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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归 塞 北


        “我怎么想?”绮素听到绿荷问话时淡淡地一笑,“一向没什么往来的人突然上门,必是有什么缘故吧?”

        “这是自然。只是奴婢愚钝,还想不太明白。”绿荷一边伺候她晚妆,一边赔笑道。

        绮素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中的鎏金缠枝粉盒:“她出嫁这几年,回宫的次数并不少,却和我一直没什么往来,怎么偏偏这时倒想起来了?我想来想去,不外乎两个原因:要么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此番是背着宋家向我示好;要么就是她得了宋遥的授意,有意与我接触。临川公主的性子并不像那么有远见的人,我料想她也没胆子在宋遥背后做什么事。因此后者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些。”

        “若是宋令公授意,不知又在图谋什么?”绿荷一边替她梳理长发,一边深思道。

        绮素微微一笑:“既是有意与我们接近,总会让我们知道,等着瞧就是了。”

        绿荷想了一会儿,觉得有理,也就一笑置之。

        不多时发髻盘好,绮素起身离了妆台。绿荷以为她要安寝,正欲关窗,却被她扬声制止了。绮素走到窗前,见外面的月色皎洁,昏灯照影,不觉触动了心事,凝望片刻。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北府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还没有。”绿荷摇头。

        绮素忧心忡忡:“带兵追击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绿荷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安慰道:“郡公打了那么多年仗,一定不会有事的。何况楚王在北府呢,若有消息,一定会告知京里的。”

        “莲生奴……”绮素喃喃道,“希望这孩子知道轻重,别事事都顺着他父亲的意思。他舅舅握着兵权,他才能有实力和康王相抗。”

        “楚王天资聪颖,一定明白的。”绿荷连忙道。

        绮素苦笑:“但愿如此。”

        虽然有着这样的担忧,但绮素给莲生奴的书信里却从未提起她的疑虑。毕竟往来的书信经过了太多人的手,她无法保证这封信不会落入他人之手。因此她仅在家书中细细叮嘱他要小心饮食、注意时气。

        此外她也在信中记述了京中各人的近况:皇帝上次染疾后依然不废政事,以致复原甚慢,如今仍为头疼所扰;杜宫正年事已高,终在上月请求告老,出宫安度晚年;瑶光又识了不少字,现由太妃亲自教导她弹筝;长寿依旧整日游猎,让人担心。末了,她又提及临川公主来访之事,这成功地引起了莲生奴的注意。

        虽然在他人看来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但莲生奴却熟知母亲不会无的放矢,她必是试图在长篇累牍的记述中告诉他一些事情。而在整封信中,唯一让人不解的便是临川公主一事了,虽然在这封不短的信里这件事只占了寥寥数语。

        临川公主与他们素无往来,若无缘故,她必不会突然上门。莲生奴的看法和母亲不谋而合。这位异母姐姐的来访恐怕并不仅仅代表着她自己,也许是整个宋家的意愿。莲生奴不可避免地想到,父亲身边必然发生了一些事情,才会导致如此的转变。

        最合理的猜测,莫过于父亲已和宰辅们商议过他对于边军的提议,且在言辞之间表示出了赞同。这让宋遥意识到康王或许将无缘储位,因而才借临川公主来缓和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莲生奴不能确信的是宋遥此举是真心想与他们修好,还是仅作为缓兵之计,以便另有图谋。若是后者,他就必须要加快步伐,赶在宋遥有所行动之前,将边军彻底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好在这件事上他已有所进展。在他的请求下,丘守谦曾数次带他去往城外大营,这让他有机会与中下级的年轻将领有所接触。不过莲生奴也不得不承认,在结交朋友这方面,他到底比不上长寿。虽然在他人看来长寿一无是处,莲生奴却认为兄长也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长处。至少他就无法像长寿一样彻底放下身段,和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因此军中的将士虽然普遍都向他表示了善意,但他们还是不敢跟他过于亲近。这样一来,他的计划自然受到了影响。

        念及此处,莲生奴叹息了一声,将母亲的信折好,置于砚下。恰在此时,余朝胜匆忙入内。

        “什么事?”莲生奴问道。

        “郡公回来了!”余朝胜压着嗓子说道。

        “你说什么?”莲生奴霍然起身。

        虽然再三地压抑,余朝胜的声音仍因兴奋而微微颤抖:“追击的兵马刚刚回返了,渤海郡公带兵平安回返,听说还取了莫何与叶护的首级!”

        渤海郡公即是苏仪。莲生奴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不由得一阵狂喜:“此话当真?”

        “雁门郡公遣人传的消息,绝无虚言!”

        莲生奴深吸两口气,勉力让自己平静,可到底兴奋难抑,于是吩咐道:“备马,更衣!”

        余朝胜急忙替他整装。准备停当后,莲生奴在侍从的簇拥下出了都督府。他初欲前往官署,转念一想,此时必有许多善后事宜,自己尚不熟悉此类事务,去了只会影响他们做事,还是去苏仪府上等待为妙。

        郡公府邸正忙于洒扫,准备迎接苏仪,听闻楚王来访,都慌忙出迎。莲生奴被他们迎进书室,见他们如此忙碌,莲生奴便让他们不必忙着款待自己,各自归位即可。虽然如此,苏仪的家人们还是让人奉上了饮食后才各自散去。

        莲生奴端坐府内静待,却一直等到日暮才见苏仪归来。

        他是和长兄苏仁一道回返的,听闻家人告知莲生奴在此,两人急忙入内拜见。

        莲生奴连忙让他们不必多礼。

        数月征战,苏仪的仪容绝不能称为整洁。出征前他是微微发福的体形,如今却完全消瘦了下去,原本儒雅端正的面容此时也被胡子遮住了一半。取下头盔后,他的一头乱发便横七竖八地垂在了肩上。

        常年征战的军将多半都有以这副尊容出现的时候,苏仪自己早已习惯,只是莲生奴身份不同,又显得很文气,他觉得有些失礼,不时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怕熏着他。

        莲生奴却不在意,上前携起苏仪之手与他叙话。最后还是苏仪自己忍不住说道:“某多日未曾沐浴,有碍观瞻,大王还是离远些为是。”

        莲生奴微微一笑:“舅舅此言差矣。舅舅为国征战而不顾自身,某若因此嫌恶,也就不配为中原人了。”

        苏仪心里一热:“大王此言过誉,某不敢当。”

        “不过……”莲生奴善解人意地说道,“舅舅征战辛苦,还是先洗去身上的风尘为妙。请舅舅自便,不必在此强打精神陪我说话。”

        苏仪月余不曾沐浴,闻言极是中意,却又怕莲生奴只是客气,并不敢唐突。直到瞥见兄长苏仁向他颔首,他才放心地告罪,急向内室走去。

        书室内只剩下了莲生奴和苏仁二人。苏仁向莲生奴转述了远征的情况:苏仪这次千里追击,多历艰险。漠北的天气恶劣,马吃雪、人饮冰,一起驱赶的牛羊也冻死了不少。远征时间又超出了他们的预计,有一阵他们几乎断粮。最后苏仪下令杀死部分战马,食马肉、喝马血,才得以继续。

        莫何、叶护原以为他们逃回漠北,中原便无可奈何,他们可以借机休养,将来再重整河山。不想汉军这次却一路紧随,不让他们有半点喘息之机。他们且战且退,最后被逼入了大漠深处。其帐下残兵见战胜无望,趁夜反叛,杀死了莫何及叶护,献上二人首级向汉军投降。

        莲生奴默然。莫何、叶护等人和中原相抗近三十年,也算是一代英雄,却落得如此的结局,不能不让他唏嘘。

        苏仁大约也有些感慨。他慢慢啜饮着盏中的暖酒,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向莲生奴缓声说道:“此战成功,北疆应该会太平很多年了。”

        他说得很平静,莲生奴却听出了其中复杂的情绪。这次取胜,他们已尽了保国之责,接下来就该为自己谋划后路了。苏仁和莲生奴都很明白,与狄人相比,边军的整合才是最危险之事,稍有不慎,苏氏兄弟的半世英名皆会毁于一旦。

        此前苏仁已向他效忠,现在应该是自己回报的时候了。莲生奴收敛了笑容,肃然说道:“从之前的消息来看,父亲原拟从京中选人来接掌边军。不过我已向父亲上奏,非边军出身的将领恐很难在短时间内建立威信,而边军之事不宜再有所拖延。父亲尚未给我正式的答复,但从其他迹象来看,我有七分把握,此议不会被驳回。”

        苏仁点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不过……”莲生奴说到这里略显迟疑,“兵权之事……”

        “某明白,我兄弟二人典兵已久,陛下难免会有些想法。兵权某可以交回,只是某需要一些保障,以免他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懂舅舅的意思。”莲生奴点头,“何况将兵权全部交回,不但于舅舅无益,于我也非幸事,最好的结果是二位舅舅能保留部分职权。”

        苏仁转向莲生奴:“大王既已上奏,想必已有了对策?”

        莲生奴一笑:“我的确有些想法。”

        “愿闻其详。”

        “兵权为舅舅的立身之本,不能全部交与他人,但要想不让父亲生出猜忌之心,就只有分权。”

        “分权?”

        莲生奴肯定地点头:“军中职位可以保留,但权柄却得与他人共掌,且我已提议从边军中选人。当然,为免京中物议,接掌之人不能是舅舅的人。新提拔上的人,在军中的威信必不及舅舅,即便有所掣肘,舅舅也有自保之力。我以为这是目前能达到的最好结果。”他没说出口的是:这样一来,不同势力间可以互相牵制,有利于他对边军的掌控。

        苏仁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赞同了莲生奴的提议:“这不失为可行之法。”

        “只是……”莲生奴微微皱眉,“人选上……”

        “怎么?”

        莲生奴摇头:“要是北疆边军出身,既有才能又能取信于京中的人恐怕不易找到。我也曾在军中留意,却至今毫无收获。”

        苏仁沉思,良久才捻着胡子说道:“某倒是想到了一个人选。”

        “谁?”

        “丘守谦。”

        “丘都尉?”

        苏仁点头:“丘守谦是郑公之子,当年陛下为晋王时,郑公曾为之美言,算是有恩于陛下。虽然如此,郑公却从不居功,且持身甚正,一向不涉及朝中纠纷。有这一层关系在,陛下对丘都尉不会反感。丘都尉的禀性忠直,肖似乃父,用兵虽不及其父多出奇谋,却也稳健扎实。某想陛下应该不会对他起疑。”

        这也正是莲生奴属意的人,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的确,他是个合适的人选。”

        苏仁能提出这个人选,说明他是真心合作,这让莲生奴对他的信任又深了几分。

        说话间苏仪已沐浴更衣,又有侍女替他修了面,这才又出来待客。苏府整治了酒宴,兄弟俩与莲生奴宾主尽欢。而后天色已晚,莲生奴才回了自己的府邸。

        送走莲生奴,苏仪才问兄长道:“阿兄与楚王谈得如何?”

        苏仁道:“大概会提拔一些年轻人来分去我们的权柄。不过此事既由楚王主导,我们的处境应该不致太糟,毕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苏仪挠头:“这些事我也不懂,全听阿兄的。”

        苏仁看了兄弟一眼,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又何尝不想做个单纯的武将?可惜现在由不得我们,须得尽早谋划才是。当年阿爷一个不慎,被罢相遭贬,你总该记得。”

        苏仪听了也是叹息,末了又问:“楚王靠得住吗?”

        “我看他心性坚忍、头脑清醒,颇有人君之相。若陛下有意于他,对我们是绝好的消息。”

        “阿兄是说……”苏仪急切地说道。

        苏仁却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这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且看京里的意思吧。”

        京里也很快接到了消息,朝野上下大为振奋。

        自开国时起,北狄便频频犯边,让国朝头疼不已。最初的几代君王虽有心平乱,奈何当政期间诸多变故,以致平定狄患之事一再拖延。而北狄也趁中原内乱未止之时迅速壮大,几乎要一统大漠南北。而今北狄首领尽数伏诛、各部离散,漠南漠北皆奉中原为宗主,困扰国朝多年的夷狄之患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朝中公卿皆向皇帝称贺,以为今上即位后屡行德政,府库充盈,国中日渐繁华,如今又一举扫平了狄患,可谓不世之功。皇帝听了却一笑置之:“自武宗皇帝始,三代励精图治,方有今日局面,岂是朕一人之功?此次铲除狄患,功劳最大的应是边关将士,其次是在座诸位。上下齐心,国朝方能有如今之盛。”

        皇帝如此不吝夸赞,众大臣都满怀欣喜,不料皇帝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就算是楚王,此次出征,也为之多方奔走出力。”

        楚王年纪尚幼,且到北府未足一年,诸大臣都不大相信他能对战局起到什么影响。不过楚王毕竟在名义上总领北疆事务,此次获胜,按惯例也得记上一功。但此时皇帝特意提起,意义却又不同。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已足够说明了他要扶持楚王的意向。

        众臣虽在楚王出京之时便隐隐察觉了皇帝对楚王的重视,可直到今日他们才知晓了皇帝的隐秘心思。然现下亲王里最有权势的乃是领着雍州的康王,他背后又有宋遥支持,不可小觑。大臣们即使是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也不敢轻易表态。

        皇帝见大臣们都不出声,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头。他转向程谨,正想向他示意,却见宋遥出列说道:“赏罚分明方乃是为政之道,楚王有功,自然当予以褒奖。”

        众大臣不禁面面相觑。一直以来都是程谨与楚王关系密切,这宋遥又是何时搭上楚王的?若宋遥转而支持楚王,那局面可就大不一样了。

        皇帝将众臣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并不揭破,只是向宋遥微微颔首。

        大臣中心思敏捷的人已明白过来,于是纷纷附议宋遥,故而很快便有使者携皇帝赏赐,出京前往北府传诏。

        苏仁和苏仪自然加官晋爵,苏仁加封赵国公兼御史大夫,入朝任官,他的职权则由楚王以及刚升任兵马使的丘守谦分掌;苏仪进卫国公,依旧留任北府;二人的长子分别加封五品官爵。

        莲生奴听完诏旨的内容,心里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看来父亲也没打算彻底架空苏家。苏仁心思细密,目光深远,因此在诏令中召他回京,表面看似尊崇,实际是对其加以控制;苏仪心思单纯,翻不起大风浪,将他留在边军,既能镇得住边军,又能与苏家两下相安;苏仁入朝,其职权必然会出现空缺,皇帝将其一分为二,由莲生奴和丘守谦共掌,这样一来,边军内部便互相制衡,更便于京中掌控。莲生奴不禁连连赞叹,父亲的手段果然高明。

        接下来便是对边军的裁撤调整。

        有皇帝的筹划在前,又有了苏仪和丘守谦的支持,莲生奴之后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短短一年时间,边军已经焕然一新。不少年轻将领被提拔起来,这些人都是由莲生奴亲自挑选,并直接效命于他。莲生奴自信即使他和康王决裂,凭他对边军的掌控也足以一决高下了。

        这底气也体现在了给母亲的信中。绮素展信,见他下笔笃定,便知儿子已有了放手一搏的实力。京中原本是长寿在奔走,苏仁回京以后,长寿与他多有来往,得其指点,更是牢牢掌控了京里一切动向。程谨追查宋遥、康王结党营私一事也已有眉目,只是绮素以时机未到为由,让他暂且按兵不动。如今再加上莲生奴……绮素微笑着将莲生奴的信贴在心口,自己二十年步步为营,终于有了今日的局面。

        “贤妃,”绿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陛下那边遣人来报,这就要起驾了。”

        绮素将莲生奴的信仔细地折好,起身说道:“知道了。”

        临川公主一个月前产下一子,今日正是其子满月的日子。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外孙,无论宋遥还是皇帝都极为重视,故皇帝特意选在外孙满月之时驾幸宋家及公主府第。

        皇帝此前曾多次去宋家,再次驾临并非奇事,可这次绮素也要与他同去,意义就有些不寻常了。因宋遥与贤妃素来冷淡,皇帝行幸宋家亦从未令贤妃随行,然而自去岁宋遥为楚王说话以后,宋家与贤妃的来往便渐渐增多,临川公主临盆之前,淑香殿更是几乎天天要遣人送礼问候,这次皇帝带上贤妃同行,似乎也是双方关系日渐缓和的佐证。

        临川公主的儿子出生才一月,却已长得又白又胖,极为讨人喜欢。皇帝抱着外孙,笑得几乎合不拢嘴。绮素陪着临川公主说话,见状笑道:“你瞧至尊高兴的,咱们都没法沾一沾手,长寿和莲生奴出生时也没见他这么上心呢。”

        临川公主抿嘴一笑:“阿翁也是,现在一回来就看孙子,要不是阿爷今天来了,只怕他也不肯松手呢。”

        绮素环顾,见宋遥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而皇帝仍旧在一门心思地逗着婴孩,并未注意到场中的变化。她回顾临川公主,临川公主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绮素会意,借口想与宋夫人说话,便避了出来。她沿着长廊缓缓地移步,不多时便有宋府侍女上前,为她指示方向。

        绮素明了,随她前行,不多时一座幽静的楼阁便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至尊以前驾幸常在此处休憩,”侍女恭敬地说道,“贤妃若累了,也可在此地略作休息。”

        绮素一笑:“正好我也有些乏了,便进去坐坐吧。”她回头吩咐随侍之人在外待命,不得打扰,然后只身一人进入了小楼。

        楼内陈设精致,红毯铺地,帘幕低垂,锦地屏风后隐约可见有一个人影伫立。

        绮素微微一笑,轻唤出声:“宋令公?”

        帘帐轻动,屏风后步出一人,锦衣华服,方面美髯,正符合皇帝对宋遥的描述。

        宋遥也在打量绮素,他有些吃惊地发现贤妃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妖娆艳丽,倒显得端雅温和。

        两人互相审视着,都觉对方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尽相同,诧异之下渐生啼笑皆非之感。两人二十年来明争暗斗,却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见面。

        “宋遥有礼。”宋遥提起衣角欲拜。

        “令公多礼了。”绮素连忙还礼。

        二人都对今日会面的目的心知肚明,便不再于虚礼上客套,很快便直入正题。

        绮素并不理会宋遥请她入座细谈的举动,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令公借临川公主频频传讯,究竟有何见教?”

        宋遥自知如今底气不足,不便太违拗她的意思,便赔笑道:“某以前对贤妃多有得罪,难得贤妃大度,不曾计较。且公主有孕以来,贤妃日日遣人问讯,无微不至。某几次欲向贤妃致意,但唯恐他人传信不能通达,故而趁今日之机亲口向贤妃道声谢。”

        “些许小事,何须记挂?”绮素客气地说道,“只望令公将来能记着些我们母子的好处,我便感激不尽了。”

        “宋某惶恐!”宋遥忙道,“楚王前途不可限量,贤妃何出此言?”

        “这么说,令公是不会再为难我们母子了?”绮素眼眉一挑,微露笑意。

        “某明白贤妃的担忧。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也难怪贤妃不相信宋某的诚意。不过某有一法,或可去除贤妃的疑心。”

        “愿闻其详。”

        宋遥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只需楚王承诺,将来不对宋氏子孙出手,某即刻上奏乞骸骨,从此再不过问政事。”

        近一年来他颇有些心灰意冷,孙子出生后他更是只求一家老小平安,甚至愿意放弃如今的权位。只要他一退出,康王便无可倚仗,自然也会退却,楚王便可兵不血刃地夺得皇位。这无疑是双方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

        绮素唇边的笑意更深,宋遥果然示弱了。她并不急于回答,室中香炉烟火太盛,她取了香箸轻轻拨动了几下炉灰,才用缓慢的语气说道:“宋公正值盛年,就此致仕未免可惜。何况楚王年幼,将来还需人扶持。我想至尊的意思,也是希望令公能继续为国效力,对楚王多加点拨。还请令公切勿弃国于不顾。”

        宋遥原以为今日谈判必然艰难,不想贤妃却通情达理,这让他略微释怀。也许自己是真的误会了她?他语气微微更咽道:“贤妃大度,宋某佩服。”

        绮素放下香箸,语气温和地说:“宋公何出此言?令公风骨我素来仰慕,至尊也常和我夸赞,我怎会与令公为难?只要令公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但会保全宋氏子孙,还可让他们安享尊荣,令公也可以继续辅政、执掌天下。”

        “请贤妃明示。”

        “正如令公所言,你我之间有过太多的不快,此时要重新信任彼此并非易事。譬如今日,令公是真心讲和,还是以之为缓兵之计,另有谋算呢?”

        宋遥毫不犹豫地表态:“请贤妃放心,宋某今日所言皆出自肺腑。”

        绮素平静地说道:“令公不必急于辩白,口说无凭,我需要看到令公实际的表示。只要令公能做到我所说的条件,我便相信令公的诚心。”

        “敢问是什么条件?”

        绮素回视宋遥,嫣然一笑:“只要宋令公肯指证康王图谋不轨,我自然会相信令公。”

        宋遥甫闻此言,震惊之下竟忘了礼仪,目光灼灼地盯着绮素。良久,他才嘶哑着嗓子问道:“贤妃要宋某指证康王?”

        绮素点头:“没错。令公与康王一向亲近,令公若肯指证,由不得至尊不信。”

        “谋逆乃是大罪……”宋遥吞了一口唾沫,“康王会因此丧命。”

        “也许,”绮素微微侧头,“不过至尊素来宽容,能饶恕他也未可知。”

        由始至终,她都面带笑容,语气婉转,仿佛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让宋遥感到遍体生寒。他默然良久,最终艰涩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某需要好好想想。”

        “这是自然。令公只管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绮素微笑道,“出来太久,再不回去未免会让至尊起疑,告辞。”

        宋遥心情复杂,却也只能客客气气地送走她。绮素走后,他又稍待了一阵,才回到了皇帝所在的厅堂。皇帝并宋家上下仍围在婴孩身边,只不过因为婴儿开始啼哭,皇帝才终于肯将外孙交还给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抱着儿子,一边哄一边埋怨父亲手脚太重,把孩子弄得啼哭不止。

        皇帝分明理亏,却嘴硬道:“朕的儿女比你的多,还能不知道怎么抱孩子?再说你小时候朕也抱过,也没见你怎样,偏这孩子这么金贵?”他瞥见宋遥进来,便道:“远迩,你来评评理。”

        宋遥拱手讨饶:“陛下与公主乃是神仙打架,我等凡人还是避开为是。”

        皇帝闻言大笑。

        临川公主自然知道宋遥和绮素相见之事,她的目光在宋遥与绮素之间游移,却看不出半点端倪。没奈何,她只得向丈夫使了个眼色。

        宋霆会意,趁无人注意之时走过去小声问宋遥:“父亲,贤妃怎么说?”

        宋遥看了儿子一眼,又转视皇帝身旁的绮素。绮素正含笑看着皇帝与临川公主打趣,表情柔和温婉,毫无破绽。宋遥眸中露出藐视之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只有他父子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毒妇!”

        宋霆惊呆了。看样子,父亲与贤妃进行得并不顺利?不,恐怕不止是不顺利,父亲的语气如此怨毒,两人的会谈应该是彻底破裂了。宋霆双目呆滞地转动着,落到了妻子身上。

        临川公主正抱着儿子与贤妃有说有笑,贤妃的笑容依旧亲切,但看在宋霆眼中,那笑容却不再是以往印象中的温和无害,他仿佛能看见那笑容后面的寒光在闪动。他再转视周围,除了父亲宋遥,所有人的脸上都一片喜气,对他们头上已悬着的利剑没有任何察觉。宋霆想到自己的妻儿,只觉得肝胆欲裂。

        宋遥发现宋霆的神色僵硬,便将手放在儿子肩上紧了一紧,悄声说道:“我告诉她我要想想,你别在她面前露出了破绽。”

        宋霆慌忙回过神,揉了揉眼睛,努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到底不如宋遥能沉得住气,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宋遥看了一眼皇帝,又缓缓地将目光扫过在场的家人,最终又落在了绮素身上,冷笑着说道:“她以为陛下属意楚王她就可为所欲为吗?我看未必。”

        宋遥父子说话的同时,临川公主估算着已到了哺乳的时候,便召来乳母,命她将儿子带去喂养。乳母抱着婴儿走了,她才又拉着皇帝和绮素说话。绮素虽然含笑与他父女交谈着,却一直留意着宋遥父子的动静,那两人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宋遥的神情已经告知了她结果。此人与她不共戴天,她又怎么可能允他全身而退?垂死挣扎吧,那时莲生奴就能名正言顺地回京了。她微笑着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