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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长相思

        医士不知就里,一边把纸片递还给桂枝,一边笑道:“句是好句,就是字写得差了些。不过吴六识字不多,能写成这样也不容易了。”

        桂枝没有应声。她默默地将纸片收了,放回盒内,一言不发地走了,倒叫那医士莫名其妙,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

        她回到家,将那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几经思量,桂枝将那纸片留了下来,却将装有青丝的锦盒放入了棺中,与李元沛一起下葬。

        安葬后的当天夜里下了场急雨,到第二天清晨便转为了绵绵的细雨。前几日还在盛放的百花被风雨摧得残破不堪,桂枝和吴六来到墓前,只见飘零的花叶堆满了坟前的空地。

        “这是老天也在送李郎君吧?”桂枝轻叹了一声。

        吴六在她身后撑着伞,听见妻子的感叹,默默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

        桂枝想起了那张纸片,低声将诗句念给丈夫听,然后说:“我想这是李郎君写给他家里娘子的,便留了下来。日后京里来人,就让他们带回去,也好叫京里那位娘子知道郎君待她的情意。”

        吴六点了点头。夫妻俩又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才携手离去。

        桂枝和吴六每年都会去李元沛的坟前拜祭,几年里,他们等着京里来人,好将李元沛留下的东西交给他们。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来。光耀五年的时候倒是来了一些人,却不是他们等的人,那些人找到李元沛的墓穴便开始挖了起来。

        其时吴六和桂枝正好经过,见有陌生人挖开了李元沛的坟墓,都十分诧异。吴六上前询问,那些人告诉他说皇帝恢复了李元沛的王号,他们这次是特意来将李元沛的骸骨运到西京,附葬在先帝的陵中。

        桂枝轻轻扯了下吴六的衣袖。吴六会意,又向他们打听李元沛在京中的妻室,来人却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桂枝一急,忍不住开口道:“李郎君还有些东西在我们这里,诸位能不能帮我们把东西捎到京里,交给他的家人?”

        那几人商量了下,领头的人回答说:“我们奉命而来,只管迁葬,不管捎东西。不过回京后我们倒可以替你打听下他的家人,带个口信。”

        桂枝和吴六听了,觉得不失为解决之道,便答应了下来。

        那些人很快便起出了李元沛的骸骨运往西京,可是李元沛的家人还是没有任何踪影。桂枝一直等着,等到自己的三个孩子出生,等到吴六出征归来,等到自己日渐老去,等到那张纸片已经泛起了黄色,却还是没有等到那该来的人。

        桂枝觉得自己老了。

        当初年轻有为的天子都已经成了先帝,丈夫吴六也已去世四年了,她当然也该老了。

        看着儿孙嬉戏于庭前,桂枝有时会想起已经流逝的岁月。先帝在位时曾数度讨伐北狄,吴六曾经应征,还立过不小的功勋。大儿子曾随父从军,如今天下太平,他解甲以后务农垦荒,这些年风调雨顺,也挣下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小儿子自幼聪敏,桂枝和吴六先送他去村学读书,后来又到州府求学,学业一直都是拔尖的。十年前他进京赴试,第二年就进士及第,听说同年及第的二十八人里,他们的儿子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他的官运也好,出孝以后便入京为官,如今仍任着给事中一职。

        儿女孝顺,从不让桂枝做活,她如今轻闲得很,除了看顾孙儿,便常去吴六的墓前坐会儿,跟他絮絮叨叨地说说话,好像他仍然在世一样。

        吴六的墓和李元沛原先的墓相距不远,自李元沛的遗骸被迁走,那里便一直空着。桂枝偶然去那边看过一次,见那里开满了各色的野花,缤纷绚丽。

        对着遍地的山花,桂枝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李元沛给她念过的诗句。她当时听了只觉得很是心酸,如今垂垂老矣之时再度忆起,却是各种滋味掺杂在心间。她试着回忆那句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小儿子的学问好,一定知道。

        回到家,桂枝就让长子给京中的小儿子写信,问他那是句什么样的诗。可长子不比小儿子,只识得有限的几个字,平日里动个笔就糊里糊涂的,桂枝除了“结发”、“恩爱”的字眼,其他的又一概都记不清楚,这封信就写得更是夹缠不清。

        小儿子收到兄长的信时只觉得莫名其妙,他给一旁的妻子看了信,问她:“母亲这是想说什么?”

        妻子停了手上的针线,想了想道:“阿翁去世后,阿家老是念叨他,想来是她在思念阿翁吧?”

        小儿子觉得有道理,叹了口气道:“父亲在世时和母亲的确恩爱,可是母亲老这么郁郁寡欢也不是办法。”

        妻子柔声说道:“她住在家乡,难免睹物思人,若是我们把她接到京里住一阵,或许能排解排解?”

        小儿子接纳了妻子的建议,过了不久,在他的坚持下,桂枝便离开黔州,来到了西京。

        “母亲你瞧,”来接她的小儿子扶着她,指向远处的城楼,“那就是西京了。”

        桂枝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座传说中的都城。这座城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雄伟壮丽。桂枝从来胆大,可对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她竟然有些瑟缩了。

        儿子明白母亲的震撼,他刚从黔州来西京时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微微一笑,命车驾入城。路上桂枝不时地撩起帘子,张望着京中奇景。形形色色的异国人和琳琅满目的商铺让桂枝大开眼界,除了赞叹,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约是为了转移她的思念之情,小儿子让妻子多陪桂枝游览京中名胜,桂枝果然欢喜。儿子与新妇见她开怀,也甚是欣慰。不知不觉,桂枝就在京中住了将近一年。

        第二年夏天,桂枝的小孙女不知怎么老是中暑生病,这日新妇原本要带桂枝去安业寺游玩,却因小女儿的病而无法成行。清早新妇便来向桂枝表示歉意,说不能陪她前去了,不过她已命家仆备了车,桂枝可以自行赏玩。

        桂枝本想留下来帮新妇照顾小孙女,新妇却表示不碍事,让她放心去游玩。似乎是为了减轻桂枝的负罪感,新妇又道家中缺了几味香料,请桂枝游玩回来替她去西市买回。桂枝不便推却新妇的美意,只得独自出行。

        安业寺为都中名胜,虽然最有名的牡丹花期已过,游人也比往日少了些,香客却还是不断。桂枝上了年纪后就不大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她在仆妇的陪同下胡乱地烧了把香,就去了寺庙后面的亭子里坐着休息。

        离亭子不远的地方植了两棵槐树,上面结满花蕾,桂枝不由得看出了神。

        “阿婆?”一声呼唤把桂枝叫回了神,眼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穿胡服、戴胡帽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中等个子,相貌俊秀,桂枝觉得他有点面善,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年轻人向她一揖,笑容满面地问道:“我注意阿婆好一会儿了,见阿婆老是盯着那两棵树看,不知道那树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他搭话的语气明朗轻快,又很温和,让桂枝心生好感,便开口回答他:“我在看那上面的槐米。”

        “米?”年轻人很是疑惑,把手搭在额上张望着,“树上还能生米不成?”

        桂枝笑了,耐心地解释:“槐米不是米,是槐树的花蕾。”

        年轻人恍然,敲着自己的头笑道:“原来如此!长得还真有几分像米。”顿了顿,他又问:“那这个槐米又有什么好看的?”

        桂枝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小孙女最近生病,她很怕苦药,每次都要吐出来。我家新妇每天都头疼怎么哄她吃药。我记得把槐米晒干了,用来煮水就可以清热去暑,很对我家小孙女的症,而且煮出来的水也没那么苦的味道,所以刚才想着要摘点回去……”

        年轻人听了,摸着下巴说:“安业寺的僧人都凶巴巴的,还特别小气,我以前来他们这里摘了两朵牡丹,他们追了我好几条街。我看他们一定不肯给的。”

        桂枝听了有点失望,起身说道:“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阿婆等等,”年轻人笑嘻嘻地叫住了她,“我家里倒有几棵槐树,阿婆家住哪里?我回家后摘点送你。”

        桂枝大喜,便将家中的住址告诉了他。她与年轻人作别,又去西市买了新妇交代的香料才回家。一到家,便见门前停了一辆大车。

        儿子常与同僚往来,桂枝见了也不觉得奇怪。她进门下车,便见儿子迎上前来问道:“母亲今日可有什么奇遇?”

        桂枝摇头:“没有。”

        “刚刚宁王命人送了一大车槐米到我们家里,喏,门口那辆大车上装的便是。”

        桂枝听小儿子说起过京中的显贵,知道宁王是今上的同胞兄弟,地位再尊贵不过。她吃了一惊,忙出来查看,果然是满满的一车槐米。

        儿子在她身后继续道:“来使说宁王是指名要送给母亲的。”

        “可是……”桂枝手足无措,“我没见过宁王啊。”

        “听说宁王喜欢微服出游,也许曾与母亲巧遇?”小儿子推测道。

        桂枝想起寺里遇上的年轻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么个嬉皮笑脸的人,竟然就是如今圣眷最浓的宁王吗?

        桂枝再见到宁王是在半个月后。

        小孙女喝了槐米煮的水,很快康复了。这日桂枝正陪着孙女玩双陆,忽听得前面一阵喧哗,接着便有侍女急匆匆地过来,请桂枝到前厅见客。

        桂枝在京里不认识什么人,更不参与儿子、新妇的应酬,不免有些奇怪。她狐疑地跟着侍女到了前厅,只见厅中正座上盘膝坐着一人,正在与儿子说话。听见桂枝进来的响动,厅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座上正是桂枝在安业寺中遇到的年轻人。

        “母亲,”小儿子怕桂枝应付不来,急忙迎上来,“宁王今日是特意来拜访母亲的。”

        “阿婆,”宁王也起身,含笑唤她,“那些槐米可还好用?”

        桂枝见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忍不住一笑:“好用好用!我家小孙女这两天已经好多了。不过大王送得太多了,我那小孙女才多大,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那么一大车来,我们又要去梗,又要晒干,都差点忙不过来……”

        小儿子听她口无遮拦,连忙喝止道:“宁王也是好意,母亲不得无礼。”

        “无妨无妨,”宁王倒是一点也不介意,笑着摆手,“给阿婆添麻烦了。那么多出来的槐米阿婆要怎么办呢?”

        “分送给街坊了。”桂枝自豪地说,“我教他们怎么去梗晒干,以后又要怎么用,然后再分送给他们。这坊里每户人家都得了呢,今年坊里不会有人再中暑了,大王这也是歪打正着的功德。”

        宁王听了哈哈大笑,向桂枝的小儿子道:“令堂说话当真有趣。”

        小儿子赔笑:“家母是乡下田舍人,让大王见笑了。”

        听了这话,桂枝不乐意了:“田舍人怎么了?你也是田舍人生、田舍人养的。怎么,到了京里没几天,就瞧不起田舍人了?”

        小儿子面红耳赤,还是宁王笑着打了圆场:“我倒是听说乡下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一直想去走走。可惜我那兄弟不许,每次都训我,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烦也烦死了。”

        桂枝听他发牢骚觉得很有趣,便说:“大王要是不介意,就在我们家吃饭吧。我下厨去做点我们的家乡菜,请大王尝尝,也算是乡下的东西了。”

        宁王连声叫好。桂枝忍不住莞尔,觉得皇家的人也不是那么难接近。

        她随后整治了酒食,多是些乡间风味。宁王很是喜欢桂枝的厨艺,一边大嚼,一边与她的小儿子对饮,不时蹈舞助兴,可谓宾主尽欢。天色渐晚,宁王便欲归去,临走之际却又转回来说道:“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阿婆肯不肯答应?”

        “大王请说。”

        宁王搔着头笑道:“近来天气炎热,太后不思饮食,某以为阿婆厨艺过人,必定合太后的口味。不知能否请阿婆随我入宫一趟,指点一下宫人们的烹饪之法?”

        桂枝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呢,这是大王的孝心,老婆子自然要成全。”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大约又过了十日,宁王便派了犊车来接桂枝入宫。

        桂枝教宫人们做了几道她家乡的菜食,呈给了太后。不多久便见太后殿中来人,说太后极喜欢这几道饭食,又听说是宁王请来的人,便召桂枝入殿一见。

        进宫前,小儿子曾给桂枝交代过一些宫中之事,说先帝故去后,太后一心理佛,不再过问外事,所以桂枝在佛室见到太后时并不吃惊。虽然不敢直视,不过桂枝偷偷打量了几眼,还是看清了太后的容貌。

        太后的年纪略长于桂枝,不过在宫中保养得宜,倒显得比桂枝要年轻了十来岁。虽然年华已逝,但却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应该是个很清秀的女人。她穿戴简素,除了发间绾着的银簪以及手中的佛珠,再无一饰。

        桂枝觉得眼前的老妇一点也不像太后,倒像个民间妇人。寻思间,她已走到近前,按照宫人的指点向太后行礼如仪。

        太后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快快请起。”

        她说话声音不高,嗓音里虽听得出年纪,却仍有几分悦耳。桂枝起身后,太后便命人赐坐。

        桂枝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宫中毕竟不比自家的府邸,太后也不比宁王,她不敢造次。

        太后知道她紧张,先温和地开了口:“今日劳动夫人,委实过意不去。”

        “妾……妾惶恐……”桂枝结结巴巴地回答,“太,太后……喜欢,不,不胜荣,荣幸……”

        太后笑了,对她道:“夫人不必如此,照平时那样说话就好。”接着,她又问了桂枝的年岁、身体以及家中人口。

        桂枝见她态度温和,语气亲切,不免生出了好感,觉得宁王那般亲和,当和这位太后的言传身教有关。渐渐地她也能如常地和太后说话。桂枝虽不识字,言语却不乏味。见太后颇有愉悦之色,桂枝更卖力地讲起了种种乡野趣闻,逗得太后不时地掩口。

        桂枝出宫时,太后赏赐了不少财帛,又特意对她道:“夫人以后若有空闲,可多进宫来和我说说话。”

        桂枝谢了,满心欢喜地出了宫。

        小儿子担心母亲不懂规矩,冲撞了宫中贵人,一早就从官署回家等候,见母亲满面春风地下了车,他才放下心来。

        进了房,母子俩不免细细地说起了宫中见闻。桂枝笑言:“初入殿中,我看殿上的人都小心谨慎,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还道太后是个多威严的人,不想她竟那样随和呢。”

        小儿子笑道:“即便如此,母亲也不可大意。都说伴君如伴虎,太后也是一样。”

        桂枝不信:“我看不至于吧?太后看起来脾气很好呢。”

        小儿子生怕老母不慎,惹出祸事,便加重了语气说道:“母亲别看太后长得慈眉善目,就把她当常人看待。今上本是先帝幼子,太后当年又是以哀孝王遗孀的身份入侍先帝,凭着这样的身份,却能将幼子扶上御座,太后绝不是寻常人物。”

        桂枝将信将疑,想了一会儿又问:“哀孝王是谁?名字这样耳熟。”

        小儿子笑了起来:“母亲难道忘了,先帝本是文宗庶子,当年文宗废了太子,才立了先帝。哀孝王就是当年的废太子啊。”

        这句话仿若惊雷滚过,让桂枝彻底呆住了。难怪哀孝王这三个字这样耳熟,原来就是李元沛。桂枝记起,当年迁葬的人提到天子复了李元沛的王号,追谥似乎的确是这三个字。太后若曾是哀孝王的遗孀,那岂不正是……

        桂枝的脸色变了,难怪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李元沛的家人。

        原来……竟是这样……

        那日之后,太后又曾数次遣人召桂枝入宫说话,却都被桂枝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托了。

        儿子久在官场,见母亲如此不给太后脸面,不免心惊。新妇也不住地劝桂枝,让她切莫意气用事。桂枝看着苦口婆心的儿子和新妇,只能长叹了一声。当宫中再度相请时,桂枝便没有再推辞。

        太后仍是上次的打扮,语气也如上次一般和蔼,可听在桂枝耳里,却再不是同样的滋味。

        察觉到桂枝的态度有异,太后关切地问:“夫人这次话少了许多,莫不是身体仍然抱恙?”

        “不是。”桂枝生硬地回答。

        太后凝眸:“还是夫人有什么心事?”

        桂枝低头片刻,向太后又行了一次大礼,然后说道:“妾有一件事想请教太后。”

        “夫人请讲。”太后含笑说道。

        “太后或许不晓得,妾本是黔州人氏。”桂枝缓缓地说道。

        听到黔州二字,太后手中捻动的佛珠微微一滞。她抬眼,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凝视着低伏于地上的桂枝。

        明知太后听了这话或许会大怒,桂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一口气说道:“以前黔州经常有判了流刑的人,先夫年轻时看管过一个西京来的犯人。那里是乡下地方,生活清苦,所以那个人在黔州一年就死了。他死时一直想念着不在身边的妻子,连我们看了都心酸得很。他死后,我们曾托人给他西京的妻子捎信,却总是没有音信。妾近来才得知,原来在他死后不久,他的妻子就改嫁了他人。”

        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她重新捻动佛珠,面无表情地听着桂枝说话:“丈夫过世,妻子改嫁本也是世间常有之事,只是丈夫死了,做妻子的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就改适他人,未免过于薄情。不知道太后是什么看法?”

        太后不意桂枝会忽然问她,沉默片刻才放下佛珠轻声说道:“夫人之意,我已明了。只是世间之事,往往不足为外人道之,恕我无法解答夫人的疑问。”

        说罢她轻轻地挥了一下手,让人将桂枝送出了太后殿。

        那之后太后再也没有来请过桂枝。儿子初时也有些疑惑,不住地追问她与太后的谈话。桂枝不耐,索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儿子听完便只剩下倒吸冷气的份儿:母亲这不是故意揭太后伤疤吗?这事若是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自己这官位怕是保不住了。

        他整日里忧心忡忡,就怕皇帝找他的麻烦。可之后数月,皇帝对他却并无二致,弄得他有些疑惑:皇帝是不动声色呢还是不知道这件事?他想了许久,觉得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些。太后之前的婚姻对皇帝来说并不是什么太有光彩的事,太后若是明智,自然也不会在皇帝面前提起。

        他至此才松了口气。只要皇帝不知此事,他们一家暂时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太后那里虽然有所得罪,但日后妻子在外命妇参拜时多去描补,太后宽仁,或许能够谅解。主意定下,他才彻底地放了心。

        桂枝并不知自己曾让儿子如此烦恼。经过此事,不免又勾起了她的诸多回忆。她记得当年迁葬的人说过李元沛的墓在西京,觉得来西京一趟也该去拜祭一下李元沛这个故人,便动了打听的心思。只是其间新妇又有了身孕,桂枝要分心照管家事,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直到次年的清明,桂枝才得以成行。

        李元沛附葬于文宗陪陵。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李元沛的墓与其他的陪陵都相隔较远,并不好找。小儿子提着篮子,扶着桂枝走了一大圈,才看见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墓碑。母子俩渐渐走近,却见墓前已静静地立着一人。母子俩都很诧异,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那人听见,转过头来,却是许久不见的宁王。

        见到桂枝母子,宁王也有些吃惊。三人互相见了礼,却都一时无言。最后还是桂枝开了口:“大王怎么会在这里?”

        她虽对太后有所不满,但对这个性格开朗的宁王却还有着好感,故而语气仍十分亲切。

        宁王淡淡地回答:“我出生不久就被过继给了哀孝王,名义上他是我的父亲。”

        桂枝见他身着素服,有些恍然:“所以大王是来……”

        宁王自嘲地一笑:“虽然算是父亲,我却连见也没见过。不过有人牵挂,所以我会在清明这日过来祭奠。”他停顿了片刻,再度开口问道:“阿婆又怎么会来这里?”

        桂枝沉默了一会儿,指着李元沛的墓碑轻轻回道:“妾在黔州时与他认识。”

        宁王并不蠢笨,顿时明了:“阿婆不再进宫,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桂枝不好直言,只能默认。

        宁王苦笑:“看来阿婆对我母亲有些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桂枝冲口而出,“她现在安安稳稳地做着太后,又怎么会记得他?李郎君却是到死都在念着她呢。”

        宁王有片刻的默然,最后缓缓开口道:“不提起,并不代表忘记。”

        桂枝不解。

        “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宁王安静地说道,“不过若我的母亲当真能忘记他,她这一生或许就不必那么辛苦。”

        桂枝困惑地摇头:“我不明白。”

        宁王哧的一笑,摊手说道:“其实我也不怎么明白。”

        桂枝好不容易见他说了几句正经话,不想这么快他就故态复萌,又嬉皮笑脸起来,倒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了。她转念一想,过继给李元沛一事,宁王应不至于说谎,且宁王也说了,他并不识得李元沛。那这世间还有谁会记着他,且让宁王过来扫祭?也许太后真是有苦衷?

        想到这里,桂枝叹息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捧到宁王面前。

        宁王挑眉:“这是什么?”

        “这件东西我留了几十年,”桂枝叹着气说道,“原以为不会有人在意了,这次本是想带到李郎君的墓前烧掉的。在这里遇上大王也是缘法,便交与大王吧。”

        宁王疑惑着接了过来。

        见他似乎不很明白,桂枝继续说道:“这是李郎君遗下的东西。老婆子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交给他家人了,不想大王竟和他有这样的渊源。大王既是他的后人,自然比我更有资格保管此物。至于这物事到了大王手里是留是弃,又或是要交给别的什么人,就都与老婆子无关了。”

        听得是李元沛的遗物,宁王收起嬉笑之色,郑重地向桂枝道了谢。桂枝自觉了了心事,将备好的祭品放在李元沛墓前,便与儿子一道离去了。

        宁王立在墓前,遥见母子二人上了牛车,辘辘去远,这才打开了桂枝给他的盒子。

        盒内是一张纸片。因年代久远,纸片已泛黄发脆,纸上一行深深浅浅的字迹,想来是那写字的人手中无力,数次停顿方会如此。

        他取出纸片,仔细地辨认纸片上的内容。虽已历经岁月,那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