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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戚成钢对他们婚姻的这番评论让四美不大舒服,她觉得她自己可是对这段经历贴心贴肺地,珍惜得不知怎么是好呢。

        戚成钢似乎很沮丧,说反正自己再也升不上去了,现在这个位子,是他在外头执行任务差一点儿把命搭上回不来了赏他的,也许很快就转业回地方了,到时候,有的是见面的日子。

        九七年初,二强与小茉也终于结婚了,小茉家办了酒席,请了许多的亲朋。

        婚后,二强与小茉还是住在小茉家里。

        小茉妈说,小茉的身体不好,要过两年再生孩子,并且来不及地加上了一句:我们小茉这病是绝不遗传的,二强你也不必存心病,想着我们孙家高攀了你,其实谁又高攀了谁呢,只要你们俩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其他的,谁都不要计较。

        小茉家他家人的态度叫二强迷糊又有点不舒服,小茉背了人对二强说,说不要理他们,生小孩的事,咱们顺其自然吧。

        二强与小茉的婚礼过不多久,三丽生了一个儿子。

        一丁的工作一直挺顺,这一有了大头儿子,更是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走运的男人,人家说,狗屎运狗屎运的,他王一丁可不就是走了狗屎运。

        一丁的大头儿子叫王若轩,乔一成给起的名字。

        乔家的几个孩子都过了平稳的一段日子。

        他们的大哥乔一成也迎来了他的第二春。

        这一年,忙完了香港回归的报道,也不知是由什么事件起头的,南京开始狠抓素质教育,打击课外辅导班,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电视台的那些有孩子的记者们都对教师与学校抱有一种恨意,提起老师来便牙痒痒似的,一听要去给课外补习班爆光,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就只乔一成和宋青谷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偏偏这年八月份,轮到他们做热线栏目,第一档片子,就是去一所小学,采访关于暑期补课的事儿。

        虽是放假的日子,天又热得着了火似的,可是学校门口还真是一点儿不冷清,全是等孩子下课的家长,一伙伙地聚在树萌里头,男人抽烟,女人则闲话家常。

        宋青谷原本想采访几个家长,可是乔一成拉了他一把,说,算了算了,人家爹妈的也不容易,这么热的天。

        宋青谷嘲笑乔一成:老乔,你可真是妇人之仁,他们不容易,我们这么热的天就容易了?我看这什么破班是该取谛,我小时候,没补过一天课,不是照样成才?还很优秀咧!现在的小孩子,恨不得生下来就聪明得长出山羊胡子来!

        乔一成也笑,道:这话一听就是没做父母的人说出来的!

        宋青谷大笑,难道你拖儿带女的啦?

        乔一成叹道:没有,其实也差不多罗。

        结果两人径直去了校长室,校长一看宋青谷扛着的“大炮筒”一下子脸上就变了颜色,被乔一成的几个问题一追问,简直有些磕巴起来。

        乔一成正打算见好就收,便在提问时故意地露个破绽,给了那校长一个台阶下,校长也机灵,一下子接过乔一成的话头,那话题正往风平浪静上去的时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是一个来访的家长,在一旁听了个零零落落,一下子就冲上来,大声道:我顶犯嫌(方言:极讨厌)你们这些记者,狗腿子样!你凭什么不给学校办补习班?学校不办补习班,我儿子到哪块去补习?找家教?你贴我钱啊?

        宋青谷也大声哧笑一声:我贴你钱?你长得漂亮咋的?

        那女人火了:老娘长得漂不漂亮管你屁事?

        宋青谷放下摄像机,对擦着蒲扇似的大手掌:你是谁老娘?想做我老娘?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儿?

        那女人暴怒起来,上来便要抢放在校长办公室上的摄像机。

        宋青谷是最恨人家动他的机器的,一个肘拐把那女人拐到一边,乔一成赶紧拉住他。

        打人啦!女人大叫起来。

        谁打你了?我告诉你,你动这机器,六十多万你赔得起不?

        机器动不得,人动得!那胖大女人撩起裙子,一脚朝宋青谷踢过去。

        踢偏了,正跟在拉架的乔一成的要害。

        乔一成一下子就矮下去半截。

        乔一成采访中被强悍妇人踢进了医院,也算是工伤,医疗费台里自然包了。

        宋青谷来看他的时候,竟然塞给他一个鼓鼓的大信封,乔一成一看,一叠钱,吃了一惊。

        宋青谷说:别怕,收着收着。是那打人的老娘儿们赔的。

        一成结巴起来:赔......赔的?

        宋青谷得意洋洋的:我去找了派出所,她这可算是民事伤害了,叫她赔钱是便宜她,了得了,敢打政府喉舌?

        乔一成摸摸那叠钱:这也太多了吧,我看那女的,也不象是有钱人。

        宋青谷摸摸头:也是,要不,咱还回去一半儿?

        结果,宋青谷果真托警察又还回去一半儿。

        宋青谷跟乔一成开玩笑说:都不容易啊!还好没踢坏,真踢坏了,才三十来岁儿,这辈子怎么过?

        两个人正说笑着,有人来看乔一成了。

        是项南方。

        5

        这一年过了十月天就冷起来。巷口那几棵有了年纪的老白杨经秋风一吹便哗哗地掉叶子,一阵又一阵的枯叶雨,衬着碧天窄巷,灰墙青瓦,一派深秋景致,引人一脉愁肠。

        这一天乔一成回家去腌菜。

        现在他住的地方太小,没地方放那口大水缸,所以他还是按多年的老规矩回家腌菜,腌好了,兄妹几个谁家要吃就回老屋来拿。三丽与四美给他打下手。

        一成有轻微的洁癖,入口的东西总要洗上好多遍才放心,三丽说:大哥,现在腌腌菜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呢,你看隔壁,以前他们家一腌就是两百斤,现在只腌三十斤。

        四美往手上呵气说:好冷。大哥呀,现在还有谁自己腌菜吃?想吃腌菜排骨汤就去菜场买上两棵,多麻烦,冻得人手生疼的,一点不划算。

        三丽白她一眼:你懂什么!你看大哥的手,三十几岁的人的手,糙得像个老头子,还不是为了咱们能吃上干净的家里面制的菜。大哥十二岁就学会腌菜了,不是大哥操劳,你跟我俩个平民丫头能养的小姐似的,连饭都做不好?快闭上你那嘴!

        一成笑道:行了行了,别说她了,人能糊涂快乐一辈子也算是福气。

        一成用大青石把菜压实,兄妹们把缸移到堂屋里去。屋子里散着湿碌碌微咸的味道。这味道里,刷地一下,就过去了那么多年。

        三丽忽然笑眯眯地问一成:大哥,上一次你住院,就是夏天那次,来看你的那个女的,是哪个?

        一成一愣,还没等他回答,四美接上来说:哪个女的?噢,我想起来了,来看过大哥两次的那个,气质还好,长得不怎么样,皮黑眼睛小。

        三丽呸了她一口:你知道什么?你看什么人都只关心一张脸,总有一天叫你在这上头栽个大跟头,大哥不要理她,就说说她是谁?一看就是很规矩很有教养的人,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一成说:这可不敢说,人家条件好的很。

        三丽说:那又什么?大哥你本人条件也不差的,样子也配得起她。

        一成不惯与妹妹谈论自己感情上的事情,微有些尴尬,没有答话。

        隔了一小会儿,三丽突然低声说:大哥,实在是我们拖累了你。

        一成小声温和地说: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做什么?

        一成出院之后,找过南方几次,给自己找的借口是,人家还探过伤,回谢一下也是应该的。一成说,想请南方吃个饭,南方答应得也挺爽快。

        那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吃饭。一成见了南方便说:我原做好了准备是碰一个钉子的,知道你们都忙得要命。

        南方笑笑说:再忙吃饭的时间总是有的,再说,南方低而飞快地说:要是想出来,总归是能找到时间的。

        可不是,一成心想,他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一本书,上面说,如果一个女孩子跟你说,对不起,我晚上不能跟你出来,妈妈叫我早早回家。那不是原因,那不过是个借口。

        一成心情不由得好起来,口气里便带了两分宠来:想吃什么自己点,这里是湘菜馆,也是你喜欢的辣口味。

        南方抬起眼来看看他,以往乔一成跟她讲话都很和气有礼,可是总觉隔着点什么,这一回大不相同。南方为这一点不相同,心情也没来由地好起来。

        没隔两天,宋青谷嘻皮笑脸地来探问:听说你跟人家单独吃饭来着,总算知道把我这个大灯泡甩开了,啊?

        一成笑道:好灵通的消息。

        宋青谷得意地晃晃大脑袋:我就说你们俩有戏,我第一次就有这种感觉,你别说,人的第六感还是挺准的。

        一成摆手道:八字没有一撇,我现在还发着懵呢。

        宋青谷说:你这个人就是缺乏行动力,有感觉就上,先下手为强,老娘们似地犹豫做什么?

        看乔一成没答,他又说:我听说你以前爱过一个美女,就是我们台里的。你不会还惦记着那个吧?

        一成笑出来:有这回事?我自己都了不记得了,这可是句真话。

        那就上吧,向着新的未来。宋青谷开玩笑地说:我可以保证,南方是个好姑娘啊。人是长得磕蹭点儿,可架不住人家心灵美。

        一成连连说:老宋你可真是。

        南方与一成都是大忙人,可是,就象南方说过,只要想,总会有时间。两个人这之后倒像像样样地约会起来。有时南方开会晚上,一成也会在她们区委办公楼底下等她,带她去吃宵夜,再送她回家,不过短短的十来分钟的路,两个人来来回回地,足能走上五趟。南方与一成都不是多话的人,但是这样的来回里,并不觉无话的焦躁,反而有一脉平静,两个人都挺满足的。

        一成一直以为南方是一个简洁明了,不那么小女儿气的人,加上她工作的性质,难免会有一些少年老成的样子,一直也不太冒撞地跟她说过于私密的话。

        有一回,两个人周末到故宫博物院看展览,彼此这才发现,都是对博物院感兴趣的人。

        那是一个清代家俱展,一成随口说: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明代的家俱风格,比较简洁,清代的太式样太复杂了,一个床弄得象小房子一样。

        那会儿他们正站在一架清代南方人常用的拔步床跟前。

        南方却说,她更喜欢清代的,比如这样的一个床。

        南方说:我父亲是军人出身,从小,家里就好像军营一样,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样睡硬木板床,用军被,一点装饰品也不让放,天天早上要到院子里去跑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排成一队。我大姐直到结婚的前一天还跟我们一起跑步。那时候就想,什么时候,有一点私密的空间,就要那种什么都可以放进去的床,就像大房子里套个小房子。真正像个女孩子的样子,也穿穿花裙子和有花边的衣服,吃吃零食,睡睡懒觉,看看言情小说什么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未看过完整的一本琼瑶小说,那时候班上的同学看疯了,我借过一回,只看了半本就给爸扔出窗去了,叫什么《聚散两依依》的。

        一成看着南方脸上的那一点点遗憾与落寞,不由伸出手去牵住她的手,轻声说:这也不是难事。现在也是可以做的。

        南方微叹了一口气:我不小了,也不大好意思像小姑娘那样了。

        一成安慰她:我们这里的规矩,只要没结婚,都是孩子。

        南方祖籍河北,她提过家里一直还不惯南方的习俗。

        之后一成便送了南方两件特别女性化的衣服,颜色柔嫩,样子却并不太抢眼,约会时南方会穿出来,果然与平时大不一样。两个人看电影时,一成买了大捧的零食,再后来居然送了南方整套新版的琼瑶小说,笑说:给你补补课。不过我是不大喜欢,酸得唻。

        南方笑了。

        两个人算是正式地确立了恋爱关系。

        不久之后,南方回家,母亲趁着父亲不在场,问南方,是不是在跟一个电视台的记者在约会。

        南方大方地承认了。

        母亲尚未说什么,南方的哥哥项北方在一旁开口了:是认真的吗?我可是听说,那个人家庭条件不大好,而且,还离过一次婚的。呵呵,当然现今离婚也不算什么,不过,说出来到底是不大好听,你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条件摆在这儿,怎么着也可以放手挑一挑的。

        南方不高兴地说:他人很好,学问工作也都不错。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母亲接口说:这倒也是,人好是很要紧的。出身低一点也没什么,只是这离婚的事......

        南方打断母亲:妈,我有分寸的。

        项家的孩子,婚姻一向自主,南方异母的大哥与大姐,找的也都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就是南方同母的这个哥哥项北方,两年前结的婚,找的也是省里的一个干部的小女儿。

        母亲说:你心里有准星儿是好的,你从小就有分寸,自己拿捏好了再做最后决定,这种事,也不急。

        项北方在一旁哼笑了一声。

        又过了两天,乔一成去摄像科找宋青谷一块儿出新闻,忽听得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便住了脚听。

        楼梯间里两个男人在小声地说话,其中一个是宋青谷,另一个的声音很陌生,听了不出三句,乔一成便明白,这是南方的哥哥。

        项北方说:其实呢,最可怕的是那些苦大仇深,混得高不成低不就的男人,他们从小到大的一切都要苦苦打拼才能到手,还有太多的可望不可及以及太多的欲望,得到了时时担心失去,处心积虑,精打细算,“吃相”难看得很。

        宋青谷扑了一鼻子冷气,说:俗话说了,不到深圳不知道钱多,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大。你家是一块肥肉不错,可是也肥不到哪里去,乔一成这个人还有两分骨气,在我们台是资深记者,新闻中心的台柱子,这么多年也见过些市面,不至于那么穷凶极恶,再说了,英雄不问出处,项伯伯还不是农民出身?小时候我们不是常听他忆苦思甜?说他十来岁上穷得连鞋也没有,大冬天的光着脚,跟在牛屁股后头,看见老牛拉了一泡屎就赶紧把脚伸进去借那热乎气儿暖和一下?

        项北方声音里带笑不笑地:得得得,打住打住,谁不知道你平民意识重,你没有等级观念。我也是多操心,南方跟这个什么乔一成,也不知能成不能成呢,我就是路过这里找你了解了解情况,你说这么一大通理论。

        乔一成闪身进了宋青谷的办公室,约摸等了五分钟,宋青谷一个人进来了,看见乔一成,嘿嘿一笑:你刚才听见了吧?

        一成也不否认。

        宋青谷说:甭理他。我跟你说,项家一家子,人都好得不得了,老爷子前一位夫人去世后,后娶了一位,就是南方跟项北方的妈,老太太人也挺好,和气善良,那上面的那两个哥姐人也好,比南方大得多,人特别质朴。就只这个项北方,妈的,羊群里跑出这么个骆驼来!在中央党校混了张文凭,娶了个省委常委家的姑娘,得瑟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派头架子足得很!身上的泥巴味儿才去掉几天?他奶奶的,我家老子才正经是资产阶级后代,家族里的小少爷,我爷爷当年可是满州国商会会长,我都没摆谱儿,他倒摆起来了......

        一成打断他的淘淘不绝:老宋你是好人。其实这位项北方先生也并没有错,我想......

        宋青谷大力摇手:你不用想,你想什么我也知道。只要南方没有这种想法,就够了,你再磨磨叽叽就不像男人了!

        有宋青谷从中鼓励,乔一成才会在南方邀请他去自己家里见见家人时,头脑一激动,答应了下来。

        那是个星期天,一成跟着南方上门了。

        一成没买什么东西,拿了一副颇有名气的画家的水墨画,是有一次他采访国画院时那位画家送他的,老僧入定图。他送出去好好裱了一下,南方说过,他父亲很喜欢国画,一成想,南方家自然会有这位画家的画,可是,这位画家从不画同样的画幅,这样的礼,总还是得体的,不塌了面子,也不至于太伧俗。

        可是,当进了南方家院门,站在那大树与藤蔓掩映的三层小楼前时,乔一成的脑子还是嗡了一下子。

        6

        乔一成上南方家的第二天,宋青谷就兴致勃勃地来问他:怎么样?你们南方人怎么说的?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感觉如何?

        乔一成喏喏。

        宋青谷依然好兴致:我说的没错吧,项家人都好得不得了。老头子的脸是吓人了一点,可是不碍事的,他顶疼南方。宋青谷忽地孩子似地咧了嘴傻笑两声:他们家的红烧肘子不错。

        乔一成又干笑了一下,宋青谷终于发现问题:喂,别是碰到项北方了吧?不跟你说了吗?你别理他。

        乔一成连忙说:不是不是。项北方不在。项家人,是很好。

        那不就成了,宋青谷大力地拍在他肩上:好事近好事近啊。

        乔一成整个人显得特别地没有精神,拖泥带水的腔调说:老宋,你跟我说过南方她们家是干部,可是你没有告诉我是那么大的一个干部。

        哪么大的干部?宋青谷不以为然:你是没见过真正的大干部。

        对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而言,南方家已然是太大了。太大了。

        你啥意思?宋青谷瞪起铜铃般大眼。

        你知道她家住哪儿吧?你当然知道。乔一成说: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没事儿就带着弟妹跑到那条街去,看那小洋房。对我们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

        宋青谷对乔一成的话显见地不屑:没人不待见你的出身,你犯不着自个儿老提起来说!大家还不都是一样,干部家的咋的?多长两个鼻子眼儿?

        一成勉强笑道:老宋,你跟南方这样熟,想必你们家的官儿也小不了。

        宋青谷大眼白丢过来,道:我家官大官小与你什么相干?你又不娶我!

        乔一成心情再不好,也给他逗乐了。

        这之后,乔一成下意识地,远了南方。

        南方心头明镜似的,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去跟乔一成说明白。

        南方想,自己怎么给乔一成一个保证?保证她以及她家人没有等级观念?保证日后永不会嫌弃他?这算什么?如果乔一成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也就罢了,这世上,多的是擦身而过的男女。只怪他们缘份不够。

        乔一成其实也舍不得南方,撇开两人之间出身的那道鸿沟不说,南方是个好女孩,难得的,不琐碎不计较,本份又温柔。

        这两个人,正应了那句话:欲近还远,却藕断丝连。

        打破这种僵局的,是个极偶然的事情。

        那天乔一成本来跟宋青谷要去采访市里头的一个领导,可是那领导临时有事,两人想着偷得浮生半日闲,商量着去洗一个桑拿,还未出电视台的门,新闻中心的主任就叫他们去抢一个新闻。两个匆匆地去了。

        原来是采访一对年青男女,那男的双腿残疾,自学成才,书法绘画都不错,开了一片小小的工艺品店,那女孩子倒是十分娟秀,家庭条件也好,父母拼死了反对女儿嫁一个残疾,女孩子逃了出来,死活要嫁。现在女方家跟她脱离了关系,这一天,正是两个年青人结婚的日子。

        乔一成看着新娘年青美丽,平静而幸福的脸,突然地,觉出自个儿的胆小与狭隘来。

        忽地觉得,也许一切,也没有那样可怕,没有那样困难。

        宋青谷说:你看,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怕就不要爱,爱了就不要怕。小姑娘都不怕,你怕个屁!

        宋青谷忽地很狡猾地笑了:老乔,你以为,皇帝的女儿,她就不愁嫁吗?我告诉你句实话吧,也难!学历啦,工作啦,相貌啦,地位啦什么的都容易,不容易的是,人家公主的心里要进得去。你当每个干部家庭都拿子女的婚姻做交易哪?老乔你是书读多了,人倒糊涂了!

        乔一成这一回算是真笑出来了,那云也开了雾也散了似的。

        不过,谁知道呢?乔一成想,也许人一辈子,总要有脑子一热,觉得人生一片光明的时候。

        那一天,项南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走出区政府大楼时,看见乔一成站在路灯下,看见她出来,笑着却没走上来。

        项南方是第一次看见乔一成笑得这样天真,这样热情。

        一成跟南方平静而快活地相处的这段日子,三丽却过得极不顺。

        原因还在她那个婆婆身上。

        那天南方跟一成约会,半途,接到王一丁一个电话。

        三丽受了伤进了医院。

        三丽有了孩子之后,跟婆婆的关系越加地别扭起来。

        三丽的孩子一直是她和一丁自己带的,婆婆早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宣布她身体也不大好,还要做一大家子的饭,是不能带的。孩子生下来后一丁请了个保姆。孩子两岁后保姆再也不肯干了,想出去打工。三丽和一丁忙了家里忙单位,着实苦了一阵子。

        三丽从来不是迟钝的人,早看出婆婆并不稀罕孙子,过年里头连个红包也没有,只给孩子买了顶小瓜皮帽,一丁生怕三丽生气,三丽说:我们原本就没有指望她对孩子怎么好,看她对你就知道了。我也就奇了怪了,人家都说大儿子小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怎么在你们家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一丁抓抓头说:我怎么记得那话说的是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三丽也笑了:是吗?是我记错啦?反正顺过来倒过去放在你妈的身上都不对。

        一丁咧开嘴笑了一笑说:我记得我小的时候,那几年,她待我是真的好。那里家里那样缺钱,她手里略有点毛票,便带我出去吃小笼包子,一两四个,全给我一个人,自己就用筷子沾点醋咂一咂,那年月小笼包子多贵啊。

        三丽听了也不言语了。

        一丁是个傻子,三丽想,为了那么远的日子里那么一点好,就什么都不要紧了。

        三丽的主意是,凡事多忍一忍,他们总归是要搬出去住的。三丽想,到时候我们搬得远远的。

        可是,一丁妈却不领三丽的情。

        一丁的爸是个邻里间出了名的闲散人,家里油瓶子倒了都是要迈过去的。天天早上拎了鸟笼子出去遛鸟,晚饭后捧了茶壶出去遛人,一把宜兴的小紫砂茶壶养得水光润滑的。遇上个雨雪天气出不了门,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一丁妈年青的时候为了这个跟他吵过也闹过,全无一点用处,便也认了命。现在他有了孙子,脾性依然不改,倒是比一丁妈看起来要喜欢小孙子,可是事也还是不会帮着做的,连口水都没喂过孩子,做的最多的,无非是用手指头戳戳孙子软软的小脸。

        可是一丁与他爸是完全两样子,公司里的工作再累,回到家便帮着三丽做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做饭,家里虽有洗衣机,一丁妈总认为那个东西洗不干净床单,一丁便让三丽把床单被面全留到星期天由他来洗,三丽单位的效益越来越不好,一丁说,干脆别干了,也指望不了那么一点劳保,退下来呆在家里专门照顾小孩,再好的保姆也比不上自己妈妈尽心。三丽也心动过,可是实在是怕天天呆在家里面对着婆婆,这事儿也就算了,一丁就更加觉得三丽不容易,平时也就更疼她一些。

        一丁妈冷眼看着,心似绞汁的青梅,免不了闲言碎语地敲打儿子。

        有一天,又是星期天。一丁一大早起来便出去买菜,买完了菜又回来泡了一大木盆的床单准备洗。虽是做事,还是轻手轻脚地,怕吵了三丽睡觉。

        快到十点时,一丁妈看三丽还没起身,便咣地把洗菜的铝盆掼在水池里,好大的一声响。

        三丽蓬了头发从房里出来,急急地去洗漱。一丁妈用肩膀把三丽撞开,气叨叨地:人家说懒婆娘懒婆娘,也没见懒成这个样子的,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在床上。公公婆婆倒成了小二了,忙前忙后,侍侯完老的小的还要倒过来侍侯媳妇,不是笑话吗?

        一丁赶紧过来陪笑道:不是的妈,三丽昨天着了点凉,吃了感冒药,那种药一吃就犯困。

        一丁妈越发地没好气:我还没说两句呢,你就护在前头,你老婆连说都说不得了。

        三丽也咣地掼了一下脸盆,板着脸说:就睡一会儿懒觉又怎么样?我享我男人的福,又没碍着别人。

        一句话生生戳到了一丁妈的痛处,立刻跳脚骂起来。

        这一顿吵,婆媳俩足有两个月互不搭理。后来还是三丽借着儿子说:我们表演一个儿歌给奶奶看。算是给婆婆赔了个礼。

        婆媳两人不对盘,平日里小吵小磕碰的不断,可是要说真正冲突得怎么厉害也没有。然而,三丽受伤的这一次,可真是闹得大了。

        事情起因却也不大,一丁的儿子跟在奶奶身后要糖吃,一丁妈给了他两粒,小孩子一气塞到嘴里,流着粘粘乎乎的口水跟在她身后还要,搅得一丁妈手里的毛活儿全塌了针,一丁妈一气,推了小孩子一下。谁知就那么巧,孩子没站稳,咚地摔了,大约是摔得重了,楞了一下才拉长了声音哭起来。偏又那么不巧,三丽在一旁看了个正着,过来抱起孩子,一个巴掌甩到儿子的小脸上,说:不争气,叫你不识相,那眼泪就下来了。

        一丁妈看孩子跌了其实也吓了一跳,原本也要来抱,却被三丽挥手挡了一下,又听到三丽的话,也动了气:谁也不是有心的,说这种话做什么?

        三丽把泪渍麻花的脸转过来叫:不是有心地推这么重?

        一丁妈拍着大腿赌咒:谁要是有心地谁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三丽说:少来这套。

        就这么,你来我往的,双方都上了火动了真气,结果,不仅吵,还动了手。三丽的头在墙角处磕破了,血一下子就涂了一脸。

        一成接到一丁的电话,跟南方道一声对不起,南方说,干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妹妹吧。

        到医院时,三丽头上的伤已经缝了针包好了。一看到一成,原本不哭了的三丽又抽嗒起来,一成也不大好意思当着人面哄妹妹,只由得三丽扯了他人衣襟呜呜地哭。

        倒是南方上前来把三丽劝开了,还说: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伤口缝合得很好,不会留疤的,可是不能哭,哭得伤口不是更痛?

        一成与南方送了三丽回家,一成忽地攥紧了南方的手。

        南方的手暖和干燥,食指指腹间有小小的硬茧,是长期写字留下的,一成说:我这个妹妹,从小受过苦,她不容易......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南方小声地说:你也不容易。

        乔一成在以后的几年里一直记得南方的这句话,他想,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会为南方的这句话而感激她。

        三丽和一丁这一回算是彻底下决心要找房子搬出去另过了。

        说起来,这两年他们多少也存了些钱,不过,一丁打算以后自己开一家修理部,所以那笔钱两个人一直不敢动,这一回,也是没有办法了。

        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到处找房子的时候,一丁爸出了点事。

        那天晚上他照常出门去逛,老马本识途,可是偏偏老马被一个摆得不平的阴井盖子给绊倒了。

        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一丁爸人斜着飞了出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有路过的女人马上上来要扶,却被同伴拦住了,说是这种年纪的人摔了,女人是万万扶不得的,一定要个年青力壮的男人来扶。好心的邻居马上飞奔去找来了自己的儿子,一丁爸早已站不了了,被众人抬回了家,一丁妈吓得立马哭了起来。

        一丁一边忙着叫救护车,一边安抚妈妈,一丁爸满面是血地躺着,那边三丽赶紧又找红纸封了个红包给扶起一丁爸的小伙子。

        人一送到医院就住下走不了了,老头的腿里打进了钢钉。

        一丁跟三丽商量,现在这种情况,妹妹嫁到外地,弟弟是倒插门,也顾不了家里多少,他们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搬出去了。

        三丽也同意了。

        可是她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是好多年。

        此时的四美也下定了决心,再去一趟拉萨。

        这一次,她没有再打电话给戚成钢寻问可不可以探亲,直接收拾好行李,买好了车票。

        正当她要踏上行程的时候,戚成钢回来了。

        没了领章帽徽,重新成了一介平头百姓,灰溜溜地回南京来了。

        7

        戚成钢是被部队给开了的。

        他在拉萨,与驻地附近的一个藏族姑娘谈起了恋爱,被部队上给发现,这里头还牵扯到国家的少数民族政策,原本是要军法处置的,考虑到他曾立过一次功,再加上那女孩子跳出来,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拼死拼活地护着戚成钢,说若是处置他自己也要跟着一块儿死。

        戚成钢算是死里逃生,可是部队呆不下去了,当了五年的兵,别说转业,连复员也没算上,卷了铺盖,趁着夜色,连夜离开了拉萨。

        那藏族女孩子在军营外苦守了一夜,没有见着戚成钢最后一面。

        戚成钢这一走,逃也似地,仓皇如鼠。一半儿是逃离了部队,逃离了耻辱之地,一半儿,是逃开了那段露水情缘。

        他实在是被那叫达娃央宗的藏族小姑娘给吓坏了。

        戚成钢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周日,正值休息,他去集市,在她的摊子上买了一把藏刀。

        达娃的汉语说得不错,挺流利,可发音多少还有些古怪,配着她那清脆的声音,有一种热辣喜庆的趣致,戚成钢不由得对着她笑了起来。

        达娃的皮肤与当地人一样,黝黑而略有些粗糙,颊上两块红,目光却灼灼闪动,仿佛眼睛里藏着两轮小小的太阳。达娃额头宽阔,骨架匀称,浓密的头发油光乌亮。她看着面前对着她笑的年青军人,高大英俊,比康巴汉子还漂亮,笑得越发地热烈起来。

        第二个周日,戚成钢没有出营地,到第三个周日时,他又遇到了达娃。

        达娃说:我好久没有看见你啦!语气热络,仿佛他们已认识了很久。她带来了热滚滚的酥油茶,一定要戚成钢喝。

        戚成钢想,自己可以算是被达娃诱惑了的。

        达娃主动邀约戚成钢,每逢周日集市,达娃把摊子交给嫂子,便拉着戚成钢飞跑到一片无人的草地上。他们在这里拥抱着打滚,热烈地接吻,达娃用力地扯住戚成钢的头发,狠咬在他的唇上,然后呵呵地笑,摊手摊脚地躺着,裹了一头的草屑。

        戚成钢可以感觉出她其实对男女情事十分生疏,可是她那一种急切放肆像是天生的,它们潜伏在她丰满的身体深处,一旦觉醒,便成燎原之势,无可阻挡。

        达娃抓住戚成钢的手,塞到自己的藏袍里。

        达娃的胸厚实温腻,极有弹性,戚成钢的手略一动作便能闻到她身上很重的体味,戚成钢并不喜欢那味道,然而,那味儿与那触感混和在一处,好像一把火,轰地一声,与他自己心里的那把火烧在了一处。

        达娃就像是某种软和,多汁而鲜嫩的食物,这样地丰厚肥美,惹得人忍不住一口咬下去,那一刹那,戚成钢不由得想到了四美。

        与达娃相比,四美要清瘦得多,小姑娘似的小而紧的乳。

        戚成钢想着他们匆匆的忸怩的别扭的那么几次,戚成钢忽地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叫四美的女人生了气,她就那么任性地,勉强他与她做了夫妻,难道他欠她的不成?不然,他大可以搂着眼前这个女孩子更加尽情地翻滚,在享受她肉体时不必有微妙的愧意,蚂蚁似地啃着他的心,不大痛,可是总叫他不舒服的。

        忽地有一天达娃说:我们结婚。

        彼时天那样蓝,让人非得做点什么才不能不负这一片圣洁的蓝色,戚成钢不加思索地开口说:好!

        戚成钢很快忘记了自己的这一个“好”字,可是达娃却认了真,在又一次的幽会时,一定要戚成钢去她家里提亲。戚成钢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吞吐着告诉达娃,自己是已经结了婚有家室的人,是不可能跟她结婚的。

        达娃勃然大怒,当天就把戚成钢给告了,说戚成钢强jiān她。

        戚成钢立刻就被关押了起来。因为事情牵涉到民族政策,戚成钢是很有可能被判死刑的。

        达娃几乎一下子就后悔了,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又跳出来,说不是那么回事,是自己愿意的,要死要活地保护戚成钢。

        这件事足足调查了一个多月,最后,戚成钢被部队上给开了。

        戚成钢先是坐长途车,后来坐上了开往内地的一列慢车,刚出了西藏他便病了,烧得头目昏沉,嘴上起了一溜燎泡,一天一夜,只喝了一点冷水,戚成钢很怕,怕自己死在路上。还好,烧退了,然而火车上的饭并不适合一个病人吃,戚成钢觉得似乎已经在行进的列车上呆了一辈子了,可车窗外,还是延绵不绝的北方的景致,一片一片收割过的高梁地,单调得叫人生了绝望的心。

        当列车终于到站,戚成钢踏上家乡的土地时,他打了一下趔趄,秋天的南京依然燠热,戚成钢的棉衣在一群轻衣薄衫的人中间显得突兀怪异,许多人回头看他。

        戚成钢在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乡成了一个异乡人,宛若这个城市的额头上突然长出来的一颗热疖子。

        他就是这样一付样子出现在了四美的面前,四美有一瞬间几乎不认得这个瘦得麻杆一样,满面病容的年青男人,待回过神来以后,哇地一声扑到戚成钢身上,抽泣个不住。

        戚成钢推开她,扔下背上的包,一头栽倒在床上,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四美满心疑惑得不到解答,又舍不得叫醒戚成钢,便烧了大壶的水灌进四个水瓶里备着,又去翻捡戚成钢带回来的包,想找两件干净的替换内衣,却没有找到。戚成钢离开拉萨时扔掉了大部分的东西,现在这包里的几件衣服,无不散着一股怪味儿,四美没法,出门去现买了两套衣服。

        戚成钢一气睡到晚上九点钟,醒来后痛快地洗了一个澡,埋头吃了两海碗的小煮面,四美并不擅做饭,面条糊了,猪肝也硬得象小石子,戚成钢依然觉得无比美味。从回来到此刻,他一句也没有说过。

        四美实在沉不住气了,问:你这次回来,是探亲吧?有多长时间的假?

        戚成钢不答。

        四美从来不是一个灵光的人,可是这情形太诡异,她还是嗅出一点不太对的味道。

        四美又问:你,你怎么啦?

        戚成钢说:我不回去了。

        不回部队了?

        一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那,那你回来,部认上给你安排了什么工作吗?你,你不是排长吗?是算复员还是转业?该算是转业吧?那应该能分到一个好一点儿的单位。四美絮絮地说。

        我没有工作。戚成钢打断他的话。

        四美的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

        怎么会没有工作?啊?怎么会?你,你到底怎么啦?说话呀!四美看戚成钢不说,扑上去摇憾着他。

        戚成钢被她晃得浑身骨头咯嗒作响,甩了肩膀把她的手晃开:我犯了错误。

        什么错误?什么错误?你怎么会犯错误的啊?啊?不是以前还立过功吗?咱们还上过电视......

        不许提上电视的事,不许你提!戚成钢爆发起来。

        那,那你跟我说,你犯的是什么错啊?那么,你这算是,算是被开除了吗?什么样的错误要开除?

        因为四美一直是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戚成钢这次回来,也是先回到这边,他知道乔老头在另一侧的卧室里,他下巴绷得紧紧的,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作风问题。

        四美一腔子的话全被吓回了肚子里。

        隔了半天,四美说:他们冤枉你了吧?是吧,是吧?

        不象是问着戚成钢,倒象是在说服她自己。

        不是。戚成钢说,不是。没冤枉。

        一时间,四美用心体会到了一个词:悲痛欲绝。

        四美觉得自己是悲痛欲绝的,连哭都忘记了,然后又想着,不能哭,别给人听见了。

        下意识地,她就想替他盖住这件事,他与她,是一条船上的,她若让别人知道了他不好,就等于说她自己有眼无珠。

        而且,她爱他。

        乔四美看着戚成钢略显憔悴但是依然英俊的脸,她是爱着他的,这毋庸置疑,爱到,在听到他犯的错的最初,就已经打算原谅他了。

        乔四美还是伤了许多天的心,伤心让她变得跟戚成钢一样地憔悴。

        戚成钢说:你要是,不能原谅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四美问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拉萨了?

        我不回去了,我死都不会再回去了。

        那个人,她在拉萨吧?四美小声地终于问出了几天以来一直想问的话。

        嗯。

        戚成钢想起达娃饱满黝黑的面孔,那面孔无限放大,对着他压过来。

        我是真的不会回去的了。

        过了两天,邻居们问题戚成钢,马上要到哪个单位去报到?

        戚成钢没有答,到是乔四美答了:倒是安排了个单位,可是我们还没决定要不要去呢。现在这社会,还是自己给自己打工最划算。

        戚成钢看四美一眼。

        她原谅他了,戚成钢知道。

        戚成钢病好了之后,去找了他以前的一个朋友,那人在开出租,正巧想找个二驾。

        戚成钢开上了出租车。

        他们还住在乔家的老屋里,戚成钢家里住房紧窄。他答应每月付给乔老头房租。乔老头说了,这钱是该他拿的,他养女儿到这样大,而且,若是不给房钱,将来戚成钢和四美若是在乔家老屋里有了孩子,那是要抢掉乔家子孙的聪明和福气的。

        乔四美替戚成钢盖住了所有的事情,人前人后,总是碎碎地一遍一遍地说着,戚成钢不要安排好的工作,是为了自己做事,多挣点儿钱。

        自己开车,一个月能挣这个数。四美细长的手指比一个数字,在朋友与姊妹们面前晃着。

        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的确是这么回事了。

        而且,似乎连戚成钢发生在遥远的拉萨的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也不存在了。

        南方与乔一成终于决定结婚了。

        项家因为是最小的女儿出嫁,把婚礼办得挺隆重。

        乔老头在得知亲家的身份后,被巨大的惊讶与喜悦冲击得目瞪口呆。他简直想不到,大儿子会取得这样了不得的成功,让他也跟着尊重起来,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几乎听到自己骨节里嘎嘣嘎嘣拔高的声响。

        婚礼上,乔老头竟然十分庄重,穿着新买的中山装,看见亲家公穿着一件羊毛衫外套一件夹克十分诧异,在他的概念里,干部都穿中山装。

        他在中山装的包裹下,语言也庄重起来,在婚礼上当着一众来宾发言,说感谢政府感谢党,自然有人在下面微笑。

        乔老头儿的表现,有些捉襟见肘,一个角落里生存的市井小民面对高官里的畏惧,如同装在麻袋里的菱角,藏不住形的。

        然而,也就不容易了。

        项妈妈舍不得小女儿住出去,收拾了自家小楼二楼朝南的一间大卧室给他们小夫妻做了新房。

        乔一成拎了一只皮箱跨进这座小院。

        冬天的皂荚树落光了叶子,枝丫直戳向灰蓝色的天空,小楼墙上的爬山虎此时也枯着,春天想必又是一层新绿。

        屋顶依然有烟囱,小时候乔一成总以为那是厨房的烟囱,其实不是。

        是壁炉。

        这是他少年时向往的地方,他曾牵着弟妹或是独自一人无数次地在这些小院外徘徊,想象着院子里的另一重生活。

        现在,他竟然进到了这院里来了,他往后的日子居然能与这院内的生活相重叠,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事。

        乔一成心里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