步难得地带点轻快。四周杳无人烟,一片平和,安德娅忽然狡黠一笑,脚步愈走愈快,然后迈起脚步,大步地奔跑起来。她分辨不清林中的道路,只是一直向前跑,直到自己喘不过气来才扶着树木停下来。转身一看,弗里德里希气息平稳,只是双颊被冷风刮得有点红。

    “跑去哪儿?”他伸手拨开她粘在脸上的发丝,倚在树上看她,他的衣服沾了不少落雪,却丝毫不显狼狈,眉稍间都带着快意。

    安德娅一挑眉,没有回答,拨了拨地上的雪花便坐下了,却又一把被弗里德里希捞起,“地上冷,生病就麻烦了。”

    “不然坐在哪里?”她摇了摇他的衣袖,声音中带点撒娇,眸中也带点委屈。

    弗里德里希想了想,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这种情绪,一个普通少女对着喜欢的人该有的神态。他笑叹了口气,弯下腰仔细地把草地上的雪拨干净,然后把自己的大衣脱下铺在上面,“坐吧。”

    安德娅双颊有点红,心中泛起一阵阵波澜,“你不冷吗?”

    “不冷。”他随意地坐在她身旁,却不料下一刻安德娅把围巾仔细地绕在他的颈上,小心翼翼,似是对待珍宝一样。

    许久以前,他的母亲也会在冬日替他系上围巾,然后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让他早些回家。那时的她温柔和蔼,眸中的爱意表露无遗,然而后来的她却与父亲一样疯狂,满口血纯论,他们看他的眼神总是恨铁不成钢,彷佛恨不得让他拿枪立马杀死犹太人。其实父亲也的确那样做了,他被派去的任务便有他的手笔,弗里德里希记得那年冬夜父亲站在壁炉旁,一把烧掉他与好友们的合照,冷漠地道,怜悯之心并不会使你强大,第三帝国也不需要软弱的人。

    他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等待他的只要死亡。

    可是,他不想死。

    “还说不冷。”她温热的手贴在他的脸颊,擦了擦,额头抵着他,“你也不要生病。”

    弗里德里希看着明眸皓齿的女孩,回忆碎落成片,他捉住了她的手,温柔一笑,“你想听口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