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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毗陵客

    永清料到太子会很快来找他,却不料得,会如此之快,当日下午,太子登门拜访时,永清正在听顾预讲《吴越春秋》。

    自从上回永清和顾预浅谈谋事以后,李功亦渐渐有意与他攀谈,常常用一些无关时局,又曾经很重要的事来浅试他,发现顾预皆对答如流,颇有见地。

    私下里,李功忍不住屡次向永清称赞顾预,但又感叹:“顾怀之这种人,谁都是得之则幸,但恐怕很难久为主公信赖,谁不揣度他岂能甘居人下,不会有朝一日另展宏图?”

    永清不大能理解李功的想法,又庆幸窃喜,又防备猜疑。

    李功看出她的心思,道:“公主。当世于儒生而言,入幕府为客卿,总比察举射策入仕为官低人一头——我知道,公主的意思是说,如今的官场,外头有的是沧海遗珠,但他们此时暂居人下,难道可以坚持一世幕僚?只是暂捡一枝而栖,各取所需。大将军府中的客卿亦是来来往往,若有机会,都会奋不顾身跳出去,我们也不会强留下来。”

    永清闻之蹙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怎么反倒疑他才高起来了。”

    “人无完人。”李功拢起袖中木牍,眉间犹豫,最终还是说,“我多次旁敲侧击,此人既无嗜好,也不贪求荣华,仿佛已是无欲无求,圣人一般。”

    “这不好?”永清不由轻轻一笑。

    仿佛圣人一般,如今的顾预连最后一点求名的心思都没有了,确实可以这样形容。

    “不好。”李功这回坚定地告诉她。

    永清一怔。

    “人无完人。哪有人真的无欲无求?”李功道,“什么都不要,大多是动心忍性,因为有求之物,不可言说。”他沉吟一瞬,又道,“更何况,以蘧家以往用人的步骤,这顾先生,还差了一步。如今我们暗驿不畅,江东又遥隔千里,他以前……究竟是什么个来路,我们还没摸透。”

    此后李功便逐渐接纳顾预,让他也一同看一些朝京来的案牍,以李功的态度,永清不难猜想,他对顾预留了一手。

    闲得无事,永清很难不想起许长歌。

    为了迫使自己不要从耽溺于胡思乱想,她重新拿起了书本,开始啃起各家经史。遇到疑惑之处,她还是如在朝京一般,向李功求教。

    李功如今都在焦心怎么重新打通暗路,自然无暇再在这种事情上帮她释义解惑,他转而遥遥一指:“顾先生既然曾入太学,经史艺文手到擒来,公主不如去问他。”

    永清顺着他所指方向一望,海棠形窗牖之中秋光旖旎,花木扶疏,他的手指正好点在左边的一座书斋飞檐上。

    那是顾预所住的地方。

    顾预暂居的古木斋里种着几棵颇有年月的木樨树,结青纱为帐,在下面放上一张书几,两个蒲团,桂树凋花尽被纱帐兜起,不必再有桂花落满头的烦忧,但可揽木樨清芳入怀。

    永清之前还忐忑,只怕顾预颇为冷清地敷衍她。她倒不怕不耻下问,只是她是被捧着长大的,一旦别人对她的能力有些稍稍显得不是那么褒义的评价,她便会沮丧而失去兴致。

    但顾预不仅容忍了她在细枝末节上到处毛糙的小毛病,还一字一句地为她释义,一句不到十字的话,援引古今,为她讲透,甚至可以无视叙写的顺序和时间,随性自如地拆解来给她讲,并且清晰地让她醍醐灌顶,而非一头雾水。

    后来,顾预怕她眼睛看久了劳累,甚至为她读书。

    听顾预读书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事情。他全然沉浸文字之中,抑扬顿挫吐字清晰,不徐不疾,偶尔还会停下,为她细说当地风土人情,历史沿革:“……吴公子季扎不肯受王位,他所隐居的延陵,便是如今的吴郡毗陵。”

    “我记得,先生也是吴郡毗陵人。”午后的困意似桂花窸窣坠落的声音一般,缓缓地覆上永清眉睫,她伏在案上,听见顾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的声音也有些懒倦,“先生也曾躬耕于野。”

    “季扎说‘富贵之于我,如秋风之过’,对于先生而言,也是这样吗?”她枕在肘上,目光看见顾预托着书卷的手,宽大而有一些粗粝的茧痕,或许是他昔日耕读江东时留下的。

    “预尚未被秋风扫过。”顾预失笑,“但也不需要了。”

    她忘了,顾预和她不太一样,从未体验过富贵。

    “先生为什么对天下风物皆了如指掌?”永清不由好奇,不光是他讲江东的事情,就连陇蜀、五湖、海岱他似乎都踏经行遍。

    虽然当世学者都雅好游学,但顾预的门第财力显然不足以支持他不事生产地长途跋涉。

    顾预微微一顿,他的眉眼皆在桂树阴翳之下,坦然道:“十五岁那年,江东大水,饥荒遍野,家中田地尽没为江湖,预举家为乞食,成了会稽侯的僮客。”

    永清一没忍住,脱口问道:“什么是僮客?”

    “就是。”顾预卷起木简,在桌上轻轻磕两下,让其服帖,“奴隶。会稽侯乐善好施,凡是投奔之前已启蒙入学的人,皆可入会稽私学,脱为良民。若是资质出众的人才,还会举为孝廉,或推为郡吏。预得了侯爷赏识,赞助游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