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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

    我们转过身,见两个家伙用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指着我们。他们的脸都罩着扎染印花大手帕,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看上去就像裂开的麦粒。他们走到我们近前,问我祖父:“你们在这儿干吗呢”

    “看看我们的房子”祖父说。

    “你的房子在哪儿”他问。

    祖父用右手指了指。

    “住这么大的房子,你准是个阔老头”其中一人说。他个子高而细瘦,声音沙哑。“我们聊聊。”他说,然后用枪指着我们邻居家的房子。

    他们是哈扎拉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们身着传统宽松裤和束腰宽松衫,腰带上都别着手榴弹,右腿上紧紧地捆着一把刀。

    “我去查看一下我的房子,然后再和你们谈。”祖父说。

    “按我说的做。”高个子大声喝道。他用枪在祖父胸前推了一下,我能听出他语气中流露的邪恶。

    没办法,我们只好同他们一起走向邻居家的房子。这家主人是个成功的进口商,他建的房子在我们这条街上算是最漂亮的房子之一了。这两人推开院门时,我嗅到像屠宰场似的血腥味。而且,还有一股什么东西腐烂多日的恶臭味。

    第一道门通向一条有20码长的走廊,经过走廊的门就可以进到院中。我记得两年前随父亲来过这儿,当时是参加一场订婚宴。那天晚上,院子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铺上了一块绿色地毯。到处是玫瑰花竞相斗艳。庭院中央那几株麦金托什红苹果树是祖父赠送的礼物,纤细的树枝上挂着大苹果。还有一些梨树、杏树和松树。庭院四周每条小径旁都摆放着花盆。四周的房间彩灯高悬,映得里面精美的家具更显绚丽。这家主人常去伦敦和其他地方,带回一些别人家没有的精美别致的物件。

    乐师在一个铺着深红色阿富汗地毯的低矮的台子上演奏。男人和女人都围坐在院子里聊天。有的坐在小桌子四周的椅子上,其他人则坐在在草坪上摊开的垫子上。他们手中端着酒杯,高谈阔论,说到高兴处开怀大笑。主人的儿子刚从哈佛大学回来,与他父母为他挑选的新娘见面。

    父亲和我一直待到清晨。我们离开时,还有一些宾客意兴阑珊,边听轻柔的音乐,边与他人谈论各自的生活、生意、家庭,还有未来。

    那些天,成年人在一起谈论的都是这些事情。阿富汗**还在掌权,但在许多地方受到圣战者组织的激烈挑战。我倾听他们谈话完全是出于好奇,但从来也没弄明白他们话语中透出的如此担忧。他们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谁也不确定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此时此刻,我又站在这个地方,终于明白他们曾经说的话中确切的涵义了。这些曾经装饰得美轮美奂的房间,窗户上已经没了玻璃,看上去仿佛几个世纪以来都没有人住过了。院子里昔日绿树成荫,如今连树的影子也寻不见,都被砍了当柴烧了。

    在院子中央,先前给乐师搭的舞台,现在成了一个里面填满男人和女人头颅的大坑,数以百计的死难者栖息此地。我瞧了一眼深坑,死者的眼睛都睁着,仿佛在瞪着我一样,凌乱的头发上沾满污血。我想呕吐,但还是强忍着没吐出来。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也不清楚在这个地方他们到底是怎么被屠戮残害的。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惨死的样子,尽管许多次我都尽力想忘掉。

    沿着玫瑰丛中间的一条小道儿,那两个家伙推搡着祖父和我向前走,玫瑰丛已经杂草丛生,需要修剪了。荆棘刮到我的衣服袖子,我逡巡不前。我还记得那次从花丛摘过一朵玫瑰,这家的主人告诉我说:“只有在花丛中,花儿才显得最夺目。那是属于它的地方。”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摘过花儿,因为他的话是对的。可是,我无法想象有人是如何割下这些男人女人的头颅。它们本应属于他们的身体。

    尸体腐烂的恶臭令人难以忍受。我不想待在这儿,哪怕一分钟也不想。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发紧的喉咙令我窒息。哪怕闭上双眼,成堆的头颅、大腿和没有手指的胳膊浮现眼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瞥了一眼那两个家伙,他们的脸都被头巾给遮住了。在我看来,这些恃强凌弱的家伙其实最懦弱,因为没有枪他们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我没有枪去杀掉他们,没有铲子去铲土埋葬那些亡灵。任何一件事我都无能为力。

    这两个家伙把我们推进位于庭院一端的一间小屋然后将门锁上。里面不但潮湿,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墙上有粉笔和木炭写的一些字。有人留言道:“一旦进入这间屋子,休想活着出去。这是我兄弟的宿命,看来我也是这个结局。”

    一面墙上写着:“不要畏惧死亡。生死有命。”

    另一个人写道:“不论你多么未雨绸缪,都不能保证未来有个好结果。”

    一种阴森可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真想高声大叫:“你们要想杀了我,我愿意和那些被你们杀了的人为伴,可是让我看到成百上千我并不认识的无辜的人被屠戮的惨景,太不人道了。”因为太害怕,我没叫出声。我的心声藏在心底,连一个字也不敢说。

    我竭力让自己闭紧双眼,强迫自己把目睹的场景从心头抹去。一时间,房间里悄无声息,这时祖父用一种陌生的语气开口说话。

    “你必须找到一个能幸免于难的办法,而幸存下去的秘诀就是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绝不能瞄准目标。”我慢慢睁开眼睛,见祖父在我面前蹲下,他的脸正好和我的脸平齐。他身体颤抖得很厉害。“如果他们把我杀了,而把你留下的话,你必须向我保证要想办法回家。”

    “他们为什么要留下我而杀了你呢,你为什么这么说呢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我抗拒地对他说。

    “我老了,他们不需要我。可是他们需要你为他们干活,或者出于满足他们yín乐的目的。”祖父说。

    他能看出我眼神中流露出的困惑。“我不必跟你讲得太明白,到时候你自会明白的。他们也许会暂时利用你,而你必须寻机逃脱。我确信你能做到。不要在他们面前显露出你很聪明,任何时候都装出傻乎乎的样子。”

    “别说了,别说了,不要对我说你不会和我一起走。请别再说下去了。”我说道,我从来不爱哭,但是担心自己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我不希望祖父看到我流泪的样子,因为也许他会叫我“泉眼”,就像我叫我姐姐那样,但大姐并未因此而回击我。

    “听我说。我们也许再没机会谈这事了。倘若这里的这些人令你非常不快的话,你可能会认为自杀是摆脱所有悲伤的最好方式。但是你要相信我的话,那行不通。”祖父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头一次见他这样说话。

    “你必须学会勇敢,如果他们要杀掉你,除了张开双臂拥抱死神之外,绝不要乞怜求生,因为到头来死神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光顾我们的。”

    “在他们杀掉我之前,我想再见见家人,我希望与他们道别,我希望能亲口告诉他们我爱他们。”我说。

    这时,我记起父亲讲笑话,母亲微笑不语,妹妹们一脸天真无邪的神情。还记得,全家人围在餐桌旁吃早餐,大家有说有笑的场景。

    祖父盯着我的眼睛,片刻后说道:“过去的事情如覆水难收。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往前看,你不会失去一切的。记住我说过的话,好吗”

    “是,我记住了。”我说。我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一说完,就把脸转向一旁,掏出衣袋里的手帕擦鼻子。他望着墙面,开始读上面写的字句。他说:“我们也需要在上面留言。”他从地上捡起一块木炭,递给我:“就写:死神只会打碎笼子,却不能伤害到鸟儿。”

    从他那里听到如此睿智的话语,而不是其他令人绝望的陈述,真令人宽慰。我想拥抱他,可他的脸埋在手帕里了。

    那瘦高个家伙打开门锁,走进来。他用右手指着祖父:“回去取40万阿富汗尼给我,我就放你们走。这孩子要留下,你取来钱他才能离开。”他说。

    “我会带40万阿富汗尼回来的,但你们不能做任何伤害我孙子的事情,否则你们一分钱也得不到”祖父说。

    “只要你信守诺言,我们不会伤害这孩子的。”他说。然后,他出去与他朋友交头接耳,身后的门没关上。

    “去哪儿弄这笔钱啊”我问祖父。

    “别担心钱的事儿。这不是问题。我们必须逃出去。”祖父说。

    “我想这种处境下要是个富人该有多好啊。”我嘟哝道。

    “我们以前是富人,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来这儿的原因。从现在开始,做个富人无异于与虎谋皮,本来晚餐宰羊待客,邀请野兽和饥肠辘辘的露出锋利牙齿的狼。可是一只羊哪够它们吃啊,结果它们把主人也给吃了。”祖父用担心的口吻说。“当下,我们不得不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那高个子家伙又回来了,指着祖父说:“你是逊尼派还是什叶派”

    “逊尼派和什叶派是伊斯兰教的两个派系,这两个派系的人不共戴天。他们都是主和穆罕默德的信徒,愿他安息。”祖父说,声音出奇地平静安详。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分离,肇始于先知穆罕默德最亲近的信徒之间的一场争论,愿他安宁,即在他死后由谁来领导伊斯兰教。逊尼和什叶这两派都信仰伊斯兰教。

    突然间,他对自己提的问题表现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转身出去,似乎不确定接下去该说什么。

    另一个家伙走了进来,直到现在他也未开口。他抓住祖父的衣领,用力拽了一下。“我要与你做笔交易。你现在能拿出多少钱来”说着,他一巴掌打在祖父脸上。见此情景,我站起身来保护祖父,那家伙照我前胸一推,把我打了回去。他撸起袖子,准备大打出手。

    祖父用阿拉伯语背诵了先知穆罕默德言行录的上一则训诫,愿他安息:“主的使者穆罕默德说,谁不用怜悯之情对待我们的年轻人,或者谁践踏年长者的尊严,谁就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

    那家伙恶狠狠地盯着祖父好一会儿,犹豫着,然后一言不发离开房间。他那位瘦高个朋友来锁上门,撇下祖父和我转身而去。

    我打量祖父,他脸涨得通红,左脸颊上有四个指印。要是父亲当时在场的话,他会狠揍那两个家伙,打得他们五官挪位。

    祖父冲我微微一笑。“这只不过是一场冒险经历罢了。”说罢,他开始踱步,从房间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

    我想到死亡。倘若家人见到我的尸体,却唯独不见头颅,会怎样呢他们会把我的无头尸下葬吗坟墓里都是什么呢只有我身下的黄土和上面的石头。家人会在我身上盖一块白布。我想到在坟墓里得多孤独啊。甚至比在大坑里见到的那些头颅和大腿更可怕吧。至少,那些头颅还可以彼此相伴。尽管他们彼此并不相识,也不会搭话,但毕竟他们不会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