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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逢叶少一窥帘,尽为相思)

    羲和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便是小尚烟放大的眼睛,水灵灵的,像是会说话。而当女儿真的开口说话,那更是甜得羲和心都快化了。

    “娘,娘,您终于醒了!太好了!”尚烟激动得蹦了起来,“我去叫爹爹!”

    “等等。”羲和拉住尚烟,“陪娘坐一会儿吧。”

    “哦,好,都听娘的!”尚烟乖巧地坐下来。

    羲和嘴唇苍白,却还是露出了慈爱的笑:“烟儿,跟娘说说,将来你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孩子?”

    “嗯……待我好的,温柔的,长得好看的!”尚烟偷偷看了一眼叶雪年房门的方向,撇了撇嘴,小声道,“还有,只一心一意爱我的,只跟我生娃娃的。”

    “若他无法一心一意爱你呢?”

    尚烟使劲儿摇头:“那我便不要他了。”

    羲和笑得苦涩:“你真是我的女儿啊……既然你喜欢这样的男孩子,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但你也要记得一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倘若遇不到有情郎,那么,你记住,只嫁最强的男子,让他保护你便好,千万不要爱得太深,不要奢望他的一心一意,知道吗?”

    尚烟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不不,我只要一心一意的夫君,不是一心一意的,坚决不要。什么强不强的男子,我才不要。我自己会变得很强,不需要他强。”

    “唉,傻丫头,娘不想你走娘的老路。”

    尚烟似懂非懂,道:“娘……您是不是后悔嫁给爹了?”

    羲和睁大眼,未料到女儿会问这个问题。她望向窗外,见桃杏纷飞,柔茵藉地,有些出神。

    尚烟小心道:“我……是不是问了让您不开心的问题?您若是不想回答,便不要答了。”

    羲和笑了,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你提的问题……我对你爹,很失望。但是,不后悔。烟儿可知道原因?”

    “为何?”

    尚烟歪了歪脑袋,大眼睛里只有一片明净,不掺杂任何世俗的痕迹。看见她的眼神,羲和更加确定自己的答案,伸出双手,揉了揉尚烟的双颊,笑了起来:“因为,生下烟儿,娘永远也不可能后悔呀。”

    尚烟眼睛眨了眨,睫毛也跟着快速扇动,而后咯咯咯笑了起来:“哼哼,我娘亲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娘亲啦。”

    羲和也笑出声来。但笑着笑着,她急促地呼吸起来,像被人扼住喉咙一样。

    “娘,您是哪里不舒服吗……”尚烟抓着羲和的手,担心地说道,“爹爹知道您生病了吗?我得赶紧告诉爹爹,我们陪娘去看病……”

    “别,不要去。”羲和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微笑道,“娘是有喜了。”

    尚烟大喜道:“什么!我要有弟弟妹妹了?!”

    “嗯。”羲和摸了摸肚子,笑容温婉而幸福,也带着一丝悲凉,“你爹爹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一份惊喜没有到来。

    两个月后,羲和病逝了。

    这一年初夏,海棠花像是日后再不红了一般狂红。花瓣落地,便好似落了遍地破碎的浓绸。待下了雨,随着“啪嗒啪嗒”的雨声,打得遍地花瓣不住抖动,反射着水光,又似上千只红蝶闪闪发亮,振翅欲飞。待雨停歇,风一吹,花瓣飘零而去,只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雨后花景,和羲和短暂的人生一样,始于轻盈,陷于深情,终于烟消云散。而曾经发生在海棠花时节的故事,也随风而去,埋葬在了记忆深处。

    得知夫人性命垂危之时,叶光纪本在办公,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桌上的镇纸,手里的毛笔掉在地上,溅了满裤腿墨水。同时镇纸落地,砸在他的小腿骨上,疼到近似骨折。然后,他疯了似的赶回家。一路上,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痛苦和悲伤都感觉不到。

    从和雁晴氏有私情开始,他便自知对不起羲和。所以,这几个月里,哪怕羲和不太搭理他,他也不曾放弃,只努力打拼,要让她后半生享尽荣华富贵,哪怕这不是她想要的。他做好了准备,再等她千年百年。

    但他唯独没想过,他会失去她。

    回家之后,他大老远便听见尚烟的哭声,已知是大凶之兆,踉跄地冲到羲和卧房前。

    大夫走出来,摇头叹气道:“夫人怀的是儿子。但是,她的体质,岐伯医圣先前也交代过……哎,叶长史,节哀顺变吧。”

    “节哀……顺变?”

    像是不懂这四个字的意思,叶光纪麻木地重复,抬眼看向卧房。远远看见妻子躺在那里,尚烟跪在窗边,哭得撕心裂肺,他轻声道:“羲和……死了?”

    他的表情太过骇人,大夫都不敢再说话,只低垂首,摇了摇头。

    叶光纪脑子里“嗡”的一声,双足里的血都被抽空了似的。

    他想起来了。

    羲和和他重归于好那一晚,曾倚靠在他的怀里,柔声道:“夫君,谢谢你。”

    “为何谢我?”

    “谢谢你给了我可爱的烟儿,在我无法生育这些年,不离不弃。”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是你夫君,休再提了。”

    “不,你听我说完。”羲和抬眼看着他,眼中有泪光闪烁,“能与夫君相知相识,是羲和此生之至幸。羲和定会报答夫君的恩情。”

    当时,叶光纪只当她是有些多愁善感,才会眼中含泪。他心中满是浓情蜜意,又愧疚万分,只想着一定要将私生子一事藏好,却没留意到,她其实做好了永别的准备。

    追忆到此处,叶光纪顿感五雷轰顶。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治愈身体的灵药……”他自言自语,声音虚弱,“没有这种药……从来都没有……”

    原来,羲和说找到了治愈身体的药,全是骗叶光纪的。她知道夫君想要儿子,又不知道他在外面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便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要为他生一个儿子。

    叶光纪往卧房走了几步。但越靠近爱妻的遗体,越觉得头晕目眩。直至整个身子都稳不住了,心脏也似停止了跳动,他站住了脚步,闭上眼,沉痛呼吸。

    尚烟没了娘亲,心中更是悲痛不已。她哭到嗓子都哑了,抬眼却见弟弟叶雪年在卧房外,探了半颗脑袋,怯生生地看着父亲。尚烟冲过去,抓住他的头发,一阵拳打脚踢:“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娘都是因为你才死的!你这讨厌的兔崽子,滚出我们家!!”

    叶雪年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长期住在父亲家里,却有寄人篱下之感,此刻惹怒了姐姐,也只能一边躲避她的殴打,一边抱头大哭:“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不敢了!!”

    他俩被叶光纪强行分开。尚烟更是恨透了父亲,狠狠推了父亲一把,怒喝道:“你如果不去和外面的女人生这个儿子,我娘怎会死!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若换做是平时,尚烟对父亲如此没大没小,早已被羲和打烂了屁股。而此时此刻,叶光纪只含泪道:“你说得对,都是爹的错。是爹违背了和你娘的承诺,是爹对不起她。”

    他两鬓生了白发,似一夜之间老了千岁。

    尚烟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怒气撑起来的盔甲被击碎,“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羲和的床边,用两只小手捧着羲和早已凉透了的手,使劲儿摇晃:

    “娘,娘,求求你回来啊,求求你,回来,好不好……”

    叶光纪也走过来,坐在羲和旁,抚摸着爱妻漆黑的发丝、美丽却冰冷的脸颊,声音沙哑道:“昔逢叶少一窥帘,尽为相思雪发年。尚南鸳鸯堪共死,烟云眷侣梦人间……说好要白首偕老,你却自己先走了。夫人,你是真的对我失望至极了,对吧?”

    自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更糟糕的是,羲和死后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入殓,遗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叶光纪惊慌失措地四处寻她,却在哪都寻不到她。听闻叶府中事,雁晴氏也赶过来,声称要帮忙寻找羲和遗体,极为关切。见叶光纪痛哭流涕,她更是比水还温柔,将手搭在叶光纪的手背上,道:“叶郎,我懂你为何如此伤心。我真的懂。虽然我和羲和姐姐认识不久,但往日听你时常提到她,我心中已对她感到十分亲切,女儿也当她是半个亲娘一样。认识了羲和姐姐,见过她的仁慈温柔,美丽端庄,我更是崇拜不已。我原想,待到她习惯了与我相处,我们还可以一同伺候叶郎,一家人从此开开心心的,不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只可怜了烟儿,可怜了叶郎!”说到最后,她竟哭得比叶光纪还伤心。

    然而,听闻这一噩耗,白帝和月神连杀了叶光纪的心都有。不管叶光纪如何下跪磕头、再三哀告,他们都当听了耳边风,把尚烟带回了永生梵京。

    尚烟不知道爹和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始终记得,外祖母曾经对母亲说过,父亲不是安分之人。

    她记忆中的父亲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曾经对她们母女疼爱有加的好爹爹,一个是如今这个不忠且残害了母亲的坏爹爹。而这把将父亲割裂的利刃,叫权欲。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在她的潜意识中,“父亲的权欲”与“失去父亲”“母亲惨死”联结在了一起。

    尚烟与羲和是那么相似。但从这往后,又变得那么不同。

    永生梵京位于神界第八重天“圣域天”的中心,是八重天的政治中心,神界的帝都。

    尚烟跟外祖母乘龙辇进入虚空,行驶了不知多长时间,便在浅眠中感到一缕银光,而后被外祖母叫醒。

    “烟儿,我们到帝都喽。”

    尚烟揉着眼睛坐起来。

    外祖母拉开龙辇绣帘,向她展示窗外的景象:“看,释迦天宫。”

    “啊,释迦天宫!”

    放眼上界,所有神族、仙族,都无有未听过释迦天宫、不知释迦天宫长什么样的。因为,鸿轩帝尊,既是现任天帝昊天,便居住在永生梵京的释迦天宫中。它的绘图无处不在,连未念书的孩子,都会用毛笔勾勒出它的简笔草图。

    但是,真正看见释迦天宫,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只见烟波浩渺的云海之上,有一座石制的擎天宫殿。天宫三大殿——天命圣殿、玄阳云殿、星罗神殿,一前二后矗立云中。宫殿门前有一百二十丈的金柱,顶上有金盘,别名“神之掌”,汲九天乾坤之风露。因有“神都楼外绕,金柱雾中直”“释宫引路九重天,万古功名六界巅”等等无数诗句颂之。

    其君临天下之姿,俯瞰万世之态,却是言语难以描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