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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少年 也是陈漫云此刻的救赎。

    晚上的半山别墅,陈漫云面无表情地坐在饭桌旁,陈京和云珊维持着暂时的和平,像陌生人一样,见过两个人的歇斯底里之后,陈漫云只觉得现在的平静讽刺极了。

    “云云,去了学校有没有考试啊?”云珊拿筷子夹菜,抬头的间隙看着陈漫云问,其实她知道答案。

    陈漫云看着饭桌上用来装饰的枯花,没回答。

    “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说是想让你参加淮大附的物理竞赛队。”云珊说话的语气风轻云淡,终于吸引到陈漫云的注意力,抬头,看着她。

    “我替你拒绝了,没事吧。”云珊随手拿起旁边的纸巾擦手,冷淡地笑着问陈漫云,笑意流于表面,不到眼底。

    “云珊,让孩子去试试也没什么,我记得她以前就很有天赋的。”陈京放下筷子,不赞同地对着云珊说话。

    “试试?试什么?啊?”云珊被这句话激怒,抬手把筷子扔到地上,筷子碰到地板上又弹起,发出清脆的声音,秦姨从厨房探出头来瞧见,又叹气。

    总是这样,不吵架不罢休,当妈的把女儿骂得狗血淋头。

    “还嫌丢的人不够多吗?”

    云珊冷笑一声,追着问陈京:“你告诉我试什么?”

    在女儿和家里阿姨面前被妻子训斥,陈京心里也不痛快,脖子涨红了,争论道:“你总是这样,你懂不懂,你懂不懂这对孩子来说是个机会?”

    “机会?”云珊怒极反笑,重复这两个字,又问陈京,“前年港口那个项目,你怎么不把握住机会,白白叫你大哥抢了先。”

    前年那个项目陈京优柔寡断没把握好时机,两个人的公司都损失了不少钱。

    直戳陈京的心窝。

    陈京的脸涨得通红,准备站起来和云珊继续争辩,没成想起身时带倒了红酒杯,暗红的酒液和碎片像暗夜的河流一样淌在地上。

    陈漫云沉默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比陈京先离开餐桌,喉咙发涩地开口:“我吃好了,先上楼休息。”

    走到快上二楼的阶梯时候又回头,朝着还在餐桌上还在和丈夫冷战对峙的云珊说话。

    “今天老师问我,我已经拒绝了。”

    云珊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愣了片刻,随即有些失态地喊她“云云”

    陈漫云勉强笑了一下,她眼角好像有泪,没在意地抬手,用手背抹去,装作语气轻松地告诉云珊:“妈,我丢够人了。”

    随即就转头几乎是小跑着上楼,进了房间以后把门锁死,把外面的声音都隔断。

    背靠着门慢慢卸了力气,陈漫云蹭着门滑落坐在地上,捂着嘴哭,她哭没有声音,捂着嘴,像在无声电影里一样的哭泣,只有眼泪不住地落下来,哭到最后想干呕,想要把自己身体里的一切都吐个干净。

    频繁被提及的物理竞赛灼烧着陈漫云的神经,夜晚睡下的梦里,陈漫云仿佛回到那个夏天,其实也只是今年夏天,是因为后面接踵而来太多变故,让陈漫云对那段时间的所有印象也变得不清晰。

    盛华私立物理竞赛队之前默认高二才能加入,很多物竞生甚至是高三才能得到外出比赛的资格。

    没办法,大家都很优秀,先卷出来才有资格代表学校。

    陈漫云是里面的意外,在她进入物竞队之前,竞赛队从来没有接受过高一的学生,大家默认高一学的科目太多,物理方面又学得太浅显,之前高一学生的表现也符合这个规律。

    陈漫云才高一,花了时间自学完高中物理,物理方面极其优秀的同时,长期缺席课程让她的化学和生物几乎算是没学。

    学校破例把陈漫云招进了盛华物竞队,随后的几场测试里,陈漫云超过了林泽延,年级主任力排众议让陈漫云和林泽延一起获得了IPhO的参赛资格。

    国际物理奥林匹克竞赛,缩写是IPhO。多少物竞生梦寐以求的竞赛殿堂,思想和难题在那里碰撞,异国风情的魅力里飘荡着物理符号,领队把它称为天才的游戏,考试分为两个部分,先是三道笔试题,第二场是长达五个小时的实验考试。

    陈漫云负责最关键部分的计算,或许是那天下午河畔的温度太高,又或许是远处教堂传来的歌声,五个小时的计算接近尾声,陈漫云计算方案失误,让整个实验数据出现偏差。

    陈漫云对数字更敏感,计算出结果的时候就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了,队里其他人出于对陈漫云能力的信任,没有验算,于是实验结果走向了不可挽回的失败。

    这次失利让陈漫云几乎跌落谷底,在实验部分成绩不佳,同队队员对陈漫云的质疑也扑面而来。

    陈漫云回想起夏天夕阳落下的残照,队员喝果汁时候像在审视一般地盯着她问。

    “陈漫云,你是故意算错的吗?”

    语气漫不经心地提起,又像是在表达自己内心的疑问。

    参赛选手里属陈漫云年纪最小,陈漫云听到这句话以后不可置信地抬头,她怎么可能故意算错。

    “林泽延说你平常物理都很强欸,怎么偏偏那么简单的计算出错?是想拉低我们的综合分吗?反正你第一场考试已经拿了满分,做错实验也能拿奖牌喽。”

    笑里藏刀。

    这话一出,所有队员都看着陈漫云,沉默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审视,对于她最恶意的猜测,夹杂着不满的发泄。

    陈漫云看见当时的自己不安地摇头,着急地说自己没有。

    没有人听,画面又倏忽转到盛华的校园。

    “陈漫云家里那么有钱,谁知道有没有贿赂老师?”

    “她物理成绩没那么好吧,她以为她是爽文女主啊。”

    “林泽延学长快高三才有机会去,我可听说她去了竞赛之后,主任接着就买了新房。”两个人声音没压着,不怕陈漫云听见,更像是故意说给她听。

    陈漫云高一时候就加入物竞队,得到了许多特殊的待遇。盛华私立的学生一直对她颇有微词,只是之前的成绩确实挑不出错,才勉强服众。陈漫云国际赛失利以后,学生们好似一瞬间都找到发泄的出口。

    她的优秀成为她的原罪,人们不再接受她的失败。

    墙倒众人推,人们乐于看见天才跌落谷底,并迫切地落井下石,以此来慰藉自己的平庸。

    .......

    陈漫云难堪地站在哪里,咬唇流着泪摇头,她没有,她没有故意算错,没有贿赂主任,没有......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伸手推了陈漫云一把,陈漫云没防备,被推到在地上,校服裙下的膝盖被水泥地面磨出血迹。

    淮市阳光最灿烂的夏日,陈漫云在日光之下,却觉得通体寒意,他们肆意判决她的“罪行”,无端猜测她的心思有多坏,抹杀她以前成功的一切。

    污蔑,诋毁,陈漫云那一刻才知道,其实流言蜚语是可以杀死一个人的,腐蚀她的灵魂,给予她最恶劣的品质和低劣的罪行,烈日下以至高者的姿态审判她。

    “没有,我没有。”陈漫云哭喊着从床上坐起,额头有冷汗滴下来,她拿手背把汗和泪一起擦去,喘着气,回忆是比噩梦还漫长与煎熬的过去,每一次都让她泪流满面。

    她转了学,刻意让自己遗忘以前的事情,可情绪是比一切都牢固的记忆,留在脑海里,在深夜涌到心口,反复折磨陈漫云。

    她踉踉跄跄从床上下来,走到书桌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手有些抖,勉强喝了几口,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陈漫云还是有些心慌,难以平复,准备打电话给赵雾灵,看了一眼手机才发现已经两点半了,不想打扰她,手在通讯录的联系人的界面反复上下划动。

    随便是谁,她讨厌噩梦后的清醒。

    鬼迷心窍,她也解释不了她的行为,拨通了沈放舟的电话。

    凌晨两点打电话给刚认识一个月的同桌,陈漫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

    几乎在拨出去的那一秒钟她就后悔了,想要挂断电话,没成想慢了一步,沈放舟接了起来。

    “喂”

    沈放舟声音有些哑,他是脑子好,但也绝没有到可以每天睡大觉也有好成绩的地步,数学和理综都需要理解和大量的练习来保持手感和熟悉类型题目的思路,沈放舟有时候会学得有些晚。

    陈漫云打电话来的时候他做完数学的压轴题,之前一直在想更简洁的证明方法。

    陈漫云没说话,就在电话那头轻轻呼吸,喉咙发涩,不知道说什么。

    沈放舟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回答,意识到陈漫云给他打电话没有什么要紧事,空着的那只手随意转笔,在空中划过弧度。

    寂静里少年突然笑了,叫她:“花花妹妹,还记得今天学的那篇课文吗?”

    今天语文课上学的。

    “嗯。”陈漫云虽然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回答他。

    沈放舟顿了顿,开口:“哦,给我读一遍吧。”

    要是平时陈漫云一定骂一句他有病,再警告他不许叫自己花花妹妹。

    可是现在她确实不想一个人呆着,随便做什么也可以,就伸手把书桌上的台灯打开,真的翻开语文书念。

    是那篇《纪念刘和珍君》,这次确实是鲁迅先生写的了。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

    陈漫云念书时候语气很平静,或许是因为注意力都在书上了,音色悦耳,沈放舟周身被倦意包围着,他怕自己瞌睡,随手把烟塞嘴里,没点燃,就是咬着提神。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窗外天光又亮了几分,课文有些长,讲得事情也有些沉重。

    ......

    “小船哥?”念完两个人都无言,静默着听得到彼此的呼吸,陈漫云心情平复了些,困意再次袭来,眼皮也撑不住地打架。她心虚地叫了一声沈放舟,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半夜把沈放舟吵醒,然后给人家读课文。

    妙龄少女深夜连麦同桌读课文。

    这都什么事儿啊。

    沈放舟也困了,他不是被吵醒,是根本没睡,看了一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拿手揉了揉眉心,有些迷糊地和陈漫云说话:“还有时间,再睡会儿。”

    “好”陈漫云低着头回答。

    挂断电话时候沈放舟犹豫了片刻,声音轻轻,很认真地喊她的名字。

    “陈漫云,别哭。”

    他听出来了,听出她声音里的鼻音和压抑后的哭泣。

    但沈放舟又什么都没问,只是接起她深夜的电话,听她读完那篇课文,然后告诉她——

    陈漫云,别哭。

    她被这句话弄得又险些流眼泪,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书页,哽咽着回答:“好。”

    天光未亮,万物孤寂,她只听得到怦怦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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