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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与文老师的再度相遇,再度成为师生,乔一成觉得,生活里有光影浮动,他跟他一直敬佩喜爱的人慢慢地接近,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文老师一样的人。

        文清华在学生中很受欢迎,他刚刚三十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学历好,家势好,性格从容温和,赢得了许多女学生与年青女助教和讲师的爱慕。他没有结婚,似乎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有女朋友,慢慢地,有人会说,他多少有点怪气。他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周末也不见他回父亲那里,总是独来独往。

        但凡有一点点关于文老师的闲言碎语出现时,乔一成总是第一个板下脸来请人住嘴,他象维护自己的名声一样维护着文老师的名声,不能忍受一点点的污点崩溅在他心目中的最端正而理想的存在上。

        学校严禁谈恋爱,然而,那种年青的,丰沛的,旺盛的,躁动的生命力是无论如何也阻不了的,乔一成的班上已经有好几对了,还有几对是跟外系的同学,大家心照不宣,相互掩护,玩强得如同石头下的野草。

        相比较而言,乔一成是一个很闷的人,虽然他面孔周正,成绩也不错,但是女孩子们会觉得他阴沉沉的,不大跟他接近,他好象生活在一个夹层里,上下不靠,但是自得其乐。

        乔一成是班里最早在外找临时工贴补日常开销的人,大二的暑假,他就在一家小餐馆里找了个厨房打杂的活儿,每晚六点到十二点,隔一天上一次班,周末比较忙的时候,中午就要去,当然钱也会多一些。

        乔一成上大三的时候,他们学校的后门那儿开了一溜书店,乔一成常去蹭书看,一来二去,跟一个书店的老板混熟了,每周两个晚上替他看店子,这么一来,难免会碰见同学或是老师,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他离群索居的,是挣钱去了。因为钱来得不易,班里有时组织一些活动什么的,要额外交一些活动费,乔一成多半是不参加的,同学们觉得这个人有点儿抠,小男人气,再有活动,也不大叫着他了。

        尽管乔一成把自己划在了同龄人之外,他还是快活的。

        他有点象热水瓶,内里滚热着,外面摸上去总是冷的。

        文老师冷眼看着这个孩子,看着他与同学的那一点点隔膜,这孩子还象小时候一样,姿态别扭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文清华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看店的那两天去那家小书店找书,跟乔一成交谈两句。

        快过五四青年节的时候,文清华买好了书,随意地说起班上组织的远足,乔一成说他也知道,是要去阳山材才玩儿,文清华问乔一成为什么不去,乔一成说,家里还有事。

        文清华笑,说:你的弟弟妹妹们也不小了吧?

        乔一成说:其实还小,小妹妹才十三。

        文清华好象忽然想起来似的,拿出两卷胶卷递给乔一成:家里现成的,再不用,要失效了,正好给你们,你跟着一块儿去玩玩吧。人跟人,太近了故然不好,太远了,也不好。

        就象你看一幅画,太近了变形,太远了模糊,不远不近,才能看出明暗虚实来。

        乔一成答应了,然而心底里,起了一点微妙的牵动,文老师似乎不该是这样一个小心拿捏的人,他一直都记得,小的时候,他在窗外看老师,老师转过脸来对着他时的那张笑脸,温和宁静,全无防备,无限接纳。

        乔一成从这一天起,接受了文老师的建议,开始跟同学们一点点地接近,到学期过半,班里班委换界时,乔一成被推举为班级生活委员。

        二强十七了,终于进了工厂做学徒,摆脱了待业青年的尴尬身份。

        说起来,这一回倒真是乔祖望的功劳。

        乔祖望偶遇当年父亲开理发铺子时收的一个学徒,这人算起来是乔祖望的师兄,结婚早,大儿子快三十了,居然混得很不错,在工商局工作,正经是一个公家人,乔祖望央求师兄给二儿子想个办法安排个工作,师兄拍胸脯答应了,一个月以后,果然给二强安排了。

        乔祖望给乔二强虚报了一岁,把他送进了一家印刷机械厂,工种是钳工。

        乔祖望为此得意不已,边喝着酒边说:看看看看,还是得靠你老爹爹吧?你老爹算不得有大本事,野路子还是有两条的。

        十七岁的乔二强,当上了工人。

        厂里给新近进来的这批小青年一人安排了一位师傅,二强的师傅是个女的,正式见面那天,她来迟了,看着其他人恭敬地跟着自个的师傅走了,二强孤伶伶地扎着手站在车间空地上,等着人来领他。

        来来往往的师傅们问:这个小孩儿,你的师傅是哪个?

        二强就答:是马素芹。

        那些老工人们就笑,说:咦,这个娃儿蛮有福气嘛,给一枝花做徒弟。

        二强正疑惑间,车间大门处跑过来一个女人,身材瘦长,背着光也看不清脸孔,只见她一边跑一边往胳膊上套着护袖,往头上戴着帽子。

        跑得近了,那女人四下里看,就有人喊,一枝花,你的徒弟侯你老半天了,快把人领走吧,看看小后生家等得脖子都长了。

        那女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二强一眼,低声说:走吧。

        二强老老实实地跟在女人的身后往钳工车间去,都不敢抬起眼皮来看人,头一直低着,只看见女人穿着一双旧的黑面搭绊布鞋,挺干净,但鞋边绽了一点口子,穿了双紫色起暗花的晴纶袜子。

        出乎二强的意料,钳工车间以女性居多。刚才已经有人领过来了两个新青工,都是年青的女孩子,冷不丁过来一个男娃,车间里起了一阵喧哗,女人们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嘻哈着,声音又脆又亮。

        马素芹,你好命噢,分到这么一样嫩相相的小徒弟,男娃头,以后重活你省事啦!

        就是就是,马素芹你老牛啃嫩草啦!

        哇哈哈地一阵笑。

        乔二强新剪的头发,细长脖颈间青青的一片,细长眼,窄脸,白布衬衫蓝布裤子,还真是不难看。

        又有男人插进嘴来:马素芹有了小伙子,更看不上我们老白菜帮子啦!

        就是就是,眼皮子夹都不夹你!又是先前那个哇哈哈的女人声音。

        二强从小在邻里间听惯了这样的俗话,可还是不好意思,躲没处躲藏没藏的,觉得连手脚都多余,活象田里插着的稻草人似的任人参观。

        马素芹也笑,声音却低沉许多:你们看着眼红吧?我告诉你们说,这是羡慕不来的。

        竟是一口的北方话。

        二强鼓足了勇气偷眼看过去,看到一张白净的脸,瘦长,眼角微微上挑的眼,有了两分岁月的浅痕,然而看出来是曾经鲜亮过的。

        二强倒抽了一口气。

        厂子里按规矩发给小青工一人一身深蓝的粗劳动布工作服,二强兴奋不已,下了班也没舍得脱,直接穿回了家。

        一回家碰见刚回来的乔一成就凑上来说:哥,我在厂里有个师傅,是个女的,你猜她长得象谁?

        乔一成斜着眼跟他开玩笑:象刘晓庆?还是象李秀明?

        二强说:象妈!

        二强说完就笑,乔一成骂他看走眼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兄弟俩开心地闹了一会儿。

        乔二强每天早早地起床上班,兴头头的,更叫他快乐的是,半截子回来了。

        早些年二强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小东西,没养两天又不见了,现在,又回来了。

        二强一眼就把它给认出来了,它已经长成了一个细长身条儿的大猫,缺了半截的尾巴轻轻地灵活地摇动。

        青年工人乔二强蹲下来,摸着它有点脏兮兮的毛,说:你这个嫌贫爱富的东西!又回来了?

        都说家有余粮才养猫,猫回来了,说明乔家的经济条件真的好了一点。二强每月可以拿十三块钱了。

        这里乔二强高高兴兴地,乔四美却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痛苦。

        那天她一放学,便扑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把兄姐们都吓了一跳。

        三丽问她:你怎么啦?

        四美的头埋在枕头里,不清不楚地哭诉:蓉儿死啦!她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死!

        乔一成吓坏了:哪个死了?你同学?

        四美不理大哥,捶着床板继续哭:那个混蛋男人,那个混蛋男人,他把蓉儿害死啦!害死啦!

        乔一成急得头顶冒火:你在说什么呀?是谁害死了谁?

        三丽拉住一成,说:没事大哥,你别管她,让她抽风。

        乔一成问:到底谁死了?

        三丽说:翁美玲死了。

        乔一成一口气突地就松下来:翁美玲死了你哭什么?你哭得着吗?

        四美继续哭:她是我的偶像,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怎么可以死呢?

        兄妹三个成一排蹲在床边看乔四美趴着哭,憋着笑快憋成内伤了。

        四美哭得情真意切,渐渐地感染了兄姐,乔二强说:唉,其实我也喜欢翁美玲,她的兔子牙真可爱。

        三丽说:演技也不错。

        乔一成挥挥手,赶走一片惨淡乌云:算了吧,别想了,红颜薄命。

        乔一成以为以乔四美的性子,转头就会把事情抛在脑后,可没想到,这丫头一连伤心了个把月,几乎每天哭泣,乔一成很不理解,但是又怕她出事,叫三丽多盯着她点。他在报上看到,还就有小姑娘学着翁美玲自杀的,真出了人命了。乔一成觉得自己又要长出一根白头发来了。

        还算好,过了有两个月,乔四美自己缓过来了,把收集的翁美玲女士的所有照片包在心爱的丝绸手绢里,藏进了箱底。

        她迷上了琼瑶小说,每天功课也不做,连上课都在偷看。

        然后,乔一成发现这丫头不梳麻花辫也不扎马尾巴了,把一把头发全披散下来。

        四美的头发从小就蓬松,这么披下来不见飘逸只见散乱,从身后看去,脑袋直大了一轮。

        她还变得爱穿白色衣裙,也不知打哪里弄来了一个细颈花瓶,每天在墙根弄点野花青草插在里面。说话里多了许多的哇,啊,呀,的感叹词。

        那天是周末,兄妹几个坐在一起喝大骨头汤,放了新鲜的萝卜炖的,是二强的拿手好菜。

        正喝着,三丽用勺在汤里捞了一捞,递到二强眼皮底下:二哥,你这里头放的是什么?鸭子毛似的。

        二强细看了半天不知是什么。

        三丽倒看出来了:别是芦苇吧?

        四美前两天跟同学特地从近郊采了一大把芦苇插瓶,没想到这东西见风就飘,弄得家里到处都是。

        乔一成说:四美你把那个东西扔了,到处飞,烦人。

        四美说:你们不觉得它好飘逸好清雅吗?好美啊!好别致!

        乔一成听她好来好去,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曲起手指在桌上哆哆地敲了两下:乔四美,乔四美!说人话!

        二强哈哈笑:你酸死个人!

        四美尖尖的嗓门儿叫:你们好俗气!好没有情调!

        二强说:你最有情调,上衣和裙子不一样的白色,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不能搭配的?

        四美气得忘记好来好去了:总比你脖子上缠一根老干菜似的白绸布冒充许文强好点。

        二强说:我现在进步了,早不搞那套了。

        三丽出声,对二强说:咦?二哥,我发现你现在眼光比以前好多了吗!是不是受了什么小丫头的熏陶啊?

        二强的脸居然红了一红。

        乔一成乔三丽他们都没在意。

        二强一直就那么糊里糊涂,没心没肺的,这样的人,脸红也只不过是精神焕发,若是黄了一定就是防冷涂的腊。

        跟情啊爱啊什么的,大约是不相干的吧。

        后来乔一成才知道,他错了。

        四美才十三岁,发育得却不错,抽了个子,小胸脯挺挺的,打扮得也有些超过她的年岁,远远看去,是个少女了。

        少女乔四美,早恋了!

        乔一成在接到老师请他去一趟学校的消息时,听见自己头顶冒白发的滋滋的声音。

        2

        老师面容板得象一块铁板,水都渗不进似的,乔一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乔四美小姑娘的“初恋爱人”是一个学校有名的男生。

        他有名因为他是一个留了两级的男生。

        是一个留了两级的漂亮男生。

        连老师都说,他空有一付好皮囊,也就是说,这位严谨得铁板似的中年女老师也承认这孩子的皮囊好,何况那正值豆寇年华被琼瑶阿姨弄得神叨叨的小姑娘乔四美?

        那老师还特地把乔一成拉到窗边,指着操场边上一个显然是被罚站的高个子男生叫他看。

        很少有孩子罚站也罚得那样漂亮,他简直象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刹那间,乔一成在心里已经替妹妹四美找了一个脱罪的借口,虽然这借口上不得台盘。

        可是,接下来,乔一成听到老师说的事后,简直地想过去把这个小白杨的树枝给撅折了。

        老师从抽屉里两个指头捏出一本薄薄的旧而破的书来,乔一成一看脸就黄了。

        老师说:他们不仅仅是放学后约会那么简单,这个,是那个男孩子给乔四美看的,被我看到了收过来了。我现在也不太清楚乔四美同学到底看了多少。这个东西,可是大大的毒草啊!害了多少孩子!但凡看过的,没有一个不变坏的!太严重了,这事。

        乔一成只瞄了一眼那书,《少女的心》。

        乔一成在心里叹:完了完了,我们家四美完蛋了。

        乔一成怕极了,他想起听说的一件事,说有个年青的女孩子因为看了那本书,与10多名男子发生性关系而以流氓罪被判处死。

        可怜他糊涂的妹妹啊!

        那天以后,乔一成开始盯紧四美,他和二强三丽三个轮流值班,下午去接四美回家,中午,他硬要四美到自己学校去吃饭。一个二十出头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身后面总拖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小姑娘还有点神叨叨的,多少透着点儿诡异,乔一成也顾不得了,他想,反正这张脸已经丢光了,索性随他去吧。

        小姑娘四美如同一根弹簧,压力之下,有无限的创造力。饶是看得这样紧,她依然有办法跟她的小男友约会,有一回趁着上体育课的时间,两个人偷跑出去压了半个小时的马路!他们还常常情书来往,乔一成从四美书包里搜出来看了之后,拍着桌子骂“狗屁不通”。

        乔一成差不多要绝望的时候,乔四美忽地,“失恋”了。

        那个漂亮的留级生,移情别恋了。

        乔四美很是心碎。

        乔一成一直跟在后面批评她,近乎谩骂。

        有一晚,乔一成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四美蹲在院子里烧着什么东西,火苗很小,在夜色里摇晃颤抖,映着十四岁失恋少女乔四美的脸孔,上面泪痕与鼻涕糊在一块儿,象一块绸布,浸了水,皱了。

        乔一成把想要喊出的声音咽回肚子里去,算了吧,他想,再不成样,总归是一点心思,由她去吧。

        乔一成不知道的是,其实那本《少女的心》四美根本一页都没有看。

        没有来得及。

        那天是她刚从小男友手中得到这本书,按耐不住想上课翻翻时便被老师抓个正着。

        可是不知怎么的,乔四美看过《少女的心》的风声还是露了出去,传遍了全校。

        乔四美在大家的眼里成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女孩子。

        她的名声这样地坏,以至于结婚的那天晚上发现自己是一个处女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恍然。

        隔年,乔一成大四。

        他继续着他的读书与打工齐头并进的生活。

        他得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工作。

        文老师介绍的。

        老师说,他姐姐有个女儿,小姑娘十六了,成绩不大好,尤其是文科,语文与英语,比较吃力,想请个人帮着补一补。

        乔一成很是感激,他明白这是老师在变着法子帮着他。

        文氏一门俊秀,哪里用得着他来替人家孩子补习。

        乔一成诚惶诚恐地去了。

        文老师姐姐在一家很大的报社工作,已经升了主编,家里住着单位分的房子,条件相当不错。

        乔一成的学生是一个面目平常的女孩子,细而黄的头发,身材十分瘦弱。

        女孩子有一个很优雅别致的名字叫居岸,文居岸,乔一成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好象这女孩跟这个名字不顶配似的,却没有深想为什么她会跟着母亲姓。

        文老师的姐姐家除了母女俩,还有一个男人。

        乡下男人。这一眼望去便知。

        可能是文家请的帮工之类的,家里只母女俩,没个男人,有时是要人来做一做粗活的吧,乔一成想。乔一成看过他给家里买过菜,换过煤气包,那年代,用煤气包的人还不多,乔一成看过他扛着上的楼,手撑着腰,看着挺结实的一个男人,年纪怕不小了,总归有五十来岁了吧。

        文家阿姨很是客气,晚上如果下班早,碰上乔一成上完了课要走,总留他吃晚饭,小姑娘居岸闷声不响地陪着吃。那男人有时也在,盛了饭菜蹲在厨房里一个人吃,偶尔弄出点细小的声响。过了些日子就再也不见了。

        文阿姨对居岸的要求很高,吃饭的时候都在纠正着她的坐姿,时常小声地提醒她不要发出声响。

        小姑娘居岸看上去并不别扭,实则有一种暗地里的任性与倔强。

        乔一成看她微撅起来的嘴,喝汤时故意发出的滋溜声,以碗遮脸,偷偷地笑。

        好人家的孩子跟他们贫家小户的孩子,这个年纪里,原来都是一样的,刺猬似的,胆小却又时常乍了满身的刺,却越发地暴露出他们的胆怯来。

        起初,居岸这小姑娘与他的小老师乔一成并不亲近,她木着一张脸对乔一成,叫她写便嘟嘟囔囔地写,薄薄的嘴唇翕动着,趁着乔一成不注意就飞过来一个白眼。乔一成把目光藏在眼皮下,看了个清爽。

        这孩子与他尊敬的文老师有着血缘关系,让乔一成对她有陌名的亲近感,都说外甥象舅,可惜这孩子与文老师没有半点相似处,似乎也并不太像她的母亲。

        这一对年青的师生却由于一点点小事而忽地,走近了。

        那天乔一成到文家,文阿姨还没下班,小姑娘文居岸正在洗澡,隔了卫生间的门,湿碌碌的声音叫乔老师等一等。

        乔一成呆在书房里,闲了,从书包里摸出点东西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小姑娘居岸洗好了澡,过来看见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的乔老师在啃什么东西,腮帮子鼓起来老大一块,撑得他的脸有点变形,意外地稚气。看到她时,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藏。

        居岸问:你在吃什么?

        乔一成实在有点窘,他多希望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苹果,一个梨,要不是根甘蔗也好啊。

        乔一成脸微红。

        居岸说:给我吃一点呀!

        乔一成诧异地犹豫地亮出手里的一个生山芋,掰了一半递给居岸,居岸拿过去香甜地啃起来,啃着啃着,就对着乔一成笑起来,疏眉淡目一下子,生动起来。

        乔一成也笑了,问:你喜欢吃这个?

        居岸含了一嘴的东西,唔噜地说:喜欢,妈不让吃,说不雅。

        乔一成用手背揉揉鼻子,笑。

        乔一成不时地,会带一点小东西,在补课的时候送给小姑娘居岸吃,都有是他的妹妹们喜欢的东西,居岸好象从来没有吃过,馋得象只小老鼠,飞快地把东西填进嘴里咕咕咕地嚼着。

        她开始每次盼着乔一成来家上课,每逢妈妈说留乔一成吃饭,居岸总是很高兴,可又不愿把那份高兴露在脸上,抿着嘴低着头闷笑。

        文居岸象许多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样,对年青的异性睥睨又好奇,她们能敏锐地查觉一个男孩子是否是无害而温和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居岸常会无缘无故地欺负乔一成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是不会同她计较的,从中得到一点点莫名的快乐。

        居岸在补课时会突然用笔戳一戳乔一成的手背,或是在他的指头上染一道墨水,或是叭地在他的头上敲一记。

        但是她又会很真诚地等着乔一成来,埋头尽心地做他给她准备的大量的试卷,再不发出半点抱怨。而其实她也并不是一个很爱学习的小孩。

        她有时对乔一成说:学这个有什么用?我是中国人,才不要学英文。声音里带着一点点骄纵与哀求。

        乔一成说:大家都觉得英语重要,都在努力地学。

        居岸问:你也是哦?

        一成说:我也是。

        居岸轻快地说:那么你是笨蛋。啊,你是一个笨蛋。

        乔一成沉重烦闷的日子因为这个小姑娘变得轻快起来,有时候,他觉得她像他的妹妹,有时候,又觉得不像。

        居岸过十六岁生日的那天,乔一成应约文阿姨的约去她家里吃饭。却发现,居岸躲在房间里哭。

        文阿姨的脸色有些阴,一盘盘好菜与一个很大的蛋糕兀自在桌子上炸开一团热闹。

        文阿姨敲敲居岸的门:居岸,出来吧,乔老师来了。

        居岸开了门,红着一双眼坐到桌子旁,却不动筷子。

        文阿姨问:你做什么?

        居岸说:我要去。

        文阿姨说:不可以。

        居岸倔:我要去!

        文阿姨说:你快吃,等下我们要到疗养院看外公。

        居岸说:先去叫他再吃饭!

        文阿姨说:我觉得不必。

        居岸的上脸绷得紧紧的:那是你觉得,你总是替我觉得,从来不让我自己觉得!

        文阿姨端起碗来默默地吃饭,乔一成看见居岸也拿起饭碗,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入碗中,一成尴尬极了,又不由得替居岸心酸,也不知道这女孩子要做什么。她表情执拗痛苦,仿佛有天大的心事,乔一成是看不得小孩子有心事的,他愿意看着他的弟弟妹妹们没心没肺,所以他才会格外地心痛三丽。

        吃完饭,乔一成把带来的一套优秀作文选送给居岸作礼物,递到她手里的时候,乔一成觉得她塞了个什么东西在自己的手里。

        背了文阿姨展开来看时,上面有一排极细小的字:请你明天想办法带我出去一趟。

        明天并不是补习的日子。

        乔一成在临走的时候对文阿姨说:对了阿姨,明天在少年宫有一个作文讲座,请的是市里的一个很有名气的老师给大家做免费辅导,我想带居岸去听。

        文阿姨答应了。

        隔一天是周末,乔一成带了居岸出来,问居岸要去哪里?是不是阿姨不准去的地方。

        居岸说:一成哥哥你要相信我不会做坏事的,我向你保证我不做坏事。

        乔一成说:那么你两个小时后一定要回来这里跟我碰面。居岸我相信你是好女孩子。

        居岸说:我是好女孩子。

        居岸跑出去两步又转头回来,扯扯乔一成衣袖,递一个金色的大桔子给他。

        以后乔一成回忆起来,对居岸的那一种情怀,也许就始于她拉过他的手,把那桔子放入他的掌中的那一刻。他看见居岸飞跑起来时扬起的头发与衣角,她背着一个水壶,是鲜艳的蓝与红,在她跑起来时敲击着她的身侧。

        不知为什么乔一成觉得她似乎不是赶赴一个约会,好象是在赶赴一场告别。她没有跟他说,但他就是这样觉得。

        乔一成觉得他们俩好象两粒孤独的水滴,在各自的一方天地里滚动,或许会交汇,也或许不会。

        这以后,居岸常央求乔一成找了借口带她出去。渐渐地,乔一成心里有点不托底了,他想,万一,居岸结交了什么不好的人,或是出了什么事,他真的是对不起文家一家子。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偷偷地跟在了居岸的后面。

        居岸去的地方,乔一成并不陌生,那是与乔家所处的那种窄而小的巷子差不多贫败的一处地方,离市区有一点距离,一成跟着居岸坐了大约十来分钟的车。

        居岸穿行在小巷里,一成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

        居岸进了一户屋檐低矮的屋子,那屋子的门冲着巷子,是那种打开门就是屋外的简易小屋。

        乔一成太疑惑了,凑近了窗玻璃往里看。

        居岸亲亲热热地扑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那男人摸索着她的头颈。

        那个男人就是文家的那个帮工。

        乔一成脑子里轰地炸响了一片。

        3

        乔二强又长高了,超过了他大哥。

        他还长胖了一些,乔一成又气又笑:在家里吃了这么多年的饭瘦得跟猴似的,把饭带到单位里吃就变味儿啦?特别营养啦?

        三丽咬着筷子尖儿调侃二哥:单位里是不是有大师傅给你开小灶?吃了什么好的,二哥说一说,我们吃不着听听也是好的。

        二强不答,呼啦呼啦地喝汤。

        在单位里给二强开小灶的不是大师傅,是女师傅马素芹。

        马素芹每天多带一点菜到单位,分一些给二强。大多是北方的炖菜,二强以前还真没吃过,觉得特别的好吃。

        师傅的确是个好师傅,二强力气并不大,并没有像同事前辈们想的那样,把分给师傅的重活儿都能包下来,有时候去拖材料,男的老师傅们总爱叫上乔二强,马素芹多半拦着不叫他去,说他小男娃家,身子骨还没长好,累猛了将来会落下病。

        男师傅们就打趣:一枝花疼小徒弟象疼儿子。

        又有的说:不象疼儿子,象疼小男人。

        马素芹一一有力地驳回去,骂人的声音脆而响快,夹杂着许多北方的土话,二强不是很能听懂。那些男人们却象大夏天喝了冰水一样地爽快,爆发出响亮粗嘎的笑声。

        二强臊得脸上喷火,低头做活不敢说话。

        人走远了,才偷着问师傅:马师傅,那个,他们干嘛叫你一枝花。

        马素芹斜他一眼:小娃子家家的,不要问这个。

        二强挺愿意师傅斜着眼看他,马素芹细长的单眼皮眼常会挑上去看人,总象是对人斜飞过来一个眼风,可她的神情却又是端肃的,两下里合在一处,在二强看来,有点特别的滋味,很好看。

        师傅待他也是真好,除了会多给他带一份菜,教活计也很尽心。马素芹是老师傅,技术算好的,经验多,她在厂子里工作了快十五年,手脚不算快,可次品出得少,二强脑子不大灵,手也还算巧,马素芹多费一点口舌,他也就学会了。

        厂子里的人,多半欺生,倒没什么太大的坏心,有时那做检验的难免会挑挑小学徒的刺,马素芹总是护着二强。

        她在男人中很吃得开,他们喜欢挑逗她,却又无形地回护着她,女人们于是多了几分酸意地待她。时不时地会背着她说些闲言碎语,偶尔一两句飘到二强的耳朵里,似乎说她的男人怎么怎么,二强当着人面不敢出声叫人家住嘴,转过脸去狠狠地呸在地上,觉得女人真是世上最难缠的一种生物,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忘记了他师傅也是女人。

        二强在那到处堆满了东西的车间里,呼吸着混合着铁锈味道的空气,觉得自己自在如小鱼,池塘小是小,然而有足够的养份,岸上还有风景,乔二强觉得自己找到了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跟工人师傅们越来越熟,大家都觉得这小孩没心眼,听话,嘴甜,怪讨人喜欢。男师傅们渐渐地会叫上他一块儿去厂里澡堂洗澡,跟他开着粗俗的玩笑,在他裸着站在花洒下时笑他活象只白斩鸡。

        洗完了澡,是最放松的时候,师傅们问二强:你还晓得你的马师傅为什么叫一枝花。

        二强久久牵挂的问题终于要有答案了,心快乐紧张得砰砰跳,老老实实地答:我不晓得。

        那大块头的师傅就说:你师傅进厂的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那可真是标标致致,两根长辫子拖到屁股头儿,一走三摇,个头还少见得高,说是有一米七,吓,真是没有见过有小女娃高得那样,还高得漂亮的。有一回她给人家当伴娘,胸前戴了朵粉红花,倒把新娘子给比下去了,所以以后就叫个一枝花。

        一旁的师傅凑上来说:一枝花当年在我们厂里不要太招眼啊!走到哪里都一窝一窝的人看,眼睛都陷在她身上拔不出来。现在,当然是不能跟以前比了。

        大块头说:不能比你还眼馋肚饱的?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酸!

        你不也没吃着葡萄?假惺惺做什么?依我说,要不是她嫁了那个人,也不会老得这样快。才三十二三嘛,你看我们厂长的老婆,快四十了,还擦粉,前些天来穿了件玫瑰红的衣服,真是非洲人跨沟,吓人一大跳!(吓这个字在南京话里念he与南京话中的黑同音)

        大块头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少说她家的那一个,少说,要叫那个邪头晓得了,不好开交。

        乔二强懵懂地听着,师傅们的话里,似乎藏着玄机,他解不开,听不懂,然而这没什么,他愿意从别人的嘴里听见对马师傅的赞美,那让他心里暖洋洋的,有几分得意。

        那个漂亮的,明媚的,被大家时时念叨着的女人,是他的师傅,并且,长得象他妈。

        男人们在一块儿,话题多半离不了女人,谈女人的时候,总免不了抽上根烟。

        乔二强人生里头一枝烟,就是大块头给的,他们拍着他瘦削的背,手劲儿大得让他直打晃,以此来鼓励他,试着抽上一口。

        那烟低劣冲劲儿极大,二强只吸了一口,便咳得快要断气。

        就在他觉得自己不行了的时候,有人在他背上有力地抚着,替他顺气。那么有力,做钳工的,手上的劲道都大,连牙刷都比别人要费些。

        二强眼泪与口水齐下,好容易睁眼看了,是自己师傅,一下子羞得恨不能钻地洞。

        马素芹大声地喝骂男人们作死,把那么冲的烟让一个小孩子抽。

        二强眼一把鼻涕一把地,万分羞惭地跟在师傅身后回自己的车间。

        马素芹给他一块糖蒜,叫他去去嘴里的臭味。

        马素芹说:小孩子,别不学好,我告诉你,一辈子,别抽喝嫖赌,有了这几样毛病,你过不好日子的。没事多看看书,学习学习。

        二强有点委屈地说:我脑子笨哪师傅。

        马素芹说:那你就读读报,也是好的。

        于是二强就常读报。连最枯燥的社论都论上好几遍,读不懂,还读。

        马素芹教他用细盐洗掉衬衣领上的黄汗渍,教他手指甲要常剪,以免里面积了黑垢,伸到人前去好难看,教他不要驼着背,走路时不要晃肩膀,叫他夏天无论多热也不要打赤膊,教他吃饭的时候不要叭唧嘴,教他在男人们说荤笑话的时候躲远一点,别没皮没脸地凑上去听。

        她一点点地修正着这个男孩子,她愿意看他一天天地干净起来,一天天地更加正派,懂礼数,一天天地,甚至连模样都周正起来。

        她也纵容他,给他很多的疼爱。

        有一个阶段,厂子食堂里总爱进一种小毛鱼,油炸了,用糖醋烹,吃得大伙嘴边都发着微腥的气息。

        毛鱼的肚肠被抛在食堂的垃圾里,顶风能腥三里地。

        二强高兴了,偷偷地把半截子藏在怀里,带到厂里,午休的时候,让它吃鱼肠拌饭。

        被马素芹看见的时候,二强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要扑过去把半截子抓起来,往怀里藏,马上发现藏不住,就傻笑。

        马素芹看见那只断了尾的猫,刚吃饱,懒洋洋地蹭在男孩子的脚边。

        男孩的脚上是一双半旧的球鞋,洗得发了黄,大约是哥哥穿剩下的,有点大,一走就扑塔扑塔地响。

        马素芹就不响了,想着这小孩儿,才十八,就出来做事,瘦得小鸡仔儿似的,脑子也不大灵光,够多么不易。

        马素芹嘱咐二强:看好它,别让它乱跑,回头让那些家伙看见了,他们有本事给它剥了皮烤着吃!

        于是半截子就常在车间属于二强师傅徒俩的小天地里慢悠悠地踱步,渐渐地吃得胖了,就更懒,不时地趴在工具箱上呼呼地睡。

        夏天来的时候,二强满了十八。

        因为从小营养不是很好,他的初次遗精来得晚。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二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乔一成也发现了,踢了呆呆的二强一脚,捡了短裤叫他换。

        换好以后,二强才突然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在床背后那块阴暗的终年不见天日的小角落里,大张了嘴,脑子里空白一片。

        然后他忆起,他似乎是做了一个长而乱的梦,梦里有团团的白影儿,象长长的树藤那样纠结成一片的头发,面目模糊,却仿佛是有气味的。

        花露水的香味,上海产双妹牌,碧绿的颜色,藏在师傅的工具箱一角。

        二强从此不敢正眼看师傅,马素芹着实奇怪,这孩子怎么别扭起来。

        直到有一天,吃过饭,二强抱着半截子,躲在萌凉处歇汗。

        有一尾蜻蜓从窗外飞进来,翅膀在盛夏的阳光里映成浅金。

        玛令。马素芹说。

        什么?二强转过头来看着师傅。

        玛令。我们那疙瘩管这个叫玛令。是满语。

        玛令。二强跟着重复,这个奇怪的新鲜的发音。他对着师傅笑起来。

        马素芹忽然觉得,在她无趣的,怨气重重的生活里,这孩子的笑脸,象是一道光,透过木栅栏门漏出来的那种。

        夏天热得要人命,钳工车间西晒,一到下午阳光让人无处躲藏,明晃晃地招人烦。工人们互相打掩护,轮着去澡堂里冲凉,开始只是那两三个男人们去,后来女人们也受不住了,也偷空跑去。

        二强不敢,浑身大汗缩在巴掌大的萌凉地里,一把一把地擦汗。

        大块头冲了澡回车间,看见热得蔫头蔫脑的乔二强,问他:你干嘛不去洗一下,用凉水,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二强说:我不敢,怕主任知道。

        大块头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哎哎哎,你真不去洗?有好东西看。

        二强实在好奇了,问是什么。

        大块头神秘地叫他明天跟他一块儿溜到澡堂里去。

        原来,那男女浴室只间隔了一道墙,墙上有一扇极小极高的窗户,全是脏,二强一直都没发现。

        大块头说的好东西,就是用一架梯子爬上去,凑到那肮脏的窗子被刻意清理出来的小小的一角,往女浴室那边看。

        二强很奇怪,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窗。

        大块头不怀好意地笑:可能是当初造这个澡堂的家伙就存了一肚子坏水,故意弄的吧。

        大块头又笑:小毛孩子,没开过荤呢吧?正好先过过眼瘾,真上战场的时候,不会晕。你不想看看你家师傅一枝花吗?

        二强一下子气得心内血气翻涌。恨不得在大块头的脸上煽它一巴掌。瞧那宽脸,巴掌打上去,一定结结实实的。

        第二天,偷着来冲凉的男人们发现,那一角窗玻璃不知被哪个厚厚地涂了一层黑漆上去,刮都刮不动。都气得骂咧咧。

        二强得意地想,他可不学他们厚皮老脸。

        他不能对不起那个美丽而和气的好女人。

        要喜欢,他就正正经经地喜欢她。

        他喜欢她!

        二强被自己吓了一跳。

        4

        在一九八七年这个炎热潮闷的夏天里,乔家的两个男孩子,一成和二强,同时陷入了爱情里。

        爱情在一天天的日子里聚沙成塔,却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姿态出现,砰家伙打在两个男娃头的脑袋瓜子上,叫他们且乐且晕。

        所以在乔一成看到那个男人用一种极亲密的手势爱抚小姑娘居岸的时候,才会觉得那样地愤怒,与多年前相似却又完全不一样的愤怒。

        乔一成想都没想,向那屋门抬脚踹去,第一脚没有捍动那门,反而踹得脚生疼,乔一成嘴里嘶哈嘶哈,又抬脚踹了一下,他多希望象电影那些男人那样,一脚下去,门哗啦散架,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其实门不是他踹开的,是从里面打开的,那个男人诧异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居岸紧张地躲在男人的身后,看到乔一成时,脸上的表情有点放松也有点奇怪。

        乔一成把那老男人用力往里一推,那男人打了一个趔趄,乔一成的拳头随着就招呼上去了。

        居岸惊叫起来,扑过来挡,这叫乔一成很为难,他怕误打到居岸,收了手,却也不见那男人打回来,乔一成想他一定是做坏事心虚,更气,抬脚踢过去。

        居岸从身后抱住一成,细瘦的手臂把一成箍得紧紧的。

        一成叫:居岸你放手你不要怕我替你打死他!

        居岸也叫:你不要打不要打,不要打我爸爸!

        乔一成呆住了。

        他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是我爸爸,亲爸爸。居岸的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那个男人用力把乔一成推开,乔一成跌坐在椅子上。居岸更咽着说:你不要跟我妈说,好不好?

        乔一成有点茫茫然地抬头看看居岸,又看看那男人,想从两个人的面孔上看出相似的地方来。

        他发现这父女俩样子真的有些像。像的是一种隐隐的感觉,某个动作,转头的样子,皱眉时的神情。乔一成坐不下去了,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居岸赶上一点,拉住他,她的掌心湿碌碌的全是冷汗,她说:一成哥哥,我跟你一起走。爸呀,我走啦!

        一路上,居岸都没有放开乔一成的手。

        居岸细而淡的眉一直拧着,越走越慢,一步一蹭,乔一成心里的不忍在加强,他的手心也开始冒冷汗,他们的手湿而粘地缠在一起,乔一成舍不得放开。

        他安慰居岸:你不要怕,我不会告诉文阿姨的。

        居岸的眼中马上蒙上了一层泪光,她勇敢地忍着不让眼泪冲出眼眶。快到居岸家时,居岸忽地停住了脚步,说她不想上楼去。

        乔一成就陪她坐在楼下的小花园角落里,天很热,阳光火热地铺在两个人的背上与头顶上,两个人都是一头的汗,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也许是忘了也许是不想放开。

        他们像傻了似地一直坐在盛夏灼热的阳光里,渴得嘴唇都粘在了一起,没有中暑真是奇迹。

        快黄昏时一成才送居岸上楼。

        走到二楼时,居岸忽然说:我爸每回就扛着煤气包上七楼。她都不让他上桌吃饭。

        居岸哭起来。

        乔一成拍着她的背,有点怕,这是楼道,随时会有人上来,可是他不能不安慰她,她让他的心突突地跳着痛,他想着,原来人家老常说的心绞痛是这样的。

        居岸和一成的第一次拥抱,因为是在公共的楼道里,应该是短暂的,可在乔一成的记忆里,它漫长得离奇,长得象电影里的停格,乔一成觉得那是他们俩最最接近的时候,最接近,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再与任何女孩这样接近。

        居岸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告诉乔一成,她的父母是在农村结的婚,那时候她爸是村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她妈是插队的知青。爸爸告诉过她,其实多年以来妈妈一心想回城,做梦都想,从来没有踏下心来跟他在农村过日子。后来妈妈终于回了城,参加高考,成了文化人,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外公一家子本来就都是文化人。妈妈把她接过来,留在身边读书,爸爸被丢在了村子里,实在忍不住了,找了来,妈妈不肯再接受他,拿他当个外人一样。爸爸早些年其实是很有些脾气的,这两年,在妈面前越来越不自在,人家说矮三分,他矮了十分,心甘情愿地供妈妈驱使,一个人住在外面,妈妈不让自己去看他,最好是越少接触越好,妈妈想跟爸爸离婚,爸爸还没有答应。

        居岸说:我晓得他们不般配,但是不般配他也还是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但是对我好,省下钱给我买衣服,但是妈不让我穿,他带来的那些土产放得烂了妈也不让我吃。

        居岸说着的时候,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一成的肩上,她总是喜欢用力捏紧一成的手,把自个儿手心里的汗蹭一成一手。

        妈是嫌爸是乡下人,我也是乡下人,居岸说,你嫌不嫌我是个乡下人。

        一成说:我不嫌,永远不嫌你。我们俩互相不要嫌。

        接下来每一个补习的日子,都是乔一成与文居岸的节日,他们在居岸的卧室里相对读书,居岸在做功课时都习惯地抓着一成的手,功课都做完了,居岸就把下巴墩在一成的手背上想心事。

        乔一成觉得自己对居岸的感情澎湃却又安详,每当居岸握住他的手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又多爱了她一分。他对她的爱,象慢慢堆积起来的细沙堆。

        文居岸让乔一成想起少年时喜欢过的一个小女孩子,叫做刘芳的,她们有一样细苗苗的身体,干净的眼神与害羞的笑容。那个后来被他气跑了的小姑娘,这么久远的记忆叫乔一成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