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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凄凉犯

        崔氏又躺了回去,对太后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明慧跟着太后进了屋,此时上前代为解释道:“崔居士是十年前搬来的寺中,一直在此带发修行。贫尼虽然见过,却一直不知她的身份。若不是数日前她向贫尼吐露,贫尼也想不到寺中的女居士竟然就是当初的废后。她坚持要见太后,却不说明因由,贫尼也甚是为难。可贫尼看她实在虚弱,又怕她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斗胆恳请太后一见。”

        太后点头,向崔氏道:“若有我需要帮忙的事,只管开口。”

        “不,”崔氏嘶哑着开口,“民妇不是想求太后帮助,而是想向太后认罪。”

        “认罪?”太后不由得一愣。

        “民妇做过一件错事,万死不能赎其罪孽。”

        太后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问道:“是什么事?”

        “当年那个孩子……”崔氏艰涩地说道,“是……是民妇所害。”

        明慧听说过哀孝王之事,听闻此言也是大惊。她只是同情崔氏的遭遇,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隐情。若是太后迁怒,会不会给寺中惹出祸事来?

        她忐忑地观察着太后的反应,觉得太后在听到崔氏的话时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接着猛然拽住了崔氏的手,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哀孝王之子是民妇授意……推入水中……”

        “为什么?”太后语气变得激愤起来,“你为什么要害他?”

        崔氏在宫中为后时,太后还只是妃嫔,又一向恭顺,还是第一次见她动怒。崔氏忍不住浑身颤抖,别开头道:“朝臣中并不是没有同情哀孝王的人,他的遗腹子留着始终是个隐患。”

        “先帝让你做的?”太后尖锐地问道。

        “不是,”崔氏连忙摇头,“先帝从没这么说过,他对那个孩子比对自己的儿子都好。罪妇那时认为先帝太过仁厚,必是下不了这个手,所以……”

        “所以你就代他出手了?”太后讽刺道。

        崔氏挣扎着下床,跪伏在地。她年老病重,做这几个动作已是用尽了全力,伏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明慧到底不是当事人,见状有些不忍,挪了一下脚步,转念间又觉得她罪有应得,且不知太后会是什么态度,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地。

        “请……太后降罪。”崔氏喘息着说道。

        许是见了崔氏的病弱之态,太后的怒意稍减,语气也略微平静下来:“你的意思是,先帝并不知道此事?”

        “不,不知……”崔氏刚开了口,却忽然想起那孩子出事后,先帝曾经来过她的殿中,向她询问那孩子落水后的详情,她让身旁的宫人复述了一遍那孩子落水的经过。

        先帝听时面无表情,没问任何问题,听完后也就不再提起此事。那孩子的死就被当作意外了结。当时她还以为已经遮掩了过去,可现在回想起来,先帝对她的态度日渐微妙正是从那时开始的。且她被废前,先帝颇有深意地问过她一句:“皇后有没有资格母仪天下,难道皇后自己不知?”

        她当时不解先帝之意,现在想来,莫非先帝是认为她对一个幼童出手,已无身为国母的资格,才会有此质问?

        “我没告诉过先帝,”最终崔氏不确定地改口道,“不过先帝有没有猜到,罪妇不敢肯定。”

        自然是猜到了。太后木然地想道,他说他知道是谁,但是不会告诉她。他那样精明,怎么可能会猜不到?她花了半生的时间来设局报复,却被告知竟连复仇的对象也弄错了。她曾以为先帝只是不甘心,才会编出这样的一套话来骗她,却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良久,太后才颓然道:“你现在告诉我,又有何用?”

        “被废出宫时,罪妇曾想过要坦白,”崔氏道,“可又怕连累了家人。之后十年间罪妇娘家一系厄运不断,最后竟致离散,或许便是因了罪妇当年种下的恶果。罪妇想要向太后赎罪,奈何已是庶人,再难与宫中通信。前些年听说这间尼寺有皇家供养,就想着也许有一天能见到宫中人,便到这地来修行。这几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悔当日所为,我日夜为那个孩子诵经,希望他能早登极乐。罪妇知道这样并不能赎清我的罪孽,可是罪妇已没有别的办法了。万幸今日能见到太后,请太后治罪,我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责。”

        “罪责?”太后苦涩地说道,“无论我怎么惩罚你,那个孩子也不会回来了,你又能承担什么?”

        崔氏抽泣着不住地重复着:“是我错了,请太后降罪。”

        太后凝视着伏在面前的崔氏,许久之后,她一声长叹,一言不发地起身出屋。

        明慧将崔氏扶回了卧榻,急急地追到了屋外。

        太后并没有走,只是安静地站在房前的空地上。

        明慧上前,小心地问道:“太后打算如何处置她?”

        太后知道她在想什么,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明慧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太后如此宽宏。”

        “若是早几年知道真相,我必不会放过她,”太后道,“可现在……这些年死的人够多了。她已时日无多,杀了她又有何益?何况……”

        “何况?”明慧小心地重复着。

        太后喃喃说道:“谋害那孩子的人先帝心知肚明,却始终不肯对我言明……”

        “太后的意思是……先帝在回护她?”明慧迟疑着说道。

        太后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但我不想再深究了。”

        与崔氏的会面并不长,太后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她疲倦地摆了摆手,让明慧不必再说。明慧只好扶着她,沿山路返回。走到一处坡道,远远地便见兰陵公主站在顶上向她们招手。显然她已尽了游兴,急切地奔到两人面前,含笑唤太后:“母亲。”

        太后勉强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出话。随侍公主的宫人只道太后是累了,忙从明慧手中接过太后,扶着她走上坡道。

        兰陵公主察觉到太后的情绪有异,转向明慧问道:“禅师,我阿娘怎么了?”

        明慧有些为难,没有直接回答:“还请公主这些时日好好陪伴太后。”

        兰陵公主看了看太后的背影,点了点头:“我会的。”

        “公主……”明慧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说道,“请公主善自珍重。”

        兰陵公主谢了她的好意,快步追上了太后。

        明慧看着她们渐渐走远,她本想嘱咐瑶光,请她婚后不要自恃公主身份,要用心对待夫婿,两人相敬相爱,白头偕老。可话要出口时,她却想到了今日之事:崔氏为先帝造下了杀业,太后为报杀子之仇接近先帝;先帝虽倾心于她,却又想为崔氏遮掩,最后竟引出这几十年来无数的变故。细究起来,一切的纠葛不就是源自一个爱字?这种种可怕之处,她竟不知该不该再嘱咐女儿了。

        太后与公主很快起驾,寺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三日后,崔氏殁于山后的小屋内。她这一支已无直系亲人,便由尼寺负责安葬。

        崔氏下葬完毕,众尼陆续返回寺中,只有明慧还伫留于墓前。日暮渐沉,禅寺钟声响起,众尼开始了这一日的晚课。很快,悠远的唱诵经文之声便在幽静的山谷之间飘荡:

        人为恩爱惑,不能舍情欲。

        如是忧爱多,潺潺盈于池。

        夫所以忧悲,世间苦非一。

        但为缘爱有,离爱则无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