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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一百回

    数日之后,徐若麟追索顾氏残余至一个在当地土语里名为野人谷的谷口。

    野人谷地势低矮,四周是群山与莽原环绕,林中虎啸猿啼、巨蟒出没。除了这些,瘴疠、蚂蝗,还有处处可见的沼泽之地,更令外人望而生畏。即便在当地土人眼中,此处也是如同禁区般的蛮荒之地。但就在这莽莽丛林的某个腹地里,却藏着顾氏自先祖起便暗中开始经营的一个老巢,筑工事,藏金银粮草。据说粮可供千人食用至少一年。这也是顾氏先人考虑周到,给自己子孙后代留的一条退路,进可攻,退可守。一旦躲避进去,四面的莽莽丛林就是最好的天然屏障,就算天王老子想攻打,也绝非一件易事。

    徐若麟先前根据刺探到的消息,请了当地识路的采药人带路,到达了这个通往顾氏老巢的入口。

    徐若麟并没有立刻领大军而来,此次身边只带了十几名精挑细选的随行,都是本地士兵。他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先探明地势和大致路径。心中有数后,再决定如何挑了顾氏的这个基地。

    春夏之交,正是雨水开始泛滥的季节。一行人在泥泞的湿滑丛林里已经跋涉了大半天,雨还没停,全身上下早湿透了。徐若麟看出随行们有些疲惫,便下令找个能躲雨的地方暂时歇脚,同时等待后头由杨誉所领的补给小队的抵达。

    士兵们在向导的指引下,到了近旁一处岩石罅隙下的空地上躲雨。一个士兵昨天尿急,找了棵树躲到后头撒,尿到一半时,忽然觉得不对劲,回头竟看见一只老虎就在树木掩映下盯着他看,失声大叫,引来同伴,这才赶跑了老虎。现在又尿急,心里有点发怵,便拉同伴同行,却被同伴嘲笑道:“就你小子多事。老子全身都湿了,尿尿根本不用解裤子,一边走一边解决,这么大的雨,把人都能冲走,何况裤子上的一泡尿?”

    这话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徐若麟独自立在一块山岩侧,耳畔传来身后士兵的嬉骂声,他并未留意,只是负手望着野人谷的入口,微微出神。

    这个传说中的鬼门关,是个几十丈高悬崖对着的隘口,隘口的里面,就是他此行的目标。

    他在西南出生长大,自然清楚,一旦进入这个隘口,不必说躲伏在丛林茂密暗处随时可能会要了人命的来自敌人的暗箭,便是随处可见的蚊虫、毒蛇、猛兽或者沼泽,都是对闯入者的致命威胁。现在,雨季才刚刚开始,路便泥泞难行了,倘若无法像孟州战事那样速战速决,再拖一两个月,到了真正的雨季,暴雨完全可能连下半月。毫不夸张地说,寸步难行,到时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撤退回京,等雨季过去再另行打算。

    他出神了片刻,身后士兵的嬉笑声渐止,耳边也只剩刷刷的雨声。这样的时刻,他忽然又想起了此刻远在金陵的初念。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一想到她,全身上下就有种心惊肉跳感仿佛前世她出事的那会儿,他当时正在冰天雪地的燕然山下与北宂尤烈王对决,那时候,他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是却被他忽略掉了,然后,她死了

    身后忽然传来士兵们的欢呼声。徐若麟回头,远远看见一行人正冒雨穿林而来。领头的正是杨誉。

    杨誉指挥副手分发补给,自己顾不得喘息一口,立刻便到了徐若麟身边,向他汇报收到的最新消息。

    “大人,照你的吩咐,咱们并未为难那个李王妃,她按原行程去往月羊了。下官也未惊动地方官,只派自己人控制了肃王。只刚刚却得到消息,竟被肃王逃脱,如今不知所踪了。”

    徐若麟先前的那种不安之感更是强烈,眼皮微微一跳。

    “有多久了?”他问道。

    “至少小半个月了估计他刚得知皇太孙被带走时,便已经设计脱身了。只是被觉察得晚,加上消息递到这里,又费了些时日”杨誉的表情略微现出惭色,迟疑了下,又道,“大人也不必过虑。老太妃和万和郡主都还在洞庭。天下再大,肃王又能跑到哪里去?只要到时候万岁令下”

    “立刻回去!”

    徐若麟忽然打断了他话,脸色微变。说完了这句话,人已经猛地转身。

    杨誉愣住了。

    “暂停行动。你们都回孟州待命!”

    徐若麟几乎是吼着下了道命令,自己便迎着大雨飞奔离去,脚下溅出的水花几乎有他半个人高。

    ~~

    这里离孟州,最快一天一夜可到达。到了后,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换快马回京。现在,什么也比不过这件事重要。

    赶回去的路上,徐若麟的心脏一直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捏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肃王赵晋私藏前皇遗孤,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这种举动,在孤臣烈士看来是大义,而在皇帝赵琚而言,就算他表面不显山水,其实却形同谋逆了。

    赵琚会是个有作为的皇帝。他体察民情,并且,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也是年少时失意的徐若麟愿意追随他,甚至效力替他夺天下的缘故。但在皇太孙之事上,虽然赵琚也曾说过,他一定不会对他动手的。但这种话,也就不过姑且听之而已。徐若麟心里其实十分清楚,一旦皇太孙入赵琚手,这孩子一定不可能长命。所以在皇太孙一事上,徐若麟本来是不愿掺和的。但一来,皇命难为,二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皇太孙的存在,确实也给反对赵琚的势力留下可趁之机,倘若不处理好,便是个隐患,这一点他十分清楚。所以最后他仍去做了。

    徐若麟自然不是什么仁善之辈,更不会有妇人之仁。跨马横刀之人,哪个手上不是沾满鲜血?他奉皇命,终于找到了前皇帝的遗孤,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把人交给皇帝。后面是死是活,就没他的事了。但是在看到那个小童面带泪痕蜷缩在四合橱里静静沉睡时的样子时,那一刻,徐若麟这样的人,一度竟也犹豫了下。

    他后来把自己的这种犹豫归结到此刻他妻子正怀了他的孩子这事上头。

    或许是太爱他和她的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了,他竟然有些不愿看到接下来会加诸在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小男孩身上的命运。不管他的父母是谁,至少现在,他有些不愿是经由自己的手而终结了他的人生。所以最终他做出了暂缓送他入京的决定,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立刻上报赵琚,也没有惊动地方官,而是只派自己人暗中先软禁了赵晋的原因。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做得十分隐秘。所有经手之人都是他可信靠的心腹。长久自然瞒不下去。但短期内,绝不会走漏风声。就连那个受赵琚派遣而随船的官员,当时也只在后船上,远远看到几个寻常人上船,最后抱走了一个四合橱而已。

    他是人臣,当效力君王。但首先,他是个人,并非灭绝人性、只知道唯命是从的杀人机器。

    倘若有机会,他甚至不反对与肃王赵晋对面谈谈。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温文而聪明的人肯为了这个孩子置自己、乃至他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去做这件事?

    但是现在,事情仿佛有些偏离他的预想了。徐若麟整个人陷入了一种不安,甚至是惊惧的情绪之中。

    肃王逃脱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为了营救现在落于己手的皇太孙靖边。这本来,或许是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是徐若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软肋。而他的软肋

    徐若麟几乎不敢想象了。他希望是自己想得过多,肃王只是单纯避祸才逃脱而已。

    前世曾经的错和遗恨,如果这一世再次重蹈,他将何去何从?

    ~~

    小半个月后,六月初的这一天傍晚时分,一路几乎没怎么合眼过的徐若麟终于抵达了金陵。他孤身一人,骑着□那匹被他驱策得几要脱力倒地的骏马从南城门风驰卷入皇城。连一口气也没停歇,他又立刻往魏国公府去。快到国公府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口时,马匹终于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于是正在街道上往来行走的人便看到这样一番景象,一个须发乱蓬蓬、衣服皱巴巴,看起来至少一个月没修过仪容的男人丢下倒在地上的马匹,丢了性命般地往前头的魏国公府方向狂奔而去,在夕阳里瞬间就跑得只剩下个背影。

    “咦,这不是魏国公府的大爷吗?”路边一个摆摊的从前见过徐若麟骑马往来于面前,终于认出了他,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

    “他不是在云南打下了顾天雄吗?听说连皇上也正等他回来大大封赏,怎么可能这个样子?认错人了吧?”

    边上一个“万事通”立刻反驳。两人差点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