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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东 风 寒

    皇帝在德妃临终前答应立纪王为储,却并没有立即下诏。

        德妃过世时在场之人不少,消息不免走漏,纪王是未来太子这件事在宫内已不是秘密。然而皇帝却迟迟不令人拟诏,亦未让人准备册立太子所需的种种仪式,不免又让人疑惑。皇帝的此番拖延,莫不是又改了主意?

        迟疑之际,程谨上了一篇奏疏,言辞激烈地抨击了此事,称储君乃国之公器,岂能因德妃求恳就拿来做人情?

        自从贤妃所出的皇子拜了程谨为师,无论他的立场如何,众人都有意无意地视他为贤妃一党。而他在这样敏感的时候站出来,自然更坐实了他依附贤妃的事实。宋遥则一直被认为是纪王派系,程谨发难,宋遥自然要力陈纪王年长又有德行,实为最佳储君之选。

        程谨性子直,与宋遥当庭激辩,激怒之下口不择言,直指纪王懦弱无用,宋遥支持如此优柔之人,莫不是为了日后要独揽大权?

        听了这番言语,宋遥尚未如何,皇帝却是勃然大怒,当即斥退了程谨。不多时便有诏旨下来,罢去了程谨的宰相之职。

        皇帝如此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程谨,引得朝中一片哗然。

        众所周知,程谨虽在宰臣中资历最轻,却向来极受信用。他此番进言虽有过激之处,却也不无道理。皇帝此前也从未因直言进谏而贬斥过大臣。不过人们又随即想到,贤妃已有二子,且地位甚高,若皇帝决意立纪王为太子,必然要抑制贤妃一系,如此对待程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诏旨一下,以宋遥为首的一班臣子暗自松了口气。皇帝打击程谨,说明他还是倾向于纪王的。不过旨意下来时,宋遥看着面色灰败的程谨,多少有些不忍。别人或许不知,宋遥却是很了解程谨,他这两年虽与贤妃走得近些,但为政时并无多少偏向。这次的事,程谨不过是刚巧触了霉头,顶多算是不识时务罢了。

        他叹息了一声,欲上前安慰程谨:“慎之……”

        程谨看他的目光却很冷淡,让宋遥安慰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程谨显然不想和宋遥多谈,草草地拱了拱手:“阁老位高权重,程某不敢高攀,失陪!”

        程谨愤然离开,宋遥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程谨追回,身后却有中书舍人恭敬的声音传来:“令公,这几道诏令已经拟好,请过目。”

        宋遥无奈,只得耐着性子看了一遍,并提笔签了自己的名姓,又吩咐道:“若是门下复审无误,就抄录存档,然后颁行吧。”

        “是。”中书舍人躬身而退。

        中书舍人走后,宋遥再次回望程谨消失的方向。程谨一向心高气傲,此番被罢相,怕是会与自己疏远了。程谨担任宁王老师时起,宋遥对这种局面已有所预料,只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程谨虽然被罢相,却还是中书侍郎,按理仍应在中书省办公。只是宋遥现出任中书令,他若去了中书省,难免仍要碰面。程谨实在不愿见宋遥,便一连数日称病在家。

        这日晨起,春雨如丝,绵绵密密地将庭中楼阁罩在了朦胧云烟之中。这种天气,一般不会有人登门拜访,何况程谨刚刚被罢相,朝中人都避之不及。往日程府车水马龙,一旦安静下来,倒让人不太适应了。

        程谨闲极无聊,便穿了蓑衣,心不在焉地坐在池边垂钓。忽听前庭一阵喧哗,不多时就见琴女匆匆走来道:“宫里来人了。”

        程谨暗暗诧异,随琴女到得前庭,见一年轻内官双手拢袖立于门前。程谨更是不解:“你是……”

        内官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回道:“奴婢王顺恩,乃贤妃身边侍人。程侍郎近来卧病,贤妃担心侍郎病体,特命奴婢前来探望。”

        程谨一边揖手请他入内,一边说道:“有劳贤妃挂念,些些小病,不足为念。只是……耽误了宁王课业,程某实在惭愧,贤妃不如另请高明。”

        自己乃失意之人,贤妃未必还瞧得上,还是自己开口辞了,省得以后大家尴尬。

        王顺恩笑了:“出宫前贤妃便说侍郎必会有此言,已事先交代了奴婢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有病,小宁王未来侍疾已属失礼,老师不过才病了几天就要换人,又与欺师灭祖何异?贤妃说了,宁王不会再拜第二个老师,也请侍郎好好休养,早日康复,重为宁王授课。”

        程谨听了百感交集,贤妃为人果然厚道。他不由得为自己连日消沉愧疚不已,忙道:“是!请转告贤妃,程某一定尽快销假。”

        王顺恩再次微笑:“如此再好不过。这几日宁王虽未得侍郎授课,贤妃却仍督促宁王习字,这次也吩咐奴婢将宁王的习作带来。若侍郎方便,还请指点一二。”

        王顺恩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纸,双手捧与程谨。程谨接了,翻看一遍,提笔将他认为写得不错的字圈了出来。圈到最后两页时,他却不由得一愣:“中官,这是……”

        王顺恩上前看了一眼,一拍脑袋:“奴婢糊涂了,竟忘了这件事。”他赔笑道:“贤妃偶然听宁王提起侍郎曾求购韩侍郎字迹,特意命奴婢将这两篇诗文和宁王的习作一起送来。贤妃说韩侍郎所作诗稿、字画在流放途中散失了大半,她手上只余下韩侍郎在振州所遗留的诗文数篇,便从中选取两篇赠予侍郎,还望侍郎不要嫌弃。”

        程谨连称不敢:“此乃贤妃留念之物,太过珍贵,某不敢受。”

        韩朗当年在西京时诗作、字画受人追捧,一时京中纸贵;前几年皇帝又曾下令刊行他的诗集并亲自为之作序,这之后他的作品更是难求,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

        王顺恩微笑道:“贤妃说:‘宦海沉浮,难免起落。侍郎有治国之才,必有再处囊中之日,不可因一时失意而一蹶不振。亡父当年最欣赏有气节之人,若他在世,与侍郎必成莫逆。妾不能承家父之愿,唯赠诗稿以壮侍郎之志,请不必推辞。’”

        程谨叹息:“程某常慕韩侍郎风骨,岂敢与之比肩?不过贤妃苦心,某知之矣。请贤妃放心,程某明白该怎么做了。”

        “侍郎明白就好。时候不早,奴婢须回宫向贤妃复命了。”

        程谨送走王顺恩,不由得感慨。罢相以来,贤妃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向他表示善意的人。她虽是女流,倒比许多男人更有情义。而他当年风光时前来巴结的人,现在却都不知去往了何处,果然是患难见真情。程谨抚摸着手上的韩朗诗作,轻轻一叹。

        王顺恩却不知程谨这些心思,回到内宫,他便径往淑香殿。绮素正与杜宫正对弈,见他回来,神色平静地问道:“程侍郎怎么说?”

        王顺恩行了礼,将他和程谨见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道来。绮素听完了点点头,向他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顺恩再拜而退。

        杜宫正拈着琉璃棋子,笑着向绮素道:“怎么?你还在拉拢程谨?”

        “程谨有才,陛下也不昏庸,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现在他官场失意,正是收服的最好时机。照我看,这番起落也可磨磨他的性子,对他未尝不是好事。”绮素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话倒是不错,”杜宫正收敛了笑容,“只是斥退程谨,是不是意味着陛下已有了决断?”

        绮素执棋的手微微一滞:“陛下的心思向来很深,我也说不准。不过从目前的形势来看,纪王的可能性很高。”

        杜宫正又落下一子,才道:“纪王若被立为太子,局势可就复杂了。”

        绮素嗯了一声。

        杜宫正面有忧色:“德妃娘家鲜有人在朝中为官,纪王的根基并不牢固。可德妃临死前一搏,为纪王赢到了皇帝的承诺。他有了太子名分,你以后就被动了。”

        “可当时那情形我又能说什么?”绮素苦笑道,“且不说是她的临终请求,太妃和宋遥又为她说话,分量之重,便是陛下也不得不三思。即便她没有行动,陛下也到了该考虑立储的年纪了。目前,纪王可说是唯一的人选……”

        杜宫正捏着棋子,没有说话。除了纪王与康王,皇帝其他三子皆在幼年,既非嫡长,也看不出将来的品性,立为太子自然难以服众;康王的性子刁钻,不比纪王宽厚,将来只怕容不下那几个弟弟。这样一来,能立的就只有纪王了,且他又是长子,名正言顺。

        两人又各走了一手,杜宫正才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绮素低头半晌,才低声说道:“德妃去世前曾想向我托孤……”

        “你……”杜宫正的眉心一跳,“你可答应了?”

        绮素摇头:“我把话题岔开了。”

        杜宫正道:“你若是答应了,她安了心,也许就不会再四下活动,现在的局面有所不同也说不定。”

        “我并不这样看。朝臣们请立太子已非一两日之事,陛下年将不惑,立储一事已不能再拖,不管我答不答应德妃,最后大约都会是这个结果。而德妃……”绮素顿了顿才道,“当年她是宫中第一个向我表示善意的人,我不想欺瞒于她。将来我必会和她的孩子为敌,所以,没有必要给她虚假的希望。”

        杜宫正闻言放下棋子,双手合于膝前,郑重地说道:“你可知道,若你安分守己,以纪王的个性,应当不会动你们母子;可你若起了夺嫡之心,事关权位,纪王便是再仁厚,怕也容不得你了。”

        相较于杜宫正的严肃,绮素看起来依然平静。她拈着棋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明白,一旦选了这条路,就再不能回头了。这些年我苦心经营为的什么,宫师不会不知。若是不搏上一搏,我又如何甘心?”

        她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盘上局面顿时一变,杜宫正看清盘面后不由得一怔。绮素微笑道:“宫师,看来这一局是我赢了呢。”

        光耀十四年春,皇帝立纪王李崇讯为太子,入主东宫少阳院,太子同母弟康王领雍州牧;中书令宋遥兼任左庶子一职,辅佐太子。其后又有数道诏令,择定朝中有贤名的大臣任职东宫。至此,立储一事尘埃落定。接着十五年初夏,宫中传讯,柳婕妤有孕。

        后宫又将添丁,皇帝自是愉悦,很快将柳婕妤晋为昭容。

        同年入宫的五个人里,柳婕妤升迁最快,也是第一个有身子的。且自她有孕之日起,宫中便有人传说,昭容曾梦龙入怀。入秋之后这传言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什么梦龙之时紫光入殿、满室异香……说得绘声绘色、言之凿凿。宫人们初时将信将疑,可传得久了,也就不免真的有些信了,私下议论着,天有异兆,昭容这次怕不是凡胎。

        这些流言不免也传到了淑香殿里。

        午后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几个宫女无事,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昭容梦龙入怀之事,你们可听说了?”

        “宫中早传开了,怎么会没听说?宫里人都说昭容怀的才是真龙。”

        “昭容怀的是真龙,那太子算什么?”

        “别说太子了,只怕贤妃将来也尴尬。”

        “这话怎么说?”

        “外头都说,至尊听闻昭容怀的是真龙,圣心大悦,有意立昭容为后。你们想,现在中宫无主,贤妃才能代掌后宫,若真立了皇后,贤妃这摄理后宫的权力岂不是要交回去?”

        “这柳昭容再怎么样也越不过贤妃吧?”有人将信将疑道,“何况至尊一向厚待贤妃。”

        “现下后宫虽以贤妃为贵,可你们别忘了,贤妃毕竟……”说话之人四下张望了一下才道,“光是身份就矮了别人一截。这柳昭容呢,出身、才貌、见识样样顶尖,要我说,还真有几分皇后的气象……”

        “看来贤妃对你们太宽容了,一个个闲着没事在这儿嚼舌。”背后有冷冷的女声响起。

        众人一惊,回头见一个年纪约在二十五上下的女子从廊柱后走了出来。这女子的容貌也算是秀丽,只是神色冷然,让人不敢生亲近之心,正是杜宫正荐来的绿荷。她办事可靠,又生性稳重,很得绮素信任,在淑香殿的宫人中威信极高。

        她一出现,几个宫女都一脸惶恐地起身。

        绿荷缓缓说道:“淑香殿从来没有传闲话的规矩。念在你们初犯,这次我暂不禀明贤妃。下次若再让我听到……”她含着警告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宫女。几人都瑟缩了一下,连声保证不会再传。

        绿荷这才点点头,转身走开。

        离了那几名宫人,绿荷穿过长廊,走向绮素所在的宫室。只见门口的帘子被人卷了上去,绮素正坐于室内,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外面的雨幕。檐下的雨滴连成一片,如垂挂的珠帘。莲生奴摇摇摆摆地走到廊下,好奇地伸手去接雨滴。

        “莲生奴,”绮素向他招了招手,“快回来,别弄湿了。”

        莲生奴听话地缩回了手,走到母亲身边。莲生奴已经四岁,还是圆圆白白的一张脸,但是已可以看出他的五官生得颇为俊秀。绮素摸着他的头,目中露出爱怜之色。听见绿荷的脚步声,绮素抬眼看了她一眼,吩咐乳母带莲生奴去别室玩耍。

        等人都散尽了,绮素才问绿荷:“怎么样?”

        绿荷上前,在绮素耳边低声说道:“宫里已经传遍了,连咱们淑香殿的人都开始议论了。”

        绮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倒是绿荷沉默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道:“奴婢不明白,这些传言明明对娘子不利,娘子为何还要让人散播出去?奴婢担心过犹不及。”

        “这你不必担心,”绮素微微一笑,“传得越厉害,这水就越浑。局面混乱了,我们才能有机会。昭容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绿荷摇头:“暂时没见有什么反应,不过听说昭容之母最近和宋令公的夫人走得很近。”

        “入宫几年,她倒沉得住气了。但柳家人开始活动,说明她到底有了这个心思……”绮素思忖了一会儿道,“你把上次我手抄的数卷佛经找出来,过几天咱们去拜访一下太妃。”

        绿荷应了一声,默默地退下了。

        这场秋雨终止于两日后。绮素见天气放晴,便命人捧了佛经,随她同往太妃的佛殿。太妃素喜热闹,常嫌佛殿清冷,听闻绮素来访,极是高兴,捏着佛珠出来相迎。绮素与她见了礼,让人呈上她亲手抄写的佛经。太妃十分喜欢,立刻让人供奉到了佛前。

        “你现在难得来我这里,”太妃含笑道,“说吧,有什么事?我可不信你专程过来就只是为了这几卷佛经。”

        绮素笑笑,说道:“妾今日来,确有一事要劳烦太妃。”

        太妃掩口笑道:“这可奇了,你如今在后宫如鱼得水,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

        绮素淡淡地说道:“事关太子,论亲疏,论辈分,这件事还是太妃出面的好。”

        一提及太子,太妃的笑容全收,戒备地看着她:“什么事?”

        “前日偶遇太子,见太子仍着丧服。妾以为德妃过世已逾一年,太子是不是早该除服了?”绮素用平缓的语速问。

        “母亲过世年余,太子不减哀思,那是他仁孝,又有何不妥?”太妃淡淡地反问道。

        “且不说宫中规矩,就是寻常百姓家,若父亲尚在,母丧亦不过一年。太子事母至孝固然令人感佩,但也需顾及至尊才是。”

        太妃沉吟不语。

        绮素又凑近了太妃道:“何况……太子年将及冠,若不除服,又如何议婚?”

        太妃缓缓拨动着佛珠的手一缓:“议婚?”

        “恕妾直言,太子并无强势的母家,因此太子妃的人选便至关重要,还是及早定下为是。”

        太妃自然明白绮素所说的及早定下的意思,她抬头仔细看了一眼绮素才道:“想不到你倒是会为太子打算。”

        “太子仁厚,他年得登大位,我母子也有了安身之所。何况当初德妃待妾不薄,妾为太子着想也是人之常情。”

        太妃点头道:“这话倒不错。”她直视着绮素:“那你说,谁家女子堪为太子正妃?”

        绮素心中早已有数,毫不犹豫地说道:“宋令公位尊望隆,其长女才貌兼备,妾以为是最合适的人。”

        太妃听了,思忖了好一阵,方才点头道:“甚好。”

        李崇讯被立为太子,宋遥本就是他最大的支持者,李崇讯若能与宋氏联姻,宋遥自然会更加不遗余力地扶持他。宋遥位高权重,与之联姻只会让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

        太妃再看了一眼绮素,原以为她不过是惺惺作态,可她提出的这个人选,倒没法让人疑心了。或许正如她所言,她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将来才向太子示好的。想到这里,太妃抬头一笑:“你如今掌管着后宫,选妃之事只怕还要你多操点心。”

        绮素嘴角一勾:“自当尽心。”

        虽然太妃和绮素对太子妃的人选已心照不宣,但总要做足了戏才能让人信服。

        一个月后,太子李崇讯在宋遥的劝谏下终于答应除服。入冬时,太妃婉转地向皇帝进言,太子年将及冠,也该考虑选妃一事了。皇帝表示认可,并让绮素留意世家贵戚适龄之女备选。

        绮素得皇帝授意,便开始频频请外命妇携女入宫。朝野内外心知肚明,都猜到这是在为太子选妃探路。又过了大约一月,绮素才拟出了一个备选女子的名单。

        这日她正在听长寿背书,绿荷匆忙入内,在她耳边道:“柳昭容现在在会宁殿。”

        会宁殿正是皇帝的寝宫。

        绮素听了点头,轻声吩咐道:“叫人把单子送过去吧。”

        绿荷答应了,再拜而退。

        绮素看着绿荷拿了卷轴出去,嘴角缓缓上扬。

        柳昭容是个有志气的人,又对皇帝一往情深,这几年随着地位稳固,心气也越来越高,对中宫之位怕是越发渴望了。近来的宫中流言正巧又触动了她的心思,这些年她又常与皇帝言及政事,名单送去后她不会不看。列于名单首位的正是宋遥的长女,柳昭容一向聪明,自然看得出太子和宰相联姻将会极大地加强太子在朝中的势力。她有心后位,又一向不欣赏太子的优柔之性,想来对此不会支持。

        而宋遥若知道皇帝本对自己女儿属意,却受到柳昭容阻挠,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也必将与柳氏一门生隙。绮素的手轻划过案上的书卷,微笑着想,只要他们之间生了嫌隙,她就有机可乘了。

        绿荷很快寻了殿中内官将名册送去了会宁殿。

        名单送到会宁殿,交给了殿中内侍。内侍转身送入殿内,呈给皇帝御览。

        柳昭容正在殿中抚琴。身旁香炉散发着淡淡香气,与悠扬的琴音缠绕在一起,透出绵绵情致。她不时抬眼,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皇帝。皇帝却并没有看她,而是从内侍手中接过名单翻看。

        柳昭容见了,轻轻咬唇,赌气地停了琴音。

        “怎么了?”皇帝抬起头来。

        “对牛弹琴。”柳昭容气鼓鼓地说道。

        皇帝微微不悦,但念在她身怀有孕,难免会有些脾气,便没计较,低头继续翻看。

        柳昭容本是对皇帝撒娇,不想皇帝没搭理她,倒有些讪讪的。过了一会儿,她才笑着走近皇帝问道:“至尊在看什么?”

        “太子已到了选妃之龄,朕让贤妃留意贵戚世家之女,这是她拟定的备选名单。”皇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柳昭容心中一动,恳请道:“可否容妾一观?”

        皇帝看了她一眼,将单子递了过去。

        柳昭容翻开,一眼便看见宋遥长女的名讳列于其上。她眉心不易察觉地一跳,随即笑着试探道:“贤妃将宋令公之女排在了首位,看来是属意于她呢。”

        皇帝点头:“朕行幸远迩府第时也见过两次,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他说话时微微含笑,似乎也很满意绮素的选择。

        柳昭容的心突突直跳,她缓缓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婉转说道:“贤妃娘子处事向来妥当,只是这一次未免有些轻率了,妾以为宋相之女恐非太子良配。”

        皇帝的笑容淡去,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何以见得?”

        柳昭容知道她此时的进言非同小可,斟酌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宋令公已是秉笔宰相,可谓位极人臣。古来权臣之患,想来至尊不会不知。”

        “朕相信远迩的人品不致如此。”皇帝淡淡地说道。

        柳昭容微微一笑:“妾也相信宋令公的人品贵重。可事关一国兴亡,把希望寄托于臣子的品性上,未免冒失了。宋令公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女日后若再为皇后,只怕贵盛之下会有霍光、王莽之祸。何况太子性情本就柔弱,与权臣联姻怕是难以避免‘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的结果……”

        皇帝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待柳昭容说到最后一句,忽地朝她看了一眼。

        柳昭容只觉得皇帝这一眼锐利无比,如刀锋一般剜在人身上。如此威压之下,她难免胆怯,忙道:“妾……妾一时多言,望至尊恕罪……”

        良久,她才听见皇帝的语声在头顶响起:“朕没怪你,你是有身子之人,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