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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序与第1章 噩耗

    任凭他是单位里硕果仅存的离休老干部,任凭他曾为乡政府做出过多少贡献,任凭他发表过几篇学术论文,他自诩的刚正不阿、敢于直言,都早已把功绩抹平了,那么多年把单位上下得罪了个干净。

    坚决自认为平反不彻底、怀才不遇的黄父,在人际关系中碰了大半辈子的冷壁,唯一能发泄怨气的出口只有这张嘴,唯一能争的也只有口舌之争。

    黄父的情商之低,与其学术智商的反差之大,常常令黄灿自年少时期起便深感吃惊和警惕。

    这促使她的性格渐渐成长向另一面,她几乎锻炼出一种自我监察的本能,总是提醒自己多看少说,克制情绪,试图厘清事物的因果逻辑,也尽量去理解月亮的背面。

    但在黄父眼里,女儿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黄灿知道此时去破凉水规劝是无用功,也就没从屋里出来阻止他。一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儿,认的都是死理。

    手机铃声停了,用了两年的手机边角都磨掉了漆,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好友许多思前几天刚换上机皇诺基亚N95,八千多的价格已令闫慧和赵小玲子咋舌,但还不及传说中美国刚上市的苹果手机,智能的,全屏只一个按键。

    黄灿长吁一口气,回拨刚才的号码,告诉郝医生她正在来的路上。

    郝医生知道,他刚查完房没看见她,关于病情他还是想先跟家属交个底。黄父的骨裂并不严重,严重的是他的肺癌问题。

    黄灿心里咯噔一下,点地的脚马上打滑失了重心,连人带车哐啷啷跌倒在路边。

    她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疼,紧握的手机竟然一直没离耳,嗓子变音连声质疑:“不可能,不可能的!半年前我爸单位上还组织了体检,没这回事的呀!”

    电话那头的郝医生理解她的反应,直等她稍平复才继续解释,一般单位体检是常规式,未及时发现很正常。肺癌的临床表现比较复杂,症状的有无、轻重及早晚,不仅取决于肿瘤部位、病理类型、有无转移等,还取决于患者的耐受性差异。

    黄灿回想了一下,其实父亲的身体衰败之像早已显现,持续性的咳嗽延时太长,以至于被自己和他本人都当作了常态,家里麻烦事又持续不断,所以生生被忽略过去。

    与此同时不得不说,父亲对病痛的忍耐实在超过常人。

    这次住院,当医生提出给黄父做CT、肺穿刺等检查时,父女俩尚且抱着侥幸心理。

    郝医生说,今天肿瘤科病房已腾出一个床位,考虑到病人年纪很大,还是先跟家属沟通,让黄灿等下到了医院先去办公室找肿瘤科詹医生面谈。

    黄灿心神恍惚,不知郝医生何时挂断的电话。

    她之前的心理准备是如何筹措父亲腿的二次手术医疗费,如何工作与看护病人兼顾。虽然父亲单位上报销医疗费,但一来报销要先垫付,二来因为牵涉医疗事故官司,单位左拖右推报销不爽快。

    为了这个事她跑了好几趟父亲工作的乡政府,看尽了乡长会计的脸色,到底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报销不符合规定,还是单位没钱,或者坏在父亲的人缘问题?

    父亲患上肺癌的坏消息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她绝对没有心理准备失去唯一的亲人。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倒是符合她二十四年来的人生经验。

    黄灿木偶人一般把电话放回兜里,去扶地上的自行车,却发现链条脱落了。她蹲下身去几次尝试把链条对上齿轮,这活她以前没干过。

    何止这活儿,好多生活里的活计她都没干过,比如到现在还炒不出个像样的菜,比如从来没洗拆过被单。在C城这个三线城市,被娇养成这样的女孩也少见,她的三个好姐妹,许多思、闫慧、赵小玲子,没一个像她这样。

    这全都是因为她有一个风烛残年却父爱如山的老爸。

    从小到大不相识的人都会误以为爸爸是爷爷。五六岁上,黄父牵着黄灿的小手上街给她买麦芽糖吃,挑担的大伯笑嘻嘻地哄她:小朋友,看你爷爷对你多好?长大要孝顺爷爷啊!

    黄灿涨红张小脸大声反驳:“什么爷爷?他是我臭爸!”

    她只记得自己回回都气急败坏地更正,倒没怎么注意过父亲的神情。

    这样的次数太多,她也渐渐长大,便渐渐不再在意。

    闫慧的妈妈是当年接生她的护士,有一次她去闫慧家一起做作业,闲聊间闫慧妈提起,当年在医院走廊上,看见黄父第一次接过新生儿的模样,手舞足蹈欢喜如癫狂状,叫她这本已看惯的护士既诧异又感慨:年过五十老来得子,没像范进中举疯过去算不错了。

    黄灿当时听到这话,眼圈红了又红,她不爱在人前掉泪,硬是咽下去了。

    老父虽严厉却慈爱,二十几年来父女俩相依为命。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一直以来支持她坚强面对不尽如人意的生活的,就是这份世界上全然无私的爱。

    如果这份爱消失了,她该何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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