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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定 风 波

        “阿涣,”皇帝见了晋王便道,“你准备一下,即刻回京。就说是朕的意思,让太子停止一切事务,在东宫待命。若有急务,便由你与宰辅商议着办。”

        晋王在路上已得知了大略情形,此时并不惊讶,默然领命。

        皇帝在晋王离开后即命人准备回京事宜,随后便丢下众人,拂袖而去。

        王昭媛见皇后仍跪在地上,也不好先行起身,便膝行到皇后身前,轻声唤道:“中宫?”

        皇后只是无力地摆摆手,王昭媛便默默退去了。

        这期间绮素一直跟在皇后身侧,这时她才小心地上前扶起了皇后。

        皇后在她的搀扶下起身,却双目茫然。良久,她才对绮素说了一句话:“太子这次是真闯祸了。”

        回京前,晋王特来向皇后辞行。

        绮素见皇后闻报后神情恹恹,知她不欲见人,便亲自出外告知晋王:中宫不适,不宜入见。晋王听了并不惊讶,点了点头,便欲离去。

        绮素沉吟片刻,叫住了晋王:“大王留步。”

        晋王止步,回望绮素。

        绮素微微垂目,似在斟酌,旋即抬首问道:“至尊东幸前,可是大王向至尊建议让太子监国?”

        晋王并不否认:“不错。”他扫了绮素一眼,又问道:“小娘子还有何见教?”

        绮素脱口而出:“大王明知太子孩子气,为何还提议让他监国?”她看得明白,晋王与太子并无甚交情,何以却向皇帝进言?只怕他从一开始就没存什么好心思。

        晋王轻笑一声,一双凤目上上下下地审视着绮素。绮素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逾越,被他一看便有些心慌,可事关太子,她不想就此退让,便依旧直视晋王的目光。

        晋王打量了她一阵,敛去了面上笑容,淡淡道:“协理政务不是太子职责所在吗?”

        绮素一凛,顿时语塞。

        晋王说罢不再看她的反应,头也不回地步出了皇后殿阁。

        晋王一路急行,数日后便抵达京都,直入内宫。

        太子李承沛正用金弹丸在太液池下戏耍,虽在兴头上,他也不得不放下弹弓,恭恭敬敬地听晋王传达了皇帝的意思。晋王说完,太子拜谢,然后浑不在意地拾起弹弓,重新对着树上的鸟雀瞄准。

        “殿下还有心情打弹弓玩耍?”晋王挑眉问道。

        太子斜睨一眼晋王:“不打弹弓打什么,难道打你?打你又有什么好玩的?阿爷只说不让我监国,又没说不让我出来玩。还是我现在只能待在少阳院里,连太液池也来不得了?”

        听他如此说,晋王垂下了眼帘:“承涣僭越了。”语罢他即退了下去。

        晋王走后,太子接着打了一会儿弹弓,后来眼看着红日渐沉,忽然没劲起来,便将弹弓和剩下的几枚弹丸随手一抛,自回东宫去了。

        晋王也在暮色将近时回到了自己的宅邸,宋遥已经等在府中。晋王将马缰扔给仆从,抬手示意宋遥随自己入内室。宾主坐定,宋遥才道:“听闻大王回京,我便立刻赶来。不知此时大王返都,所为何事?”

        晋王将太子干涉官员考课,皇帝大怒并遣自己返京传令之事原原本本地道来。宋遥听完,才笑道:“没想到大王以提议监国来试探太子,倒有这样一番意外收获。大王正可借这个机会来结交几位宰辅。”

        “太子?”晋王嘴角微扬,“我想试探的从来不是太子。”

        宋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陛下?”

        晋王默认。

        宋遥细思,让太子监国说明皇帝尚无易储之意,对晋王来说,这并不是好消息。

        晋王似乎猜到了宋遥的心思:“的确,让太子监国说明至尊仍视他为嗣君。”晋王转目,直视宋遥:“不过……若再出几件这样的事,我想至尊或许就会重新考虑了。”

        宋遥点头,目前的局势对晋王仍是有利的。两人随后商议起哪些重臣可以拉拢的话题,太子的事便被他们略过不提了。

        在晋王与宋遥谈话的同时,东都回銮之事也已筹备妥当,不日即可起驾。皇帝得报后略作思量,便下令三日后启程回京。

        是夜,皇帝在殿内读书,忽感倦意,便命人召王昭媛前来伴驾。

        王昭媛在内官引导下姗姗而来,见皇帝烦躁而困倦地倚在榻上,便悄悄阻止了内官通报。她独自入内,走到置于殿中的莲瓣式鎏金铜香炉前,揭开了盖子,见里面焚的是龙脑香。她思忖片刻,便指使宫人取了以滴乳香合制的香丸来替换。待亲自添好香,她才走近皇帝身旁,将散落的书卷拾起,置于一旁。

        皇帝蒙眬中感到有人靠近,又闻到殿中的香气与之前不同,睁眼见是王昭媛,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香?”

        王昭媛答道:“是熏陆

        。”

        皇帝点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重新阖上了双目。王昭媛在手上薄薄地抹了一层香膏,轻轻按压皇帝头上的穴道,为他消除疲劳。

        过了一会儿,皇帝的眉头微微舒展,向王昭媛道:“还是你的手法最受用。”

        “能为陛下分忧,是妾之幸。”王昭媛微笑以对。

        “分忧?”皇帝忽地笑了起来,“以前皇后也常这么对朕说。那时候有很多事,朕不能对别人说,就只能跟她说。”

        “中宫随侍至尊多年,妾也深为敬重。”

        皇帝点头:“是啊,朕和她也算是患难夫妻了。朕那时曾对她说,若有出头之日,定不相负。这些年她掌管后宫,朕从未干涉,凡她所请也无不依从。她倒好,把一个太子教成了这样!”

        皇帝说起旧事时,王昭媛只是含笑倾听,等皇帝说到太子,王昭媛不能再无动于衷,她伏下身连声说道:“妾惶恐。”

        皇帝失笑:“朕不是冲你发火,起来吧。”

        王昭媛起身,坐回皇帝身边。皇帝却又叹道:“太子……朕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王昭媛小心地说道:“太子毕竟年幼……”

        “年幼?你看阿涣,他出居北府的时候才十二岁,比现在的太子还小三岁呢,怎么他就懂事了?”

        王昭媛赔笑道:“晋王返京以来,确实为宫中人所称道。”

        “哦?都说了些什么?”皇帝似是很随意地问。

        王昭媛看了看皇帝脸色,才斟酌着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宫人们都道晋王性格沉稳、处事得体,像极了至尊。”

        皇帝面容缓和,微微颔首:“阿涣这孩子确实像朕年轻的时候。”

        王昭媛见皇帝似乎心情舒畅了些,陪他看了一会儿书后含笑问道:“至尊要不要进些酥酪再看书?”

        皇帝想了想,放下书道:“不必了。朕前几日冲皇后发了火,怕她到现在都未释怀。朕……去看看她。你先回吧,不必等朕。”

        王昭媛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了出去。

        王昭媛回到殿中,近身的宫女香雪迎上来,向她使了个眼色。王昭媛会意,进了内室,只留下香雪伺候她晚妆。

        香雪一边为她梳理鬓发,一边小声道:“郡君让人传信,说晋王命人送了翠云、金鸟锦各二十匹,水精帘十副到府上。”

        王昭媛之父在朝中为官,其母受郡君诰封,与王昭媛偶有书信往来。

        “也算难得之物了,”王昭媛一边仔仔细细地在面上、胸前扑粉一边道,“晋王出手倒是一向大方。一会儿替我研墨,总得给他些有用的消息,才好收他的财帛。”

        香雪笑道:“昭媛在至尊面前替晋王美言,收他几匹织锦又算得了什么?”

        “傻子!”王昭媛轻笑着点了下香雪的额头,“我看重的难道是这点东西?”

        她放下丝绵所制的粉扑,再次看向镜中。她今年已二十九岁,虽然镜中的容颜依旧姣好,可她自己清楚,她也就还能再美上那么几年。皇帝渐渐上了年纪,若不早做打算,一旦皇帝崩逝,她这样无所出的嫔妃就只能落个无依无靠的下场了。太子虽然本性不坏,但从小养尊处优,且有皇后疼爱,未必会顾惜他父亲的妃嫔。晋王却不一样。若她能对晋王有所助力,他必会投桃报李,自己便有了依傍。

        香雪却不知王昭媛这百转的心思。她陪着王昭媛写完书信,又服侍着她睡下,这才将屋内灯盏一一熄灭。退出去时,她隐隐听见寝帐内的王昭媛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为了老有所依罢了……”

        香雪一怔,昭媛十五岁入宫,如今尚未满三十,却已在谋划晚年的生活了吗?她轻轻叹息,将纱帐放下后便默默退去了。

        御驾一回京,太子便被皇帝狠狠地训斥了,并且被再次禁足于少阳院。

        太子这次闭门思过,任何人都不得去东宫探望,便是皇后想打听一下太子在少阳院的景况都不可得。虽然太子常受皇帝处罚,但罚得这样严厉,却还是生平头一遭。

        皇后在试图向皇帝求情时甚至得到了如此回答:“若非素日溺爱太过,太子何至如此?他也该受些教训了。”

        太子的衣食素来由皇后亲自过问,这番幽禁也不知少阳院的宫人照料得是否周全,直急得皇后好几日寝食不安。绮素既担忧李承沛,又可怜皇后一番慈母心肠,只是连皇后都劝不转皇帝,她人微言轻,自然更不敢为太子说话。皇后身边的染香给她出主意,说王昭媛颇得至尊欢心,如今的情况,中宫不便求情,她若肯美言几句,兴许能为太子解围。

        绮素细思之下,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皇后碍于身份,不好请王昭媛出面,她却无妨。她便寻了个机会去拜访王昭媛。

        圣驾回京后,皇帝为太子之事烦心,政事又忙,便懒于敷衍后宫,王昭媛这些日子轻闲了许多。她虽在太子和晋王之间有所倾向,却不愿在姿态上表现得与他们中任何一人过于亲近,此时反倒有意保持着中立。就连晋王奏请皇帝泰山封禅,她也没多说一个字。她看得清楚,皇帝精明过人,表现得太热络反会让他起疑,倒不如置身事外,关键之时再推波助澜更好。

        晋王明白王昭媛的想法,回京后也尽量避免和她接触。一连十数日,她除了晨昏定省,便在殿阁中弹筝、调香为乐。绮素来时,正巧碰上她在调筝。

        听到香雪禀报,王昭媛微觉奇怪,这位皇后的养女是极少往嫔妃宫中走动的,也不知此次上门所为何事?她微一沉吟,便点头示意香雪领绮素进来,手上却并未停止拨弄筝弦。

        绮素随香雪入内,一眼瞧见王昭媛坐在廊边。她这日不需伴驾,索性连髻也不梳,只用白色丝带束住了满头青丝。她身着黄色衣裙,外搭莲青披风,坐在廊下随意地拨动着筝弦。深秋疏淡的天色下,庭中红叶飘落于廊上,与神情慵懒的美人侧影相映,如在画中。

        绮素虽常见王昭媛出入皇后殿阁,但那时的她总是低眉敛目,这样的风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时看得出了神。中宫虽然端庄高贵,与王昭媛相较却欠缺了一点风情。绮素忽然明白了在帝后情意如此笃厚的情况下,王昭媛依然能在后宫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了。

        王昭媛一曲奏毕,才放下筝微笑着问绮素:“小娘子此来有何见教?”

        绮素被她唤回心神,连称不敢。

        二人寒暄数句,绮素想起自己来意,试探着说道:“中宫回京后,时觉胸口烦闷,夜不能寐,又不愿传召医正。奴想起至尊凡有不适,常请昭媛伴驾,故来向昭媛请教,可有法子减轻中宫的烦恼?”

        王昭媛笑道:“你倒是肯尽心。”

        “中宫于绮素有养育之恩,绮素理当尽孝。”绮素语气平和,“何况太子禁足东宫,无法侍奉中宫左右,绮素更不敢疏忽。”

        绮素有意将话题往太子身上引,不想王昭媛却不接她的话头,反而细细问了皇后的症状,略加思索后问她:“皇后殿中可常焚香?”

        绮素不解她何以有此一问,又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只得答道:“中宫不擅香道,常焚的不过是苏合香,有时也用龙脑。”

        王昭媛一笑:“不懂香道无妨,只要中宫有焚香习惯就好办多了。”

        绮素越发困惑,眨了眨眼睛才道:“还请昭媛明示。”

        “既然中宫不愿就医,不妨从香事着手。我知道几个醒脑宁神的香方,你拿去照方合香,让中宫日常使用,再辅以推拿之法,当有些效果。”

        虽然这并非自己真正来意,不过若真能缓解皇后的病症,倒也是意外之喜。绮素连忙起身向王昭媛敛衽而拜:“如此……绮素多谢昭媛指点。”

        王昭媛一笑,指向书案:“那儿有笔墨,我念你写。”

        绮素点头,摊开纸墨,示意就绪。

        王昭媛微微一笑,缓缓念道:“苏合香油一两,安息香、麝香、沉香、丁香、白术、青木香各二两,香附子炒过去皮……”

        绮素仔细地把几个香方记了下来,又看了一遍后才交给王昭媛过目。王昭媛看过,表示无误,又将方子递回给绮素。

        绮素拿了方子,并没有立即告辞,反而欲言又止。

        王昭媛自然也瞧出她的踌躇,温和地问道:“小娘子可是还有心事?”

        “蒙昭媛赐方,绮素感激不尽。”王昭媛如此善解人意,绮素便将自己来意直言相告,“不过……奴觉得中宫乃是心病……”

        她言犹未尽,王昭媛已经明白过来:“莫非小娘子是为太子而来?”

        绮素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绞了半天袖子才轻轻答了声“是”。

        王照媛亲切地拉过她的手,柔声道:“太子幽禁,我也于心不忍,却始终不曾为他求情。小娘子可知是为了什么?”

        绮素摇头。

        “女子干政,向为君王大忌,何况至尊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我若是求恳,只怕不但于太子无益,反会引至尊起疑。”

        绮素一愣,她倒是从未想过这一节,讷讷道:“这……是绮素思虑不周了……”

        王昭媛怜爱地说道:“小娘子年纪还小,想不到也不奇怪。”

        “难道……就没办法救太子了吗?”绮素想到太子还在受苦,免不了有些揪心。

        王昭媛目光微微一沉:“太子禁足虽然可怜,却也是至尊的一番苦心。至尊是希望太子能好好思过,并不是要害他。待太子真心悔悟,至尊自然会放他出来。何言一个救字?小娘子出言,还是谨慎些为妙。”

        绮素一惊,慌忙解释:“奴,奴不是那个意思。”

        王昭媛这才重露笑容:“我知道小娘子没有恶意。这些话小娘子和我说说倒无妨,到了别有用心的人面前,保不定就会惹出祸事来。我也是当小娘子是自己人,方肯对小娘子说这些话。忠言逆耳,还请小娘子不要见怪。”

        “绮素不敢,”绮素诚恳地说道,“绮素明白昭媛是出于好意才这样说的。”

        “你明白就好。”王昭媛暗暗松了口气,如此一来绮素是不会对她起疑了。她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说起来,小娘子也快到定亲的年纪了,中宫可曾提过?”

        绮素不意她忽有此问,顿时满面通红:“不,不曾……”

        王昭媛轻笑道:“不知中宫是什么打算。我若有你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儿,定舍不得把你放在宫里……”

        绮素有些吃惊地看向王昭媛。

        王昭媛笑容渐散,末了一叹:“嫁到宫里可没什么好……”

        绮素越发羞涩,头都快垂到胸前了:“昭媛的话,奴不明白。”

        王昭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日后你会明白的。你这样通透的孩子,陷在宫中就可惜了……”

        听王昭媛越说越离谱,绮素一阵心慌,她不敢再留,匆忙起身告辞。

        绮素来访,香雪便退到了门外守候,此时见绮素逃似的走出殿阁,微微诧异,在她走远后入阁笑问:“那小娘子怎么了?脸红成了那样。”

        王昭媛一声轻笑:“怕是春心动了。”

        香雪回想,绮素可不就是那副模样?便笑道:“说起来,那小娘子也到说亲的年纪了。”

        王昭媛掠了掠耳边的散发,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也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说起来……”她将绮素的来意向香雪说了一遍,又道:“她这次找上门,兴许是出自皇后的授意。你说我这样应对,可有破绽?”

        香雪想了一会儿:“昭媛说得滴水不漏,想来就算是皇后的意思,她也挑不出毛病。”

        “那就好。”王昭媛轻轻一叹,“晋王与太子胜负未分,得罪中宫没有好处。就算将来晋王即位,皇后也是嫡母。他若想要个仁孝的名声,就得奉养皇后。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和皇后翻脸。”

        “昭媛说得是。”香雪道,“不过奴婢觉着还是晋王的赢面大些。”

        “谁输谁赢还得看至尊的意思。话说回来,就算至尊不支持晋王,我看晋王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到那一日,可有得瞧了……”王昭媛转着腕上的金跳脱道。

        她语气轻柔,却不知为何,竟让香雪生出了一股寒意,似乎阵阵腥风正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