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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寒秋

    民国24年,深秋,汉口。

    今年秋天,武汉的天气格外冷,这才农历10月,早上素芳去巷子口的水龙头接水的时候,双手碰到木桶的把手都冷的一激灵,好不容易将6桶水分3次挑回来,人倒是浑身热了起来,可手还是冰冷冰冷的,她一桶一桶的将水提起来倒进水缸里,又把木桶和扁担放好,忍不住重重的搓了搓手,又不停的对着双手哈气,总算是有了一点热量。

    这个天气,素芳便有些喜欢早上生火做饭的活计了,不仅可以名正言顺的待在煤炉子旁取暖,而且煮稀饭的时间也足够她发呆消磨时间。天气一冷素芳就很担心大姨父,不知道他的身体如何,对于中风的病人来说冬天最是难熬,自己也没有办法去看望,前几天年小余偷偷来找她,她曾拜托年小余去郭家登门,有什么需要就来说一声,可是年小余毕竟在上学,就算偶尔回来也不可能时时看顾,弄得她极为不放心。郭梓和休学也有两年了,在郭氏上班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刁难被欺负,他那种表面上蔫蔫的实际却十分倔强的性格不知道有没有改变一点儿?他还不满17岁呢,以前在学校里就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现在工作了,不知道有没有谈得来的同事或朋友?碰到困难了有没有人会伸出援手帮助?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却无从关心,很想见他一面问问他好不好,却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他,却没有办法把这种牵挂说给任何人听。

    陶罐里稀饭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乳白色的米汤已经浓稠,看样子是煮好了。隔着抹布,双手将陶罐从煤炉子上拿起来放到旁边的地上,再从水缸里舀水灌进炊壶,将炊壶放到煤炉子上烧着,她的胡思乱想也就被迫中止。

    先盛一碗稀饭就着烫烫的米汤小口小口吞进肚子里,让自己全身都热乎乎的,鼻子通畅眼睛明亮,额头也微微有些细细的汗,这才满足的放下碗,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嘴里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她另盛一碗稀饭,用勺子慢慢搅动,确定不再烫嘴,这才端进了任嘉惠的房间。

    阴沉的天气使得室内有些昏暗不明,任嘉惠静静的躺在床上,似乎与她刚来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素芳知道,任嘉惠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以前还能坐起来自己端碗吃饭,现在却只能靠她一勺一勺的喂,能下咽的也就是稀饭和鸡蛋羹,以前他虽然不能下床,但听觉、视觉还算正常,常常与素芳说话,尽管素芳并不理他,现在却分辨不出素芳的人影和声音,说一句话往往要喘几口气,且声音微弱的不凑近根本听不清。借着窗外的光线,素芳也知道任嘉惠消瘦的可怕,整个人仿佛就剩了骨架子,有时素芳试图扶他坐起来的时候,碰到他皮包骨头的肩膀和手臂,常常被吓一跳,尽管她在学校的时候修过医学,可第一次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生命流逝又是另一回事。说不恐惧不害怕那是假的,谁都不会愿意长久的和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待在一起,素芳也不例外。

    她将碗放在床头柜上,轻轻的碰了碰任嘉惠的手臂,用尽可能和气的语气说,“吃饭了,我扶你坐起来吧。”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便将他抱着斜靠在床头,用枕头垫住他的后背,待他稍微坐好,便将碗端起来,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吃,这样的动作每天都要重复至少三遍,对素芳来说已经麻木,她从来不同他说别的话,因为无话可说,有时这样机械的喂饭,她的心思都能飘得很远。

    也许是经历了任嘉惠身体逐渐变坏的全部过程,也许是近两年以来的足不出户,素芳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前的自己,虽有些敏感内向,但在学校里有年小余陪伴,又专心在学业上,过得很是无忧无虑,开心笑闹,即使碰到难题,也就是独自难过一小会儿,流几滴眼泪,在年小余的鼓励下很快就会恢复乐观坚强。现在的自己,精神就像无形中被套上沉重的枷锁一样,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缺乏实际意义的事情,看着病人的生命一点一滴的流逝,困在这个小院子里坐井观天,连对外界的最后一点想象力都磨灭掉了,尽管每天都会抽出时间看书阅读,可自己的生活还是像一列脱离正常轨道的火车一样,开进阴暗不见底的深渊里。不哭不笑不说话,已经成为了她的生活常态,痛苦无望的悲观情绪,明知无用的挣扎,对亲人的惦念和担忧,都被她压抑在了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孔之下,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年,会不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素芳。。。素芳。。。”有个声音在轻轻的叫她,回过神,原来是手里的稀饭凉了。

    素芳不想说话,只是放下碗勺,抽掉他背后的枕头,扶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她端起碗勺安静的走了出去。

    任嘉惠轻轻的闭上眼睛,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明明你刚来的时候还会同我说几句话的,以为一切会变好,没想到时间久了,却越来越沉默,仿佛一个打开开关的机器般,每天只是机械的重复同样的事情。你是讨厌我吗?那是一定的,谁会愿意长年累月的同一个病恹恹的人在一块呢?可是,我真的很需要你啊!有你在,至少我能安心的呆着,不再害怕孤独,不用担心母亲的咒骂。我喜欢你,多么希望我是一个健康的人,可以和你匹配的人,那样就能和你走在阳光下,就像。。。就像郭梓和那样。可我不是,大概穷极一生也做不到了,我真的很后悔,这样晚才意识到自己虚度人生,浪费所有原本美好的时光。素芳,我不能放你走,真的不能,你就多陪我一段时间好吗?如果有下辈子,我愿意做牛做马的还给你,好吗?

    素芳系上围裙,从炊壶里倒了一点热水在脸盆中,又从水缸里舀了凉水兑进去,伸手试试,确定水温不刺骨,便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洗衣服,由于任嘉惠大小便失禁,素芳每日要洗的衣服变得多起来,长期的家务劳动,肥皂和油污的腐蚀,令她的双手变得粗糙红肿,然而她没有心情在乎这些,比起精神上桎梏和情绪上的阴郁,身体的这点痛苦真的不算什么。

    任家太太吃过早饭便出去买菜,由于天气冷,她不会到处逛很久,但却愈发喜欢去隔壁巷子的朱家打麻将,因为朱家大方,从来都会在房间里专门生炉子取暖,正好可以供任家太太蹭暖气,而任家太太在自己家里却为了节省煤球从来不会这么做。

    素芳也不怎么理她,随她来去,只是无论她怎样翻找楼上楼下的各个房间,都没能找到父亲手写的婚书和方航帮忙办理的结婚证明,而任家太太自己的房间她仍是无法踏入半步。因此,她的计划始终没有成功。

    正在边搓洗衣服边走神,大门突然被人推开,素芳回过神站起来,看到年小余正扶着打开的半扇大门喘着气,脸上通红通红的,似乎是很着急的跑过来的。

    素芳赶忙走上前扶住她,有些疑惑什么事情能让年小余这样失态。

    年小余急忙拉住她,“郭家老爷。。。不好了,你。。。你快去教会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