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九章

    1

        乔一成把居岸从派出所送回她自己的家。

        居岸喝多了,滚在路边,被联防发现了,人家问她话,她也答不上来,醉得实在厉害,联防只好把她送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居岸的手机上正好有一成刚打过去的电话记录,警察便叫了他过去。

        居岸看见一成时依然没有清醒,满身的污渍,一件薄外套揉得稀皱,可怜那种牙黄最不经脏,居岸缩在墙角,头发纷披下来挡住了脸。

        一成快速地办好了手续,一成扶起居岸,居岸仍然不是很清醒,歪在一成身上,脚下自己给自己使着绊子,一成差一点让她带着一同跌倒。

        一个年纪稍长的民警帮着把居岸扶出去,一成站在路边等着出租。

        那老警察小声地说:这位小姐是你朋友?

        一成点点头。

        老警察意味深长地说: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多了,这还没三更半夜呢,喝成这个样子,这个毛病跟吸毒也差不太多,很难改的。她刚才就睡在马路边上,皮包早叫人顺走了,亏得人没给人带走,还真危险,年纪轻轻,长得也不错。她没家里人吗?叫他们看好她啊。

        一成心里莫名地烦燥着,不高兴听他絮叨,有车来了,一成谢过警察,声音生硬冷淡得不应该,那警察望着扬起一阵细尘远去的车子,鼻子里哼一声:有你的苦吃呢。

        不过乔一成没有听见。

        一成带居岸回到河西她的家,一进门,一成便发现,居岸的屋子比先前还要乱,到处都是换下的衣服,报纸四下里散着,还留有一丝汤底的纸泡面碗翻在茶几上,窗子紧闭,屋子里气味复杂腌臜。

        醉酒的居岸好在没有吐,也不闹腾,就是不大认得人。一成只好帮她脱了外套,让她暂时躺在沙发上。在厨房里找到食材利落地做了一碗醒酒汤,也顾不得烫嘴,给她灌下去,居岸呛着了,伏在沙发上大咳,一成才觉出自己因着肚子里的那股子急与气,太莽撞了些,又回身拿了干净毛巾替居岸洗了把脸。

        毛巾温热的触感大约叫居岸很舒服,她像小动物那样哼哼两声,突然一拍沙发,把一成吓了一跳。

        居岸高声地说:痛快!好痛快啊!

        声音陌生粗嘎,气势汹汹又透着一股子放肆的乐呵劲儿。

        喝得好啊,真好!你不让我喝是不?我偏喝给你看。你叫我学文,我偏学个商,你叫我嫁谁我就嫁谁?美得你!我高兴嫁哪个就嫁哪个,你看着楼底下......居岸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这看着王府井大街,回头我就弄个抹布扎成个彩球,从这儿扔下去,砸到哪个我嫁哪个,砸到个麻子我嫁麻子,砸到个秃子我嫁秃子,哪怕来个瘫子给人推着上街,砸到他脑袋上我也嫁!

        居岸咯咯地笑着,上前搀了一成,歪歪倒倒地转圈:爸爸,我们来跳个探戈。探戈,你知道是什么吗?你不会吧?我妈跳得好,我告诉你......她凑到一成的脸上,爸,我告诉你......她怪腔怪调地:探戈就是趟啊趟着走。

        一成紧紧地抱着居岸,叫着她的名字。我们不跳了好不好?一成哄着居岸,我们跳得累了,歇一会儿,来,居岸,来。

        居岸忽然把头贴在一成的脖颈间,像一个小小女孩子那样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爸,你累了,你病了,身体不大好,跳不动对不对?没有关系,我带你去看病,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反正她有的是钱,我们用她的钱来看病,你不要不好意思。这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的,男人也是可以用女人的钱的。

        乔一成觉得脖子里慢慢地濡湿一片,居岸的眼泪慢慢地顺着他的脖子流到他的脊背上,他不记得曾经有谁把这种温暖潮湿的感觉赋予他。

        除了文居岸。

        多年以前,以及今天。

        乔一成觉得非常地心酸。如果可以,他愿意把这二十年重新来过,为了把他以及居岸的生命以一个新的方式走上一遭,或许他们都不会那么痛也不会那么煎熬。

        一成轻轻地拍着居岸的背,告诉她:你爸爸很好,现在他很好了,居岸。

        居岸平静了一点,她伏在他的肩上,侧着头看着那扇一直关着的门。

        居岸说:其实我是知道的呀,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没有了。他病了,后来死了。

        居岸伸出细长的食指,指着那扇门:就死在那个屋子里头。他病的那一年里头,除了住在医院里的那几个月,他一直就住在那间屋里,一直到医生说他没得救了,他也是想要回来的,他喜欢那间屋子,说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头。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欢那个屋子,他说他一辈子都没有想到可以住在这样四四方方,规规整整的房子,脚底下踩的是光光滑滑的木地板。

        你不知道,居岸抽抽鼻子,你不知道,我爸爸是多么自觉的一个人,恨不得把自己弄成一个隐形人,他不要给人添麻烦,病得那样重,还要自己洗内衣,吐过了,也硬撑着要把地拖干净。有一个阶段,治疗得还不错,他能下床走动,甚至能出门散步,那段时间,他居然天天给我做一顿饭。摸着蹭着帮我收拾东西。

        居岸把手指搁在唇上嘘了一声,你听,她说。

        乔一成竖起耳朵听了一听,问:听什么居岸?

        居岸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我有的时候,晚上,还可以听到他在屋子里拖着腿脚走路的声音,刺啦——刺啦——,走过来,又走过去。只要仔细听,就可以听到,你说他是不是其实还没有走?我爸爸,他还没走?

        乔一成只觉汗毛倒竖起来。那紧闭的灰蒙蒙的门后边,似乎真的有人,步履蹒跚,因着一念不舍,踟蹰不去。

        一成不知道居岸到底有几分真醉几分糊涂,他只知道一件事。

        居岸不能再在这里住了。

        他不能叫居岸陪着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一同死了。

        虽然此时他并不知道,在居岸的悲痛里有几分是为了父亲,还有几分是为了什么,但他认定了,居岸是不可以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一成从地上捡起一件稍干净的衣服让居岸套上,我们走,他说。我带你走。我们不在这里了。

        居岸终于伏在他肩上放声大哭:不成的,她说,这是不成的,你有太太的。你有太太。

        一成耐心地等着居岸的哭声渐渐地小下去,然后说:没有,我现在没有太太了。

        只有你,居岸。这话一成没有说出口。

        乔一成把文居岸接回了自己家,暂时住了下来。

        居岸酒醒后还是想搬回自己家,一成坚持说,即使要搬,也要等你彻底戒了酒以后。至少,在单位工作时你不可能喝酒,在我这里,你也找不到一滴酒。

        一成终于留住了文居岸。居岸真的开始在一成的帮助下戒酒。一成抓到过两次她偷喝,被抓现行的居岸也不狡辩,只是怔怔地看着一成,一成心软,不过不会妥协。

        居岸身体好了一些,不过精神时不时地会有些恍惚,一成想,会好的吧,当然还是需要时间的吧。

        居岸住进来三个月以后,三丽跟一丁从北京回来了。

        一成发现王一丁脸色比走之前更加差了。

        差的不是气色,是精神气。

        三丽倒还好,衣着依旧整洁,人瘦了些,但也不至嶙峋憔悴。一成知道他是不可能从三丽之里问出什么来的,不过看他们夫妻的样子,不像是有矛盾的,一丁虽然不如从前那样笑模笑样的,还是那样体贴,拿三丽当宝似的,这是装不出来的。

        三丽去四美家接儿子时,四美也问过她,这一趟去北京那样久到底是为了什么?三丽不肯说,并且严厉地跟四美说,叫四美不准到大哥那里去挑着头来打听她的事。大哥够操心的了,现在他刚刚好一点。

        四美半天才说:姐你看这个文居岸,她跟大哥会不会有结果?

        三丽想了好久,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哥似乎对她......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四美笑着问。

        我说不好,三丽皱了眉头,大哥这个人,他在心里头,有意无意地,总要把人划一划分一分,他觉得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就算做了夫妻那样亲近的人,他也会客气里头带着一点疏远,只有他觉得跟我们是一样的人,他才会对人家掏心掏肺。

        跟我们一样的?哪种人是跟我们一样的?

        三丽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好,我们都没读过多少书,哪能弄得那么明白?可能就是,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得过得好一点的人吧。

        可是那个文居岸她妈不是很有钱有地位的人?四美说,她哪里会过得不好。

        三丽看着四美,突然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你这个丫头啊,你真是......

        四美低了头,自嘲地笑笑:可不是,天生的缺心眼子,跌多少跤也明白不了。

        三丽忽地做了一个从不曾做过的动作,她伸展胳膊,把妹妹紧紧地抱住。

        四美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却又打心底里依恋那一刹间不可名状的暖意,他们都是这样琐琐碎碎地干巴紧凑地活着,一直都是,乔四美从小就渴望生活里有那么一点戏剧化,然而她的戏剧化只与爱情连在一起,她从未曾想过亲情里也会有一时间的戏剧化,这感觉陌生美好,又有点让人不好意思。

        这一年十月中旬,南方托人给一成捎来了两竹篓的螃蟹,一成原本想几家里分一分算了,可是二强说,螃蟹这个东西要一伙子人聚在一起,弄一点酒,吃得才有趣,所以把兄弟姐妹几个全招到他店里去,二强三丽夫妻带着孩子,四美与一成是落单的,加上巧巧,一起到二强那儿吃螃蟹。居岸没有去,一成也觉得居岸去了似乎也不太合适。

        那螃蟹真是肉肥膏美,一成后来给南方也捎了大包自制的干菜点心,都是南方爱吃的。

        分开了以后,一成倒觉得,与南方的相处轻松起来。不再小心谨慎,也就不再觉得吃力。

        零五年一转眼就到了。

        乔一成的兄弟姐妹们难得在一起一大家子过了一个年。居岸也来了。这是她第一次跟乔家人在一块儿吃饭。

        年过完没有多久,大家发现,乔老头子开始一天比一天显出老态来了。

        说起来,他也是七十多的人了,瘦且干,精神头也有些不济,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记性了。

        起先不过是丢三落四,有时明明拿在手里的东西他还在到处乱找,偏偏他又在家里呆不住,动不动就要往外跑,有两次把钥匙就那么插在门上人就走了,幸好邻居看见了,没起什么坏心,替他收了起来。平时白天各人都要上班,做事,实在没有人能过来照顾他,兄弟姐妹几个商量着,请一个保姆来看着他,二强说,保姆费由他一个人出就行了。可乔老头子并不领情,大发雷霆说,一成他们是变着法子想害他,弄个来路不明的人,一个不在意给他吃的东西里下点药什么的,把他弄死了,好把老屋卖了换钱。

        他不敢当着一成的面说这种话,只骂住在家里的四美,弄得四美委屈又生气,干脆随他去。

        可是不久之后有一次,乔老头在厨房里自己弄东西吃,煤气没有关好,气罐口着了火,还好火没成气候,救得快,等火给扑下去时,小厨房已烧了半个,整个灶台一片狼藉。邻居也怨声不断,说他这样糊涂下去迟早是要把整个院子的人都害了,说不定连这条巷子都保不住,都知道这一片全是老房子,木头的房梁,又老旧,沾火就着,烧起来没得救的,要是乔家人再不想点办法,那么他们只好找居委会来评评理了。

        于是,保姆曲阿英来到了乔家老屋。

        她五十多岁,安庆农村的,乌发,扁脸,略有点龅牙,看着还算干净爽利。

        过了年,有一天,有个人来找乔一成。

        2

        乔一成看着眼前的女人,惊讶于她在岁月面前的无敌。

        她依然是多年以前那副衣着整洁雅致极其妥贴的样子,头发是由黑变白之前的麦色的黄,越加衬得她的脸色白皙,脸部略微有点松驰,却使得她的五官显得比从前柔和,完全掩盖了原本的那一点点凌厉。她还是那么苗条,长至膝下的大衣服贴地勾出她修长的体态。她在这个年纪依然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她的年纪只使她的韵味更加丰厚起来。

        乔一成看着她想,有的女人是这样的,她们永远有本事把自己的命运握在掌中,她们还要把别人的命运也一并地握住。

        乔一成在她的面前忽地觉得自己变回成了那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总有一份隐隐的惧怕,怕她轻而易举地于一派闲适优雅中就摧毁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事实上,乔一成有点过虑了,居岸母亲开口说话时,态度是那么地诚恳温柔。

        她说:居岸现在住在你那里吗?

        是的。乔一成下意识地就挺了挺脊背,倔强地,示威地。

        居岸母亲伸手在乔一成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拍:不要误会。我是真心地,想感谢你为居岸做的一切。我想不到她还会遇上你,这是她生活里最终出现的阳光。

        乔一成笑了,哦,原来他现在成了一片阳光了。当然,现在的他,有学历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这一切似乎使他这个出身平寒的小子周身光鲜了起来,入得了人的法眼了。而过去,在这位女士的眼里,他乔一成不过是一片乌云,悬在文居岸的头顶上,好像随时会给她带来一阵阴雨。

        乔一成越想,越生气起来。

        居岸母亲继续说:居岸,她这些年,很吃了一些苦楚。她过得并不好。她,有过一次极不如意的婚姻。那个男人,对她很不好,有一年,我去看她时,发现她被那男人打得躺在床上动弹不了。小乔老师,她延用了过去对乔一成的称呼,小乔老师,居岸她,能走出那场婚姻真的很不容易,能再遇到你,得你这样待她,我做母亲的,真的很欣慰。可是,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明白,居岸她,有一次在怀孕时遭她前夫暴力对待,身体上受了很大的伤害,她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如果你介意,我想,你们还是现在就划上一个句号的好,如果你不介意,我做母亲的,祝福你们。

        可是,兴许你也已经了解了,我也并不值得您这样欣慰,我是个离过两次婚的男人,我的生活也不如意,我还是拖了一群弟妹们,含辛茹苦,我的条件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并不符合您的要求。

        乔一成的言语渐次尖刻起来:二十年前我入不了您的眼,您一定要把我和居岸隔开,二十年后您却以这样的低姿态来施舍给我们一个新的机会,说到底无非就是您觉得居岸有过这样的经历,居岸在您心目中的价值打了折扣了,所以可以与我这样的男人凑合了,对不对?乔一成凑近居岸母亲,声音里有压制的愤怒,哪有您这样做母亲的?哪有母亲可以这样看自己的女儿?一个做母亲的,就算女儿零落成泥也依然会把她当一个宝。

        居岸母亲的脸色微变:居岸一直是我的宝贝,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可是你却从来不懂得怎么样好好地爱她,乔一成说,拿起自己的外套,穿上,他发现自己在发着抖,完全没有办法拉好外套的拉链:你不许她见亲生父亲,你逼得她嫁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现在你又用这样施舍的态度来污辱她。乔一成说:你放心,我会待居岸好的,我什么也不会介意,我要居岸,不是因为她现在可以曲就我了,是因为我一直都把她放在我心里头。而且,乔一成笑起来,有几分骄傲:而且我们现在,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许才能在一起!把你施舍的姿态收一收吧。

        乔一成愤而离去,只听得居岸母亲极低的句话:你不明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乔一成不想再听她的任何一句话,他甚至觉得跟她出来见这一次面都是极大的错误。

        乔一成到家时,看见文居岸正在厨房里做饭,穿了一成的一件围裙,长大得一直拖到小腿上,背影看来格外地单薄。她发着愣,直到锅开,再手忙脚乱地揭开锅盖。

        居岸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乔一成呆呆地站在厨房的门那儿看着自己,居岸讶异地发现一成满眼是泪。

        居岸试探地问:你回来了?你......你见过她了?

        一成点点头。

        居岸低了头:她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了吗?

        不,她没有,我也没有不开心。一成说。

        居岸扯了围裙一角,显得特别地紧张,她还告诉你什么没有?

        她的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在落将下来,乔一成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不,这没什么居岸,这个不成问题,乔一成说,居岸的眼泪反使他的心境平和,使得觉得自己的周身充沛着一种极度的温柔,他接着说:这没有什么的居岸,真的,我十二岁就带着弟弟妹妹们,我这辈子,实在是带够了小孩子了。

        居岸在一成的怀里抬起头来,微微有点诧异:她就说了这个?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一成笑起来:没有。哦对了,她还说祝福我们。可是我告诉她,我们不再需要她的允许不需要她的同意了。

        居岸也笑起来,脸色复又暗了一暗:其实她这么多年来也是不容易,她为了我操了好多好多的心。当年,她给我介绍她的学生,说那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可是我一心只想着怎么样做才能让她生气,我说我要自己选一个人嫁,我要向她一样,我要嫁一个她眼里的下等人。我要嫁没有学历的,没有体面工作的,出身也不好的,来自农村的,我说,只有这样的人我才嫁,我就喜欢嫁这样的人。后来我就跟我的前夫结了婚,她是我们单位的勤杂工,我回家去告诉她我要结婚了,我知道她很痛苦,可是她还是给我准备嫁妆,我过得不好,是我自找的,与她,没有关系。

        两年前,我离婚后,回到南京来找父亲。一年以后父亲重病。但这两年,我还是快活的,她没有拦过我,我要在这里找工作,也是她帮的忙,她给父亲治病买房找医生......她没有爱过我父亲,她这一辈子,没有得到过一个爱的机会。她也很苦的。

        居岸从一成的怀里挣出来,回过身去盛汤,厨房里很安静,只听得勺子碰上碗沿的轻轻的叮当声。

        一成在一片寂静里对着居岸的背影说:居岸,我们结婚吧。

        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一成与居岸开始慢慢地做着结婚的准备。

        一成的快活里有一丝丝不安,因为他发现他自己拿不准居岸的意思,居岸也不是不快乐,只是她的快乐总会让一成觉得有一些伪装的成份,似乎她总在告诉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我是应该快乐的,应该快活,苦尽而甘来,原本就是人生的一件乐事。一成觉得可能居岸还是有心结需要时间来一点点地打开,直到有一天,一成发现居岸其实还是偷偷地喝酒,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居岸是需要时间的。而乔一成也愿意给她时间。

        乔一成的婚姻大事其实呈现出一种胶着的状态,而乔家却有一个人,积极地做起了结婚的打算。

        一个让人猜破了脑壳儿也想不到的人。

        乔祖望,乔一成他们的老爹。

        乔祖望被他的保姆曲阿英照顾得相当不错,乔老头子一辈子生活困顿,从来没有过过什么特别富裕的日子,可是倒是极挑嘴的,就算是最艰苦的那几年他也想尽一切办法使自己能吃上口好的,合口的。他在过去的四十年里,先是挑剔他的老婆烧得菜不够好吃,后来是挑剔他的儿子女儿们。他总觉得他这一辈子都没有享到他想要的口福。料不到在七十多数上头,他得了这样一个保姆,她做的饭菜极对他的胃口。

        也许那句话说得对,抓住一个男人的心是从抓住他的胃开始的,曲阿英渐渐地,在乔祖望的心目中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有一次她家大儿子结婚,她不过回去了一个星期,乔祖望便打了无数的电话过去,催着她回来。

        渐渐地,乔家的儿女们发现乔祖望竟然白胖起来,因了这点白这点胖,他的面目也不似过去那样可憎,有了一点上了年纪人的长眉慈目样儿来,平日里也会在晒着太阳心情极好的时候摸出一些零钱给外孙女巧巧买一点吃食,极有耐心地喂到孩子的嘴里。

        慢慢地,曲阿英对乔老头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叫他“东家”,却叫他乔大哥,她会在他抽烟时喝斥他,抱怨他弄脏了她刚换好的床单,又给她添了麻烦,他让她买什么菜她常常驳回,这个你不能吃,这个的时新菜,你知道多少钱一斤吗?她甚至每晚跟他面对坐着小酌上一杯。而乔一成,也开始不让四美支使曲阿英做事了,每回四美叫她帮着晒一晒衣服或是看一会儿孩子,乔老头子都大声地阻止,说请的这位保姆不是为了照顾她,你二哥给的钱是为了让她来照顾我的,人家没有义务做替你做事情,除非你肯再添人家一份工资。乔老头子说。

        四美偶尔在兄姐面前笑言:老头子对这个保姆比对自己儿女还心疼呢。

        可终究谁也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老头子能有现在这个样子,舒舒坦坦安安生生,身体精神都不错,也的确亏了这个保姆。

        终于有一天,四美着急忙慌地给乔一成打了个电话,四美在电话里尖着嗓门儿哭声哭调地说:不得了了大哥,我们家要出大事了!

        乔一成有不少日子没有听到四美这样尖声尖气没头没脑地说话了,乔一成想:摊上这么个家,就是只猫,他都得短命!

        他问:什么大事?

        四美说:爸,他,他要结婚了!

        什么?乔一成几乎要长声大笑起来,他要什么?

        结婚,四美重复,他要跟保姆结婚。

        我的天,乔一成叹,我错了我错了,真是折寿啊,这种家庭,这种老子,那得是乌龟命才能对付!

        乔家兄妹几个没有想到他们再一次聚在一起竟然是为了老父亲的婚事!这事儿,真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简直地就是一场笑话!

        四美气得眉眼挪位,说:老头子一辈子吃喝抽赌,就只一个优点:从来不嫖,说女人麻烦得很。谁想得到,老了老了,反而把这唯一的优点丢掉了,多生出一段花花肠子来!

        三丽本来也气乎乎的,听到这里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二强也笑了。四美拍拍巴掌说:你们还有心思笑得出来!

        二强安抚小妹妹说:你也别急成这个样子,兴许他只是一时的念头,不当真的。

        四美说:怎么不真,他都开始看日历找日子了,居然还要定酒席!

        二强犹犹豫豫地说:其实吧,曲阿姨呢,的确对老头子照顾得不错,现在时代不同了,老年人结婚,也,也算不上特别奇怪的事,也不怎么丢脸的,如果老头子真的要结婚就让他结去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当儿女也不好太过阻挠。

        四美利利落落地反驳二哥:你是老二,但是你不能二,现在不是我娘要嫁人,我娘早死了,骨头都能敲鼓了!现在是人家要嫁到我家来做我娘!我长这么大,连老婆婆的气都没受过,哦,我老来反而要弄个后妈来磨折我?

        三丽说:我倒是不担心她磨折我们,我们都大了,她怎么可能欺负得着我们?我倒是怕,她有什么别的打算呢。她可能想着人财两得!

        二强扑地笑起来:三丽,你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而且,老头子有多少钱我们还不清楚?他这一辈子,少爷身子穷小子命,有一点点钱就吃喝赌掉了!

        四美加入进来:说你二,你不光二,还弱起来!老头子是没得钱,可是有房子!别看这一进老旧的房子,可是冬暖夏凉。现在正在搞老城改造,已经拆到前街口了,明后年这里一拆,政府有补助的,还不少,那不就是钱!

        二强说:不是说这一带属于文物,要保护传统民居,不会拆的?

        四美说:狗屁!保护是保护人家以前大户人家的公馆,里里外外好几进的大宅子!这里一定是要拆的,拆了好跟那个大宅子连成一片,弄成个旅游点收钱的!况且我也真不是为了那些钱,我有工作,养得活自己,我只是替我死去的妈不值,我妈一辈子跟着老头子没有过过好日子,凭什么让这个女人来把什么都占了去?大哥,你说句话吧!

        乔一成一句话也不说,就只冷笑。

        3

        乔老头子要在七十高龄的时候结婚,在乔家的几个孩子中间揭起了轩然大波,与乔老头子争吵最激烈的是三丽。三丽说乔老头子一辈子自私,是不是打算自私到死?

        乔老头子勃然大怒,顺手拿了桌上喝水的杯子就朝三丽头上砸去,若不是一成拉了三丽一把,把她护到身后去,三丽的头铁定要被砸破了。

        水杯砸在乔一成的背上,隔了冬衣也觉得闷痛,水溅到一成的发角上,顺着直流到一成的脖子里,在脊背上划出一线冰冷,这天,才十一月,来了寒流,居然冷成这样。

        三丽看老头子竟然下了狠手,大睁了眼看着老头子因为生气而紫涨的面皮,三丽恨声地说:你砸我?你又为了你自己恨不得害死我?

        只有乔一成听出三丽话中的含意,多年前不堪的旧事扑面而来,带着陈腐的气息,拉了人直往过去里沉下去沉下去,一成看着三丽抖着的双唇,赤红的眼睛,才明白一件事:能忘却的人,都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

        乔一成把三丽拉过来,冷眼看向父亲问了这一天来的头一句话:你真的要结婚?

        要结怎么样?你做儿子的再有本事也管不到老子结婚。老头子梗了脖子答。

        乔一成却又笑了:我不管你,我就问你一声,你可想清楚了?

        一成的态度叫乔老头莫名的心虚,眼皮子也跳了一跳:想清楚了。我把你们养到这样大,也该我自己去过两天有人侍候的好日子了。

        一成扯了脸皮,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响来,二强知道,他哥气急时才会有这种表情与动静。一成笑说:哦,这倒是我头一回听说,原来这么多年都是你在照顾着我们,侍候着我们。真是父恩难忘。行,你要结婚,我们没人拦你,你尽管结好了,可是,男人成了家结了婚就要自己养家糊口,从这个月起,生活费我们都可以不给你了,多谢你老爹爹体贴儿女们的不易,二强三丽四美,老爸给我们省钱了,以后,我们可以不用拿一分钱来贴他了。

        一成边说着边往门外走:走了走了,我们都走,不要耽误着他老人家跟爱人商议终身大事。

        转过头来又对乔老头子说:你老要不要借辆车接新娘子?我有朋友,有辆加长凯迪拉克,我替你开口借,他一定会给我个面子。

        乔老头气得要疯,从这日起不与几个儿女们来往,并勒令四美趁早找了房子搬出去,说乔家老屋是他的房子,从此半寸地面也不叫不孝子孙们占了去。

        一成叫四美先搬到他那里住,乔四美犯了牛脾气,死活不肯走,说是就要留下来跟后妈斗争到底,一成打了几次电话叫她从家里搬出来,他有办法治那个老头子,可是四美说她是绝不会走的,这屋子是老头子的不假,可是这房产前两年买下来的时候,可都是他们兄妹几个出的钱,老头子半毛钱也没有拿,现在凭什么把出钱的人赶出去?把这一进三间房子给外人占了去?况且她乔四美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结婚在这里过日子,三十来年了,离了这地方就像桔子树移了窝,是要死的。

        乔四美在电话里对自己大哥说:我就不信斗不过他们了,我告诉你大哥,我现在才明白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真对,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老头子敢把那个女人往家里娶,我就在他们办喜事的那天大喇叭给他放贾宝玉哭灵!

        乔一成被乔四美逗乐了,这依然还是他那个啥也不怕气冲霄汉的小妹妹,没头没脑,想到做到,爱憎分明,勇往直前。

        乔一成并不怕乔老头子真的赶四美出去,他有他的杀手锏,几十年他早就学会对这个做父亲的留一手,他只是怕四美在家里受气,看这情形,四美也吃不了大亏,乔一成便由得她去了。

        因为有儿女们的这一场闹,倒真的让乔老头子把熄了那高调办婚事的念头。老头子想,反正现在已住在一起了,办不办的,以后再说吧,也好,省两个钱。

        曲阿英在这一场吵闹中却一直是保持着一种高姿态,她不参加争吵,不发表任何意见,她温顺地隐在一角,低眉搭眼,连声息都是轻的淡的,影子也是薄的稀的,做事也是轻手轻脚,利落劲儿还是照旧,待老头子却格外地温厚了。

        对乔四美的挑衅与冷眼指桑骂槐,她也只一味地装聋作哑,这么个小小的家,同一个大门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也见,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曲阿英在乡下这许多年,远近的人都知道,那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不过,管他呢,曲阿英在水龙头下哗哗地放着水冲着一把红梗菠菜,管他呢,只要老头子不开口叫她走,她便有机会在这家里站住了脚,扎下了根。她抬头望望青得发黑的屋脊,是好地方啊,她想。她不过三十便丧夫,生活里所有的一切,都要她自己给自己挣来,也没什么不好,她总做得了自己的主。

        她知道她现在最要紧的,是笼络好老头子,所以格外地对他照顾得周周到到。

        那天乔老头子与儿子女儿们大闹了一场,等乔家的几个子女都走了,乔四美也抱了女儿出门逛去了,曲阿英弄了两样小菜,拉了乔老头子对坐着喝起来。天冷,曲阿英说,我给你温了点米酒,刚有人从老家那边带过来的,自己酿的,分了一点给我,尝尝。

        乔老头子这一晚上足多喝了几杯,一张脸红里透出了紫,颧骨处泛着油光,松塌的两颊上老人斑格外地鲜明,眼眶红了,眼角有浊黄的粘液浸出来,曲阿英想,到底是大了自己近二十岁的人,他的的确确就是一个糟老头子了,近看了时,可以闻见他嘴里喷出的老人的气味儿,那种沤烂的东西发出的味道,再细看时,新换没两天的内衣领口上一圈老油渍。人哪,曲阿英想,人老了,不就是这么个东西,年青时再光鲜水灵,也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谁都经不起日子的磨磋。

        曲阿英拿掉乔老头子手中的酒杯,换上一小碗的浓汤,乔老头子端起来喝,淋淋沥沥地泼了一襟口。曲阿英拿来干净毛巾替他擦了之后干脆就把那毛巾给他掖在脖颈间。

        她对他是没有什么感情的,然而这么面对面地坐着,对着灯,喝着酒,看他露出老态来,听寂静里那一点自心口传出的闷闷的心跳声,总还有一点点怜悯一点点地不忍碎木屑浮出水面似地浮上心头,轻飘含混。

        三丽这些日子却没有精力来管自家老爹爹要结婚的事。

        一丁的父亲自摔了腿以后在床上躺了好些年了,前不久,老爷子走了。

        原本病了多年的老人,这也是正常的,只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那天晚上,一丁他爸还跟一丁的儿子玩了一小会儿,然后说有点累了,想早点睡,睡前还让小孙子替他把收音机调到新闻频道,说是听一会儿新闻就睡了。隔了约莫有十来分钟,一丁他妈说:你的收音机怎么开那么大声?

        却听不到一丁爸的回答,一丁妈又说:睡了吗?走过去替他关了收音机,细一看不对劲,老头子的脸孔突地塌了下去,伸手指到鼻端一探,鼻息全无。

        一丁妈愣了一下,蓦地大声哭叫起来。

        一丁从房里冲出来,看到这情形,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车子到后医生查了一下,确认老人已经死亡。

        一丁妈这一回拉长了声音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场丧事尽管尽可能地从简了,还是让一丁与三丽忙乱了一场。弟妹们都不在身边,隔了两天才赶回来。

        一丁爸突然离世,一丁妈哭得很凶,亲友与来宾们都苦劝,说一丁爸也是拖了好多年的病人了,这样一走,没有再受多一点的苦楚,也是他的修来的福气。一丁妈只是拉着来人的手,反反复复喋喋不休地说:太突然了啊,太突然了啊,一点准备也没有啊,前十分钟我还和他讲话的,后十分钟就去了。

        一直到葬礼过后好几天,一丁妈依然是见人就重复着这几句话,她女儿听得烦了,上前阻止说,妈不要跟祥林嫂似地,那么几句话总颠过来倒过去地说。

        这么说了几次之后,一丁妈果然不再对人说了,话也渐渐地少了起来。

        小儿子和女儿又回了自己的家。日子又照常地这么往前过。天越往冷里去的时候,一丁妈开始咳嗽不止,有一天一丁发现,妈妈痰里带血,吓了一跳,跟三丽说要带妈去看病。

        一丁和三丽把老太太送到医院,医生叫拍了片子,说是肺气肿,一丁和三丽都放了心。虽说病也不轻,可到底不是什么绝症,慢慢吃药调养着会好的吧。

        这么拖到了五月,有一天三丽偷偷地跟一丁说,我看还是再找个好医院好大夫替你妈再看一次吧,这药吃了这么久也不见好转,还是咳,现在越到了晚上越严重,我怕......会不会是上次那个大夫误诊了?

        一丁听了心里就是一拎,口里说不会吧,心里却也想着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三丽说:我看她不大好呢,吐出来的痰带着紫黑的血,我听人说,如果是鲜红的血还不要紧,要是紧黑的血,多半不是好病,得趁早再查一下。

        一席话说得一丁也怕起来,便跟妈妈商量着再去医院看一回,一丁妈坚决不肯,瘦得塌下去的脸绷得紧紧的,一丁劝了半天,她突然说:我是再不要去医院的,这一回进去了,我就出不来了。我晓得的!

        一丁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太太原本就倔,现在添了病,更是没法讲理,这一句出不来了生生砸在一丁的心口,是了,她待他不好,可是,总还是他的妈。他不能看着她在家里等死。

        最后还是三丽想出了办法,她把上一回老太太拍的片子拿到乔一成那儿,求他给找个相熟的好医生给再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正巧宋青谷说他的表嫂就是军区医院放射科的,陪着乔一成把片子拿去一看,医生断定是肺癌。

        一丁一听到消息整个人就萎顿下去,拉了三丽的手只晓得问:怎么办怎么办?

        三丽也是怕的,怕的是老太太这次可能真的是逃不了一劫了,然而更怕的是这一场一场的变故,怕的是把她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放在手里里拨弄着的命,半点也不由人。

        乔一成对一丁说,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犹豫,没头的苍蝇似的,还不赶快把老太太弄到医院来,是化疗还是放疗,先治病要紧。

        可是,没有人能劝得动一丁妈,老太太躺在床上,紧裹了一床新制的里外三新的棉被,被头一直拉到下巴处,水红色软缎的面子,衬得她的脸更加苍黄,额头隐隐的一道阴影。

        她往被子里又钻了一钻说,享服罗,新里新面新棉花,什么也不了在家里的床上睡觉舒服。死了也值了。

        一丁本来想趁着她睡着之后把她抬到医院,可是老太太精明了一辈子,到了这会儿也不肯糊涂一点,说了,有谁敢把她往医院抬,就等着给她收尸算了。

        一丁与三丽完全没了办法,真真应了那句话:病急乱投医。听邻居说,用枣树的枝子煮水喝可以治这个病,老实人王一丁生平第一次趁着夜色在离家不远小花园里偷摘了几捧枣树的细枝,三丽给煮出水来,淡红色的一小碗,捧到老太太床前,哄小孩儿似地哄着她喝了。一天三次,一次也不落。又听说有个老中医有个什么治肺癌的偏方,一丁在城南曲里拐弯的街巷里,破房旧舍间穿梭了大半个上午,才找到那老中医的小诊所,一看那地方,一丁的心就凉了半截,硬着头皮进去见了老中医,要来了偏方,那人倒也没要一丁太多的钱,他说,这年头孝子少见,他算是替自己积德了。

        这么又拖了一个多月,夏天来了。

        这个城市的夏天最难熬,湿闷酷热,长得令人生了绝望的心。一丁家是老房子,密封得不好,空调不大管用,一丁妈也不让用,说是那冷气直往骨头里钻,长了牙似地,啃得她浑身痛。

        她在这样的天气里竟然还裹着那床棉被,死活不叫人把被子拆了洗晒,捂得脖子上都长了痱子,挠破了,血红的印子看了怪吓人的。

        三丽怕她生了褥疮,只好一天几次打了温水替她擦身,内衣一天一换,饶是这样,老太太头发里还生了虱子,三丽头一次在老太太的头发里看见那细小的灰白色蠕动的小东西时,忍不住吐了一地。

        三丽发了火,一声不吭出门去,买回一把亮闪闪的推子,按住老太太的脑袋,一推子把她稀疏的灰白头发推了个精光,又不由分说地替她洗了个澡,撤换掉了那床厚被子。

        老太太其实已瘦成了一把骨头,身子两侧的皮挂塌着,一层叠着一层,既使是热水洗过了,皮肤还是呈一种可怖的青色,仿佛她整个的人未死而先成了灰。

        三丽的态度强硬,老太太倒温顺了起来,靠在三丽的怀里,小孩子一样地因着洗净身体后的舒适微叹着气,光脑袋使她看上去很丑陋,固然是难看到了极点,但不知为什么,褪去了脸上原本的那一股子尖刻与精明,此刻的她,倒显出一点老人的温和良善来。

        她突然抓住了三丽的胳膊,哑着声说:我死的时候,你记得,给我把那床水红帐子张挂起来。

        什么?三丽没听清。

        老太太微笑了,略提高了一点声音:我是对不起一丁的。

        他不是我养的。

        4

        一丁妈跟一丁他爸结婚之后一直不生,不管她怎么做小伏低,老婆婆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那意思叫一丁他爸离了她再寻一个能生养的。幸亏一丁他爸还是个有良心的,他不肯离婚,说,他大姐家在乡下,孩子多,养不起,不如抱一个过来吧,抱个孩子来养说不定就怀上了。

        一丁抱过来的时候,才四岁,生了一头的头癣,瘦得像猴子,一个劲儿就吃着手指头,话也说不周全。那个时候,一丁妈是是真疼一丁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钱全花在他身上,小孩儿很快长高长胖了,一叠声地叫爸叫妈,一丁从小是懂事的,好带得很。没过两年,一丁妈居然怀上了,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过了一年又生了一个小的,多了两张嘴,老婆婆老公公又病,一丁妈又没工作,全靠一丁爸一个人,人哪,骨子里头都是狠的。一丁妈对三丽说.没事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一遇上事,就把那一份心横着长了。

        当年,一丁妈就说,把一丁送回去吧,他大了以后也是他家里的一个壮劳力,可是一丁他爸死活不肯,他舍不得,他是拿他当亲儿子的。一丁妈嘟哝着:这么多年,我待一丁不好......我待他不好。

        三丽蓦地恨声打断她:一丁知道这事吗?

        一丁妈惶恐地看着三丽:不,他不晓得,他从来就没往那上面去想。他是老实孩子。

        三丽的声音拔得尖尖的:他老实,他老实你还欺负他,他老实还还待他不好?他二十岁就出来工作替你养这个家,你还是对他没张好脸,你的心不是横着长的,你根本没有心,你这个恶毒的老太婆,你现在有报应了吧有报应了吧?

        三丽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她不为自己哭,不为一丁与她的现在哭,也不为一丁与她的未来哭。

        就只为了多年前那个孤苦的孩子,突然间被丢到一个陌生之所,诚惶诚恐地承接一份有目的好意,然后突然间失去一切,举目无亲,四顾茫茫,他心里的绝望与害怕是与多年前躲在樟木箱子背后的暗地的她一样的。

        一丁妈竟然微笑起来,伸了手去拉三丽的胳膊,三丽拉起头来,露出哭得痛红的眼睛。

        一丁妈说:你说得对,我的报应来了。你看我病得这个样子,我的亲儿亲女各自过他们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没有一个出来管一管我。三丽,你跟一丁是好心人,你们会有好报的。我下了地狱也念着你们的好。

        一丁妈忽地在床上挣着坐起来,把头磕在三丽的手背上,一次,又一次,抬起头来说:我求你个事。

        三丽满目厌恶,但见老太太光头瘦脸,眉目浸在一片痛苦之中,连耳朵也缩皱成小小的一团,紧贴在脸侧,骨瘦支离,旧衣旧衫,更显得垂垂老矣,整个人就是一幅濒临死亡的状态,这么一细看,三丽倒吃了一惊,忘记了哭也忘记了心里的怨恨,半天说了句:有什么事,你说。

        一丁妈似乎支撑不住了,侧躺下来,在木板的床上磕出好大的一声声响,听起来怪吓人,三丽赶紧塞了两个枕头在她身下。

        一丁妈喘了喘说:丽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正派人,你,你看着一丁多少年来对你好的份儿上,你别跟他散了,你别跟他分开,你,你跟他一辈子,他会对你扒心扒肝的,你给他一个家,你积德,老天看得见的。

        三丽一时怔住了,她不知道老太太知道了一丁的事,可能是无意间听到了,老太太从来都没有糊涂过,她那样的一个人,精明,会盘算,万事不肯吃亏的,家里任有什么事,若她想知道,便一定会知道吧?若她想装聋作哑也一定会滴水不漏吧?

        三丽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一丁分开的,我们一辈子都是一家人。这辈子能遇上一丁,是我的福气,没有把福气往外推的道理。

        三丽边说边快手脚地收拾了东西往外走,忽地回过头来说:就为了你替一丁说的这番话,我给你送终,你放心!

        三丽走出去之后,老太太努力地翻了一个身,望着灰扑扑的天花板,老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喃喃道:你得给我挂上那床水红的帐子,多好看哪。

        半个月后,一丁妈去世。

        一丁与三丽足等了两天,弟妹们还没赶回来,天太热,遗体不好再在家里放下去了,一丁做主,把老太太火化了,火化之后,弟妹们终于回来了。

        一丁是主张替老太太买上块墓地,将她与父亲合葬,可是弟妹们不大赞同,说放在安息堂内也是很好的,从环保的角度看也不必买地。

        一丁气得了不得,可是嘴笨人拙,也说不出个道理来,三丽怕他们兄弟间再有什么冲突,出来打了圆场。

        日子就那么,到了这一年的冬天。

        曲阿英这一年的阳历年是在乔家老屋与乔老头子两人过的,四美是早早地跟兄姐们过节去了,乔老头子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养了一群的白眼儿狼,曲阿英劝了半天,老头子也的神情才放柔和了些,往她的碗里拣了些菜,叫她也多吃。

        这年头,儿子女儿的全靠不住,靠得住的就自己喉咙口的这一缕气,好东西多吃些,把那个什么白金黄金的也买来吃些,养好身体比养儿子女儿强。

        曲阿英笑道:那好,明天我就给你买两盒脑白金来,听说那个东西吃了大补,睡觉好,胃口人,人活着不就吃好睡好最要紧吗?吃好了睡好了,自然就长寿了。

        曲阿英的脸上忽地闪出一点羞意来:有个事,想叫老爷子你给说句话。我的大儿子,你晓得的,原来在家里弄大棚种菜的,可是,也艰难得很,现在化肥贵死人,运到城里卖又不值当,运输费都不够,给贩子吧,也太吃亏,过了年,他想上城里来打工,跟同乡一道来,听说工资还可以,能不能,在这里住个个把月,等存了点钱,再租房搬出去。

        乔老头子多喝了两杯,舌头有点大了:这有什么不行的,叫他来吧。你待我好,我不会亏了你的。

        谁知第二天,曲阿英的大儿子就背了个大包来了,乔老头微微愣了一下,斜了眼看了曲阿英一眼,曲阿英淡笑着迎上来,拿下儿子肩上的包,嘴冲着乔老头子努了一努:叫伯伯。

        待四美在三丽家住了两天后回来时,发现家里多出了一个人。彼时曲阿英正和她的大儿子晒被子。曲阿英跟乔老头子说,儿子出来得匆忙,连床厚实一点的被子也没带,于是现拿了乔家的一床薄的羽绒被套上被套给他盖着,不然万一要挨了冻,病在这里可怎么好,不是给人添麻烦吗?

        四美一下子就乍了毛:谁许你拿这个出来的?这是我大哥单位发的太空棉的被子,他送我的,我都舍不得用的!

        曲阿英赔笑说不晓得是贵重的被子,以为是普通的羽绒被呢,要不,她说:我赔点钱给你?其实我也没有弄脏,这就替你收起来吧。

        四美气乎乎地把被子卷巴卷巴往屋里去了。

        乔老头当场甩出两张红票子来,一叠声地叫曲阿英出去买一床新被子来。

        四美在屋里听到了,气哼哼地自鼻子里扑着冷气。

        这以后,乔家老屋的局势更加复杂并戏剧化了。

        四美是进出都没个好脸色,看到曲阿英儿子堆在桌下的东西便要踢上两脚,乔老头子就要跟着骂上两声,四美从小就爱漂亮,在家里也爱收拾,堂屋的地原本是泥巴的,也是她结婚时给贴了大块儿的磁砖,假大理石的,以前每天被四美洗擦得光洁,那天,四美在上面看到一块又一块的痰迹子,有的已干巴了,粘了灰,呈块状灰泥,粘在地砖上,四美想抠又恶心得不行,气得又骂起来。

        曲阿英听了也不高兴,赶着拿了拖把与小铲子进来,说:就吐口痰也犯不着把话说得这样难听,何况这地现在还是我天天地在擦。

        四美说:这位大妈,你要晓得,我家的堂屋不是你们家的自留地,可以随便吐痰!传播细菌的懂不懂?

        曲阿英忽地红了眼:我知道呀,你们城里人总觉得我们乡下人身上全是细菌。说着便要流下泪来。

        四美嘴里发出不屑的哧哧声:入乡随谷懂不懂,叫你儿子改掉这个坏毛病,吐到我家地上事小,在大街上也忍不住到处乱吐一罚就是五十块,别打工钱没挣了多少,全交了市容那里了!

        日子便在这鸡吵鹅斗中缓缓前行,行得难,听得见年轮吱吱呀呀的声音,是京戏里头过场的那一点点热闹。

        转眼零六年的春节到了,然后,到了十五,上了灯又落了灯,这一年是鞭炮解禁令颁布后的第二个春节,整个春节被包裹在一片喧嚣中,空气里全是硝石刺鼻的味道,小街小巷里一地的鞭炮纸屑,全被行人踩进泥地里,点点碎碎的红,不干不净的。大街上倒是光洁的路面,一天两天的春雨过后,鼻尖可以闻到新草微涩的香了,柳条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点上了绿,梧桐树干巴的枝丫上,一夜之间冒了新芽,遥遥看去,若有似无的新绿,是国画里的小写意。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且暖,一入三月便再也穿不了棉衣,老话都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的。今年,二月里就热得让人恨不能全换上了单衣,真是世界变了,老天爷都得转性跟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