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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怨 王 孙

    柳氏出家的风波并没有持续太久,数月之后,内宫便恢复了平静。

        皇帝于光耀十七年将谢氏、邓氏和孙氏三位才人晋为美人,同年又从宫女中择数人封为宝林、御女,内宫一时又热闹了起来。不过皇帝显然没有再专宠谁的意思,对这些年轻嫔妃一视同仁,几位嫔妾虽然背地里较着劲,却再没生出过大事。

        绮素对她们的明争暗斗心知肚明,可只要不闹到她面前,她就乐得装作不知。是以接下来的一两年,内宫都风平浪静。倒是几个孩子都飞快地成长着,光耀十八年春天,赵修仪所出的临川公主便到了待嫁之年。

        皇帝这些年极为倚重中书令宋遥,为示对重臣的恩宠,皇帝将临川公主许嫁宋遥次子。婚事定下,赵修仪便择吉日为女儿行及笄之礼。

        赵修仪唯此一女,故对及笄礼极为重视,不但请了先帝幼妹南阳大长公主为其训教,还请了宫中地位最高的绮素为之执礼。

        赵修仪在宫中资历甚深,绮素也很愿意与她交好,便盛装而往。

        临川公主为皇帝长女,并在长时间内为皇帝唯一的女儿,甚得重视。她的及笄礼虽不铺张,却也花费了赵修仪许多心思,所用之物无不精巧,显得隆重其事。临川公主受大长公主训教之时,绮素立于一旁,细细地打量这位小名为阿芜的公主。

        临川公主年方十五,身量已经比绮素略高。她的眉眼不及妹妹瑶光精致,却也秀丽可人,加上自幼养成的端庄举止,也算不负佳人之名。宋遥已位极人臣,再与皇室联姻,必会再增其威望。这并不是绮素愿意见到的局面,奈何这门婚事是皇帝亲自定下的,她并不敢多言。

        “贤妃在想什么?”临川公主入内更衣时,与绮素一同执礼的南阳大长公主见她若有所思,便笑着问道。

        “我想起了阿芜小时候的样子,”绮素轻叹,“一眨眼,她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孩子们都大了,咱们也老了。”大长公主也颇为感慨。

        “我记得宋令公的长子娶亲还是大长公主做的媒?”绮素客气地与她闲聊着。

        南阳大长公主嫁入清河崔氏,宋遥长子的亲事便是她帮忙说项,才娶了崔家嫡女。崔氏为五姓之一,门第之高连皇室亦有所不及,若不是大长公主保媒,宋遥的长子未必能娶到崔氏女。

        大长公主微笑道:“我瞧两个孩子都不错,便帮他们牵个线而已,可不敢居功。”

        “大长公主说哪里话?过得几年,我也想麻烦大长公主替我物色新妇呢。”

        “你?”南阳大长公主不禁失笑,“宁王还小呢,你这心也操得太早了。”

        “也快了!”绮素向临川公主一扬脸,“我第一次见阿芜,她还在襁褓中呢,这一眨眼都要嫁为人妇了。”

        “这话倒也没错,日后我替你留意就是。”南阳大长公主微笑着转了话题,“阿芜有了门好亲事,我想修仪也该放心了。”

        绮素转头看了赵修仪一眼。赵修仪正朝更衣后走出来的临川公主走过去,一脸的满足与骄傲。绮素垂目不言,直到临川公主走到她和大长公主身前,向二人行礼,她才抬头,从容地伸手相扶。

        “阿芜谢贤妃赏光。”临川公主小声说道。

        赵修仪也上前致谢:“今日得贤妃和大长公主为阿芜成礼,真是蓬荜增辉。”

        “修仪客气了。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尽点心也是应该的。”绮素微笑着回答。

        她着实与赵修仪敷衍了几句,才同宫人一道返回淑香殿。

        回去的路上,绮素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宋遥已有了出身名门的长媳,再有公主下嫁,宋氏一门可谓贵盛已极。有他们支持,要动太子就不容易了。且赵修仪与宋遥结亲,两家也会亲善,其子越王的立场必受影响。皇帝五子,除了自己所出二子,另外三人都与宋遥站在了一起,这实在不是她所乐见的局面。当初错算一招,让柳氏识破真相,竟至出家,否则她何至于如此被动?她正心烦意乱,廊上却还有人在敲击羯鼓,一阵咚咚乱响,搅得人越发烦躁。

        绿荷见绮素神色不悦,便想喝止,却被绮素抬手制止了。不用问也知道,能在淑香殿附近撒野的,只能是那几个孩子。她无奈地循声望去,果然看见长寿背对着她跑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一面羯鼓,边跑边退。瑶光拿着一支洞箫当鼓槌,追在长寿后面一下又一下地戳着羯鼓。长寿跑得快,瑶光很快就敲不到了。长寿显然也知道瑶光追不上他,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等她,得意扬扬地说:“来啊,来追我啊。”

        瑶光被长寿戏弄,很是生气,哇哇大叫着把手里的箫向长寿扔了过去。洞箫落地,发出一声闷响,登时裂为了两半。

        绮素摇头,这几个孩子实在不像话,整天糟蹋东西。她刚要上前呵斥,却见莲生奴拿着一个演戏用的傀儡从殿内走了出来。他一边牵动着傀儡一边向瑶光走去,瑶光本在发脾气,见到舞动着四肢的傀儡,立刻移不开眼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莲生奴看见绮素,向她微微一笑,随即转身向殿内走去。瑶光被傀儡吸引了,顿时忘了长寿,欢叫一声就追着莲生奴跑了。绮素不禁微笑,莲生奴虽然不爱说话,却很懂事,又肯带妹妹,瑶光只要跟着他就很让人放心。

        瑶光一走,长寿觉得没了趣味,气呼呼地把羯鼓随便往地上一放,就想跳下回廊往外跑。

        “长寿。”绮素唤住了他。

        长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龇了一下牙,低着头走到母亲面前,垂手而立:“阿娘。”

        绮素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今日的功课可都写完了?”

        “写完了。”长寿满不在乎地回答。

        绮素有些意外,看向儿子的目光便有些怀疑。长寿不像莲生奴,一向不好读书,他肯老老实实地完成功课是极少见的事。长寿也察觉出了母亲的态度,抿了下嘴唇,又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来。

        绮素看着长寿的反应,越发觉得可疑,向他道:“拿来我看。”

        长寿不甘不愿地回去取了自己的功课交给绮素。绮素接了,随手一翻,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扬手将那一叠纸掷在长寿面前,气得手直发抖:“你……你写的都是什么!”

        长寿歪了一下嘴:“程谨让我写的诗文呗。”

        “这也叫诗文?”绮素怒斥。

        绿荷很少见绮素动怒,不由得好奇:小宁王究竟写了什么,竟让贤妃气成这样?她不动声色地移了两步,走近了那些散落的纸张,看到一页纸上写的是一首歪诗:

        “登高望楼台,

        楼台塌下来。

        楼台里的人,

        只好爬出来。”

        这诗不伦不类,就连一向稳重的绿荷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她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垂下了头。绮素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追究。她严厉地盯着长寿,长寿终于有些怕了,低着头不说话。绮素这才淡淡地吩咐他回去把功课都重写一遍。

        长寿不敢违抗母命,只得愁眉苦脸地回去重写。

        他喜欢骑射和音律,诗文从来就不是他的兴趣,每次写诗他都得搜肠刮肚才能勉强诌上几句。以前莲生奴还小,无从比较,这两年莲生奴在诗赋上进步神速,早就远远地超过了他,连程谨都对莲生奴大加赞赏。绮素每每拿弟弟与他相较,让他越发讨厌文事,连带着对莲生奴也生出了几分反感。

        不过讨厌归讨厌,今天惹恼了母亲,可要怎么交差呢?长寿正在发愁,忽然听见奶声奶气的女童的声音:“阿兄……阿兄……”

        他从窗外向外望去,正是莲生奴牵着瑶光在他窗外招手。长寿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有了主意。

        瑶光虽然还未满三岁,却已经显出了活泼好动的性子。不过才玩了一会儿傀儡,她就被空中飘舞的柳絮所吸引,一边走一边伸着手去抓。莲生奴不放心她一个人乱走,便上前牵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到了门外。瑶光追逐着半空中飘散的柳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长寿的窗前。

        “莲生奴,”长寿亲热地向莲生奴招着手,“过来过来。”

        莲生奴看见长寿目放贼光,就知道准不是好事,便有心推托。他指了指瑶光,摊开双手表示为难。长寿撇撇嘴,随手拿了两颗双陆的棋子塞给瑶光。瑶光见到有新鲜玩意立刻就进屋拿了,自己坐到一旁摆弄了起来。

        莲生奴见瑶光玩得开心,只得进房对长寿施了一礼,温和地问道:“阿兄有何见教?”

        以前莲生奴受了长寿欺负,总会奋起反抗,这两年他似是懂事多了,对长寿彬彬有礼了起来。两人在一起,莲生奴倒更像兄长些。

        长寿搓着手,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我记得你的诗写得不错,替我写两首交差怎么样?”

        “这……”莲生奴有些迟疑,“阿娘和程先生若是知道,只怕会不高兴……”

        “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

        “可是……”

        “你是我兄弟吧?”长寿双手合十,“是兄弟就帮我这个忙。阿娘这次好像真生气了,不会那么容易让我过关的。算阿兄求你了,行不?”

        莲生奴没作声。

        长寿勾着他的肩膀,循循善诱:“上次阿爷送我一柄上等的桑木弓,你不是很喜欢吗?你帮我混过这一次,我便把弓送你,怎么样?”

        莲生奴对这个条件似乎有些心动,可想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既是阿爷所赐,转赠给我就不合适了。将来阿爷若问起来,也没理由搪塞。”

        长寿把脸凑近了莲生奴,举着拳头威胁道:“就一句话,写还是不写?”

        莲生奴老成地叹了口气:“我帮你写就是。”

        长寿大喜:“好兄弟,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送给你。”

        莲生奴有些无奈:“先记着吧,以后若有事,我再向阿兄讨还这人情。”

        他走到案前提笔,不多时便将程谨要求的诗文作了出来。长寿一看,果然比自己所作的高明了许多,便急急地抄在纸上,然后兴冲冲地叫了绿荷,让她把自己的诗文送去给绮素过目。

        “总算能出去玩了!”绿荷走后,长寿欢呼一声,跑出了淑香殿。

        莲生奴看着兄长向外跑,却忽地想到了一件事,变了脸色。他对着长寿的背影叫了声“阿兄”,长寿却生怕母亲看了诗文不满意,叫他再重写,一心只想往外跑,根本就没听见莲生奴的呼唤。长寿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莲生奴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一口气冲出了淑香殿老远,长寿才舒了口气,快活地吹起了口哨。

        这时节的内宫百花正盛,姹紫嫣红,鸟雀相鸣,蜂蝶穿梭于花间,正是说不尽的旖旎风光。如此好天气,正该出来游玩,谁要傻呆呆地在房里写什么酸诗?长寿这样想着,心情越发舒畅起来。

        玩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往年这时候,燕子都会在一处无人居住的宫室檐下筑巢,便想去看看那些燕子回来没有,说不定还能掏到几个鸟蛋给瑶光玩。

        他快步向那处冷清的宫室奔去。到了那里,果然见屋檐下有新的燕巢出现。他四下看了看,见有一棵树离屋檐很近,便向树上爬去。刚爬到一半,却忽然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神色匆忙地走了过来。

        这里无人居住,除了定时来打扫的宫人,并不会有人来,现在显然还没到打扫的时候。长寿有些好奇地探出头,想看看来者是何人。

        来人身形窈窕,容貌秀美,举止优雅,只是眉间有一抹惶然。这个人长寿并不陌生,正是常去淑香殿的美人顾氏。

        顾美人并没有看见挂在树上的长寿,她匆匆地扫了一眼四周,便向宫殿深处走去。

        长寿微微奇怪,她跑这儿来做什么?不过他一向不关心父亲的宠妃,这念头一闪之后便被他丢到了脑后,仍旧吭哧吭哧地往树上爬去。就在他爬到树顶,离燕巢近在咫尺的时候,树下竟又有人经过。

        长寿大奇,这地方一向没什么人来,今天怎么这么热闹,一个接一个地往这儿跑?他往树下看去,不由得睁大了眼珠,来的竟是太子李崇讯。

        李崇讯虽身为太子,对兄弟们却没什么架子。长寿虽然不经常和他见面,却很喜欢这位长兄,因此吃惊过后便挥着手叫:“阿兄!”

        李崇讯吓了一跳,慌忙抬头,见是长寿,不由得呆住,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来:“你……你怎么在这儿?”

        长寿一溜烟地下了树,仰头向兄长笑道:“我在看燕子有没有下蛋。”

        “哦……”李崇讯神色古怪地问道,“那……燕子下蛋了吗?”

        长寿摇摇头:“好像还早了点。”

        李崇讯看看四周,小心地蹲下身子问长寿:“这里可有其他人来过?”

        “这里很少有人来,所以燕子才在这里筑窝,”长寿天真地笑道,“阿兄要看燕子窝吗?”

        “我……”李崇讯似乎松了口气,“我就不看了。我就是心烦,出来随便走走。”

        “哦。”长寿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崇讯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拍了拍长寿的头:“你阿娘一定在找你了,早点回去吧。”

        长寿想了下,觉得自己的确出来很久了,便听话地向淑香殿走。大约走了十几步,他才想起来,他忘了跟李崇讯说,其实刚才还有顾美人来过。

        “大兄……”他急急地转过头,却早已不见了李崇讯的踪影。长寿疑惑地摸头:“怎么走这么快?”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长寿想着,就往淑香殿的方向走了。

        从那处宫室返回淑香殿,太液池为途中必经之路。长寿经过时在池边折了根柳条,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抽着玩。池畔偶有宫人经过,看见长寿都屈膝行礼。长寿却仿佛没看见般,只顾着玩自己手上的柳条。

        “阿兄阿兄,它现在就能飞吗?”走过假山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在石山的另一端响起,“我什么时候能用它打猎?”

        长寿听见这声音,认出这是他的三哥、越王李崇诫的声音。他转过假山,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康王李崇设也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鸟笼,里面是一只幼年的鹞鹰。

        “现在还不行,要大一点才能捕得到猎物。”康王淡淡地回答。

        长寿还是第一次见到鹞鹰的雏鸟,他见猎心喜,忍不住跳了出去:“阿兄,这鹞子能给我玩一会儿吗?”

        康王和越王都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冒出来,都禁不住愣了一愣。待看清是长寿,康王与越王互视了一眼。康王转头看向长寿,嘴角微微上扬:“你吗?”

        天色已晚,内宫各处开始掌灯。

        一双素手在灯下抚摸着绣了忍冬和卷草纹的织锦襁褓。

        绮素还记得当初她满心欢喜地绣这纹饰时,锦缎的颜色是何其鲜艳。十来年的光阴,已足以让这份鲜亮褪去,显出了岁月的痕迹。

        她轻轻抬手,命人卷起垂帘,目视着跪在殿外的莲生奴。那孩子垂头跪着,一如既往地安静。绮素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再度垂目,看着织锦上的精致纹饰。

        眼前的两个孩子有时会让她想起那个死去的孩子。如果他还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她深爱着那个孩子,却不得不忍痛送走他,只为了他将来能够平安。可即使那样,她也没能留住他。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他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惨痛的回忆。现在的两个孩子大概从未想过,世间竟会有如此险恶之事。

        “贤妃……”绿荷一边为她奉上酥酪,一边小声求情,“已经跪了这么久了,再跪下去怕是要经受不住……”

        “让他起来吧。”绮素淡淡地说了一句。

        绿荷听她如此吩咐,神色一松,忙走到外面扶起了莲生奴。

        莲生奴跪了这半天,膝盖上已经瘀青一片。他扶着绿荷,好一会儿才勉强站了起来。刚一迈步,便觉膝盖上一阵锥心的疼,脸都皱成了一团。

        绿荷见状忙道:“别动,我去叫人来。”

        莲生奴摇摇头,放开了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向母亲走去。绮素看见莲生奴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到底没忍住,伸手轻轻托着他,将他牵引到自己身边。

        “阿娘……”莲生奴轻唤,声音细弱得像头受伤的小兽。

        绮素一手揽着他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轻轻叹息道:“别怪阿娘罚得太重,爱之适之,足以害之。你替你哥哥代作,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莲生奴羞愧地低头:“我知道错了。”

        长寿把诗文交给绿荷后莲生奴才想到,他替长寿代写的诗篇已大大超出了长寿平日的水准,怕是要露馅。他本想叫住长寿,让他把诗文拿回来重写,可长寿却一心只想出去玩,未曾听见。他若是去找绿荷,便是不打自招,所以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母亲的反应。果然绮素一看便猜到了这些诗作是莲生奴的手笔,大怒之下让莲生奴跪在门外反省。

        绮素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知道错了就好,回去休息吧。”

        莲生奴点头,方要转身,却瞥见了绮素面前的襁褓。那襁褓看上去颇为陈旧,上面的纹饰也很陌生,显然不是瑶光的东西。他一时好奇,便顿住了脚步。

        绮素注意到了他疑惑的目光,却没有解释,只小心地将那襁褓叠起,准备收入箱内。

        “阿娘,这是……”

        绮素叹了口气。这孩子不像长寿,一向敏感多思,他若想要知道什么事,八成瞒不住。她将手放在莲生奴的肩上,语气缓慢而凄凉:“这是你们兄长的东西。”

        莲生奴听到“你们”这两个字,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他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过别的孩子。

        绮素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耳边低语:“阿娘没能力保护他,所以失去了他。一个人无能,就无法保护自己至亲至爱。莲生奴,你明白吗?”

        莲生奴无言,但他依稀明白了母亲对他们严厉的原因。他依靠在母亲怀中,忽然感到颈上一点温热,他立刻明白过来,伸手抚上母亲的脸庞,果然触到了她脸上的泪珠。他手一抹,为母亲擦去了眼泪。

        “莲生奴,”绮素轻声说道,“在这宫中,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是血脉相连的一体,我们依靠的只有彼此,也只能是彼此。”

        他抬头看绮素,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绮素露出欣慰的笑容,重又将他抱入了怀中。母子二人正偎依在一起,忽觉眼前一暗,有人挡在了树灯之前。两人一起转目,见是长寿站在了树灯之前。灯影跳动,明灭不定,长寿的表情也在那闪动的暗光下模糊不清。

        见到长寿,绮素的脸色陡然一沉,冷声斥问:“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长寿踏前一步,仰头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莲生奴看见长寿的表情,不由得一愣。长寿嘴角有一大块瘀青,身上衣服也被撕裂了。这模样虽然狼狈,但和长寿的表情比起来倒还是次要之事。长寿的表情阴沉,冷淡地看着他和绮素。在莲生奴的记忆里,还从未见兄长有过这样的表情。他转向绮素,却见母亲一脸恼怒,显然并没注意到长寿的神态,这份怒意在她看清长寿脸上的伤痕后达到了极致。

        “又到哪里去撒野了?”绮素继续训斥长寿,“整天不知道用功,找弟弟捉刀,现在还和人打架,你就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长寿转向莲生奴,抬起下巴问道:“是你说的?”

        莲生奴看着长寿的表情,竟有些害怕,连忙摇头。

        绮素见状,严厉地说道:“你不用管谁说的。自己做的事,还怕人说?”

        长寿嗤地一笑:“我就知道。”他抬起头,用从未有过的冷淡语气道:“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哀孝王的儿子吗?”

        绮素愣住:“你说什么?”

        虽然宫中皆知长寿被过继给了哀孝王,但皇帝显然不喜欢这个人,宫中人也都很知趣地不提。是以过继一事虽然内外皆知,却又莫名地成了宫中禁忌,所以长寿听到康王的话时十分震惊。

        “别叫我阿兄,”康王轻笑着用手轻划过他的脸,“你是哀孝王之子,不该叫我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