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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附记

    致谢

    序

    电话铃声总是在大清早响起。楼上母亲的房间传来电话铃声时,我还没做完晨祷。我两手撑着地毯向前躬身,屏气凝神,那些古代诗篇似溪水般潺潺流过我的心田。

    在母亲接起电话前,我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一准是远在加拿大的姑姑。她刚参加完婚礼回到家。在婚礼上她遇到了家中有女初长成的一家子。这女孩子生得聪慧漂亮,颇为乖巧。真是令人艳羡的一家。他们来自喀布尔或坎大哈,也许是马扎尔–沙里夫,我祖父认识他们在那儿生活的叔叔。女孩父亲在读喀布尔哈比比亚中学时与我邻居的表亲是同窗,在那里遭受炮火之前,我那邻居一直在此地经营一家叫阿里亚纳的旅馆

    姑姑在加拿大已经生活30多年了,我知道她与所有在那里生活的阿富汗人都相熟。他们刚去时举目无亲,许多人都受过她接济。其实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当时她本人还只是一个拖着个幼女的年轻寡妇,正勉力克服语言关呢。毕竟,阿富汗人的善良本性根深蒂固。如今,无论她走到哪里,那些昔日受过她恩惠、从心底敬佩她的人们都会举家相迎。除了在伊斯兰斋月期间,几乎每个星期她都会受邀参加婚礼。

    婚礼是我姑姑与那些自打孩提她们便相识的年轻女性盘桓叙旧的场合。她眼看着她们从小孩子长成楚楚动人的姑娘,看见她们把握住了上天赐予的在喀布尔绝不会有的种种机缘。推杯换盏殷殷絮语间,她在心里已经有了能成为她们未来夫婿的人选名单侄子、邻家男孩或者她从前当老师时的学生的孩子,只要她能帮上忙,总要为人家着想。

    我已经29岁了,怀揣大学学位。我从事地毯生意,难免常和外国人打交道。我四肢健全,在我那饱受世事困扰的阿富汗同胞眼里算是个异类。我家庭出身良好,尚未婚配。我是个长着一双哈扎拉人眼睛的普什图人,这要拜我高祖母所赐,她的名字已无人记得,因为她是女人,而且来自有着蒙古血统的中亚部落。在我身上体现了这种横跨亚洲大陆的种族融合特征,这正是阿富汗人的特点。

    在我姑姑对流连于婚礼之间意兴阑珊或者因为外面冰天雪地而缱绻慵懒时,我给了姑姑一个强打精神的理由。我成了她的谈资,也成了她向别人夸耀的对象。我推销地毯,而姑姑想把我“推销”给某个好姑娘。姑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不管在哪儿生活,都能前途无量,平安幸福。

    我该怎么跟她说呢,毕竟这事听起来有点儿疯狂,我爱阿富汗吗我乐意做一个阿富汗人吗我愿意为重建被那么多人毁掉的阿富汗出把力吗我知道重建需要很长时间。我当然明白,我只不过是个地毯织匠而已,一扣连一扣要多久才能图案初现,我最清楚不过了。

    主啊,请你不要把我的命运与那些对我心存歹意的人联系在一起,好吗

    阿门。

    做完早祷,我坐在高高的窗户旁。在那里能俯瞰喀布尔大学和远处的山峦。黎明时分,依旧雾霭重重,我几乎无法看清参差不齐的山峰的轮廓。

    喀布尔已经变成了一个灰尘弥漫的地方,如今在这里生活的人还得以百万计吧不知道。记得小时候,城里只有8万人。偌大的城里分布着许多带有大花园的大宅子。现在我们在山的一侧生活,就像被擅自占用房屋或土地的人卖给我们的山羊一样。

    太阳从山峦后面升起,一缕阳光穿透雾霭。我后背靠在靠垫上,这个靠垫是每年都穿越数英里的不毛之地去为他们的畜群寻觅肥美水草的游牧民做的。我的家族也是直到祖父在喀布尔定居下来,才结束游牧生活。我们现在已经不饲养牲畜了,除非算上房梁上那只猫。

    我最小的妹妹给我端来一壶绿茶,连同带来远在加拿大的姑姑的信息。我没有假装自己已经猜出电话里讲了些什么。看到她告诉我这些时兴奋的样子,我真不想扫她的兴。她的目光中闪出一丝狡黠,我知道她要拿姑姑电话中描绘的那个姑娘打趣揶揄我了。当然了,我母亲已经将这事绘声绘色地对住在家里的4个姐妹们讲了。我已经结婚的姐姐也会很快知道。在阿富汗,对婚姻的讨论是家庭成员谈话的中心,大家彼此取笑,乐不可支。我最小的妹妹正掂量我现在的心情是否适合开玩笑。而她一旦开口,我就会马上撵她出去。

    最后,她咯咯笑着出去了。一旦我离开家,我对她的想念将难以自禁。

    有时,我对当初祖父离开他流浪时期生活的开阔地带,在喀布尔将自己圈在高墙之内时是否难以抉择颇为好奇。我想起我的老师毛拉纳贾拉鲁丁穆罕默德巴尔吉,他像鲁米1一样了解这个世界。当世界上最大的战争贩子成吉思汗席卷我们的国土,并将我们这块土地变成一片焦土时,鲁米不得不别离故土,奔走他乡。

    该上楼吃早饭了。父亲已经骑自行车到学校开始教中学物理课了;而母亲正准备动身前往她的办公室,与同事一起去救灾;我的两个小妹妹正准备去上学,她们一出家门便冲着对面的小山丘低下脑袋,调整黑色校服上别着的白色头像。

    我的另一个妹妹在厨房里为我准备酸乳酪和水果,她在喀布尔大学攻读农业专业,马上就要毕业开始执教鞭了。我唯一的弟弟比我小8岁,此时正在楼上的房间里玩耍,跳绳扬起的细小灰尘渗到楼下我的房间。

    这就是我日常的生活。这些场景交织成每天清早我们家的生活韵律。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始终在我的心田驻留,我确信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难以忘怀的了。

    不确定性就像空气中的灰尘一般挥之不去。我看不到生命之路会引领我走向何方。坐等事情发生,这不是我的性格。尽管那个令我逡巡不前的时刻终会到来。我已经安定下来,回首往昔,将那些奇异而动荡的岁月中自己亲身经历的往事诉诸笔端,留存于世。

    也许有一天,我能更深入洞悉这些过往旧事的意义,也许别人会窥到这些事情背后的真谛。也许本书对各位读者能有所裨益。

    1 梅夫拉那贾拉尔–阿德–丁穆罕默德鲁米,简称鲁米ru,伊斯兰教苏菲派神秘主义诗人、教法学家,生活于13世纪塞尔柱帝国统治下的波斯。编者注

    第一部

    战争

    第1章

    往昔

    在炮火连天还没有打破往日的宁静之前,在火箭炮没有怒吼之前,在军阀和他们的虚伪诺言没有出现之前,在我们后来才得知的那么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其实已经长眠于墓地或者远走他国之前,在塔利班和他们的种种疯狂之举没有大白于天下之前,在空气中还没有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大地还没有血流成河之前,我们的生活平静安详。

    家里没有保存下来一张照片。在塔利班统治期间,保存照片无疑是要杀头的,于是我们把那些旧照全都毁了。在所有希望尚未化为泡影之前,那些记录我们生活的图像,依旧鲜明而清晰。

    我母亲身穿一条短裙,正襟危坐在银行办公室,接待排了一长列的顾客。她精通银行业务,能为人们排忧解难,为此深受敬重。

    我父亲穿着他那条喇叭裤,就像电影明星一样神气,骑着摩托车在喀布尔的大街小巷穿行。有时,他会用一条背带把我系在后背。我们兜风时,他的长发迎风飘舞。他在街角突然拐弯时,膝盖上的金属护膝碰到地面,火星直冒。翌日,我将这事讲给同学们,他们羡慕极了。

    我的一位叔叔远赴其他国家做生意,其他的叔叔和姑姑在坎布尔读大学。所有人穿得都很新潮。我祖父一头厚厚的白发总是梳理得很整齐,身穿剪裁得非常别致的衣服,这衣服是意大利舶来品,颇能彰显他的富裕。他一进屋,那神情便透露出他的身份。

    祖父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同其他阿富汗人不同,他那张古铜色的脸总是修得整洁清爽。他那双宽阔的黑眸,让人过目难忘。那目光总是那样深沉、威严而又慈祥。

    这些画面突然涌现出来。有的时候,它们以小场景的形式逐渐展开。

    父亲叫我起床准备上学。我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离上学还早呢,可是我该怎么对他说呢他是父亲,我是儿子。对普什图人来说,儿子必须唯父命是从。

    不过,我不打算现在就起床,于是我揉揉眼睛。父亲还在叫我:“起床啦戴好手套,我在健身房等你。”他希望我在吃早餐前和他一起晨练。他打算把我培养成一名像他一样的著名拳击手,像他在国际比赛中那样威风凛凛。

    我讨厌早起,不过我喜欢和父亲一起锻炼。他总是让我出拳攻击他,尽管我才刚刚7岁。

    我也喜欢上学,从来不旷课。我很聪明,在同学中颇受欢迎。有时我要是用拳头打他们的脸的话,他们会跑到校长那里告状。校长会袒护我,因为他是我祖父的好友。但他总是绷着脸,从不对我笑。

    我姐姐和我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她比我年长一岁半,比我更聪明,在同学中更有人缘。但是,她从来不对别的女孩挥拳相向,尽管她是一位著名拳击手的女儿。

    我们生活的中心就是祖父的家。

    祖父的房子是在20世纪60年代末建的,当时他是阿富汗国家银行米里分行的高级财务官。那时,阿富汗一派欣欣向荣,祖父亲眼目睹了喀布尔千年的旧街道一直延伸到喀布尔河。

    祖父在一座方圆不大但很陡峭的山的远端买了5亩地,几个世纪以来这座山的两座山峰一直扼守着喀布尔西、南两侧。越过这座山的那块土地上,后来到处都是用泥土砖砌成的农民村落,但不久就归于沉寂了。

    祖父特地考察了那块地,与了解那里的农民交谈后,才选定最好的地块。哪怕在最干旱的月份,我们的邻居都缺水时,我们也从不缺水。祖父用坚固的水泥墙将他的地圈起来,但在旁边辟出一块地用来为所有他认识的家庭的孩子们修建学校。这样一来农田就会被改造成社区。

    我父亲和他7个兄弟当中的6个,连同成家立业后各自的妻子和孩子们,全都在祖父的围墙内过着惬意的生活。我同多达25个堂兄妹们一起玩耍,其中绝大多数与我年龄相仿。在花园一侧修建的宽敞的平房里,每个家庭都有单独的两个大房间;祖父的房间在另一侧。院子里面长着60株麦金托什红苹果树。这原本是祖父的表亲从美国买来的树苗,然后祖父将这些树苗嫁接到阿富汗苹果树根上。在阿富汗很少能见到麦金托什红苹果树,祖父一直以此为傲。

    在这个大院落一端的尽头,矗立着一幢有上下两层公寓的长方形建筑,比街上的店铺还要高。祖父将这些公寓出租给那些非亲非故的人。公寓所有的窗户都冲着街道。没有哪个阿富汗人会允许陌生人窥探自家的院子。

    我父亲在一家店铺里修建了一个健身房。每天放学后,一大群年轻人去那儿练习拳击。堂兄瓦基勒wakeel和我瞧着他们在过道上击打沙袋、做俯卧撑,或者跳绳什么的,这时父亲在他修建的健身房内与一两个人对练。

    瓦基勒比我大7岁。我模仿拳击手时,他让我把他当作沙袋来练拳。我每次击打他时,他都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祖父已经从银行退休,将其中一间较大的店铺用来做地毯仓库。仓库大门很厚重,上了一道大锁,里面堆满了散发出浓浓羊毛脂气味的羊毛。仓库里面堆的地毯数以千计。堂兄弟们和我喜欢从一堆高高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地毯上跳到另一堆上。

    除了瓦基勒的父亲以外,所有的叔叔们都有自己的生意。瓦基勒的父亲是阿富汗国防军的一名少校,他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做生意风险太大,绝大多数生意人都会得心脏病,早早就没命了。”他是祖父的长子,因此在家族中地位特殊。他和妻子乐意带着我最要好的堂兄瓦基勒和他们的两个女儿,过这种靠军饷吃饭的自在生活。

    一天他去了办公室,再也没有回来。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记得当时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到“**员”这个词儿,但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从那以后的25年间,他的妻子一直在等他回家,甚至直到现在,每当有人敲门,她都要跑出来看看。

    我父亲排行老三。同其他叔叔们一样,他终生只有一个妻子。一夫多妻不是我们家族的传统。

    我们家邻居拿我父亲当圣人一样尊敬。不管是生意上的事情还是生活中的一些麻烦,他们总要找他讨教。尽管他们中有些人年纪比他大,但还是称他为lala“兄长”之意。他们告诉他:“你的头脑要比你实际年龄更成熟。”他愿意尝试各种事情,不喜欢说“不”。

    他也是祖父的儿子当中唯一一个子承父业、从事地毯生意的人。他的5个弟弟认为地毯这个行业已过时。他们都着眼于未来,通过新兴行业赚钱。

    一个叔叔从事从俄罗斯进口货物的生意,另外两个还在读大学的叔叔从俄罗斯进口药品,然后卖给阿富汗各地的药房。

    我们经常在一起聚餐。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铺上一块布,五十几口人在这软软的垫子上围坐一起。这块草坪是祖父在院子的一角种植的。在我们头顶上方,小彩灯五光十色。用罢晚餐后,祖父和他的儿子们围坐一圈,谈论各自的生意,或者打算着应该把我的堂兄弟们和我送到欧洲或美国的哪所大学深造。

    女人们单独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唠贴心话。为未出阁的女孩子选个好丈夫,譬如我父亲那两位未嫁的妹妹,则是年长女人的责任。父亲的两位姐姐结婚多年了,已经搬到位于喀布尔其他城区的各自夫家。在年长一些的女人觉得般配后,有关讨论要持续好几个月,全家都会参与进来,直到为未出阁的女孩子拿定主意。

    我们的堂兄弟们和我也围坐成一圈,男孩和女孩坐在一起,大家七嘴八舌,讲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故事,盯着喀布尔皎洁的夜空出神。月儿弯弯,星罗棋布。讲着讲着,大家都腻了,于是我们把天上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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