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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审判

    江宁城很快下起了鹅毛大雪,书院的杂役备了些暖炉放在课室里。窗外天幕灰沉,落雪纷纷,室内暖烘烘的氛围令人困倦,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也难以抵挡睡意的侵袭。

    博士眯缝着眼睛念着《周礼》上的内容。学生们一半都在晃悠着脑袋,亲自去见周公了。

    这是难得平静的一天。

    许靖在桌案下偷偷摸摸摆弄着几根形状相似的树叶,按照叶片边缘纹理的不同,将锯齿类似的放到一边,边缘圆滑的放到另一边,而后掏出一本笔记来。说是笔记,其实是一叠裁剪过的宣纸,书本大小,并未装订,只是用木夹简单夹了起来,方便拆分整理。笔记里记录了他调研过的所有植物,从名称、性状到药用价值都有记载,并精心绘制了相应的图案。别看他平日活泼爱动,画功却了得,工笔丹青的细致描摹下,每一种植物的样貌颜色栩栩如生。旁边还有一些删改批注,是他按照药典古籍摘抄下来之后,又自己勘误的。

    他把夹子打开,开始重新排序。末尾还有许多页只写了名字,没有图案和说明,那是正在沉睡中矜持地保守着自己的奥秘,等待他去开启的世界。

    许靖翻了一会儿,突然心血来潮,从桌上拿起一张空白的纸张,团成团,朝宋芮丢了过去。

    纸团落在宋芮的膝盖上,吓了他一跳。他四下张望,发现许靖正对他,一手拎着一片破树叶子,双眼放光地做嘴型问他的病彻底好了没有,愿不愿意再试一下新的药方?

    别了别了,宋芮惊恐万分地往后缩了一下,把头摇成拨浪鼓,迅速投入听讲的伟大事业中,试图用沉迷学习的壮举感动上天,避免瘟神的招惹。

    孰料瘟神贼心不死,下了课又抱着大包小裹的课本,翻栏杆跨草地,贱兮兮地追上他,劝道:“宋公子,宋兄,芮啊……你惊厥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吧?事后我跟王直讲讨论过,他也说小儿有这种病症的比较多。”

    原来如此,我说王直讲怎么这两天休沐下山回家探望母亲了呢,宋芮恍然大悟,低着头加快脚步,嗫嚅道:“承蒙许兄关心,我真的已经大好了。不用,谢谢,真的不需要吃药,对……你这些草药也挺珍贵的,可以留着给别人吃,给我吃也是浪费。”

    “都是兄弟,怎么能叫浪费呢?”

    许靖倒是大方,宋芮都快哭了。

    幸好他一抬眼看见何碧成等一帮人正在围着博士请教文章,急中生智,脚步在半空中陡然一转,嘀咕着:“我也有两个字拿不准,要去问一下,许兄先走吧。”而后一溜烟落跑。

    许靖本来还想追,但是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诗赋,回回都是班里倒数,写的打油诗还经常被当堂朗诵式羞辱,因此看见文学博士立刻蔫儿了,不敢往前凑,只得抱好自己的东西,灰溜溜地绕路走了。

    宋芮艰难融入人群里,然而在他病的时候带头“关心”的那群人这会儿又好像看不见他了似的。何碧成瞄到许靖离开的脚步,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笑。今天他没跟煦和在一起,因为煦和一大早就被三清教的人带走了。这会儿审判应该已经开始了吧?何碧成对结果期待不已。

    进行审判的地方在三清教总坛。在这个平静的日子,大雪堆积在黑色的阶梯和神庙上,将气氛渲染得更加肃杀。神庙大门紧闭,门前守着一队佩剑护卫的教众。煦和在门前等候,与他一同到场的还有煦侍郎、蔡司业和管祭酒。门内,国师坐于高高的座上,圣女素帛和大师兄长清分立左右,另有十二名护法列阵。

    今日的审判,只要从这神庙里传出一句话说他没有弄巫,事情就算过去了,后续就是何碧成还想告到皇上那儿,皇上也管不了。若是说有,在场的四人个个都要倒霉。

    巫法,或称巫术,是一切与三清教持不同信仰的知识体系的统称,其中也包括禁书和民间小教派的符文谶纬。这些小教派早年在开国的时候还偶有流行,后经历了几次规模浩大的焚书和灭巫运动,现今“巫法”这个词除了活跃在口头,与“狼来了”,“你爹来了”和“官府来了”并为唬人的四大法宝之一外,已少有苗头。

    然而今日被指控弄巫的人,是太学学生、公卿之子,弄巫的地方还在天子脚下,太学圣地。事关重大,国师要大动干戈,亲自审问。殿内晦暗,除了一排长明灯将中央的通道和护法们的身形照亮外,周围的颜色都看不大清楚,耸立的神像的表情和墙上的绘画在昏暗中显得愈发玄妙莫测。

    有神使出门叫人,只让煦和跟着进去。管祭酒和蔡司业都显得很担心,又拉着煦和叮嘱了一番,教他进去之后千万千万别乱说话。管祭酒还怕他紧张,特地安慰了两句不用担心,只要好好回答国师的问题就不会惹祸上身。而他的亲爹煦侍郎却始终皱着眉头,用不满的目光看着他,连几句简单的叮咛或关心都吝啬。

    煦和视若无睹,很平静的样子,好像只是进去上个香似的,朝他们一鞠躬便跟了进去。

    大门在他身后徐徐关闭了,将尘世隔绝在外头,里面便是神的领地,一屋子白衣飘飘的人都是他的使者。无论男女老少,看起来都面目模糊,极其相似。只要踏入神庙,以“护法”的名号站在这里,他们便抹杀了自己作为个人的存在,只剩下一个统一的称呼。就连平日还有几分鲜活气的素帛,重回圣女的身份也显得干枯失色,犹如霜打的花蕾。护法们是神的刀枪,她便是神的唇舌。只有做为下任国师的她和现在座上的国师有权知晓神的意志,传达神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