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5话·上 独孤孤独


    一心除灭突厥的长孙晟并未善罢甘休,又教启民可汗分遣使者,向北方的铁勒等部招降。直至仁寿三年,有铁勒、思结、伏利具等十馀部尽叛步迦请来降附,强大一时乃至成为突厥共主的步迦可汗溃不成军西逃吐谷浑,称霸西域数年的西突厥自此衰落,再也未能与隋帝国分庭抗礼,此是后话。

    隋军大捷的喜讯与分布舍利的盛况无疑为阳春三月锦上添花,仿佛印证着皇帝所言——隋兴由佛,从而宣告着杨隋受命于天的正统地位。

    西突厥既挫,三月底,皇帝兴致高盎地驾幸仁寿宫,再次开启了每岁皆往避暑的惯例。

    然而此次避暑却在坊间引起热议。

    仁寿宫建于开皇十三年,历时两年竣工,极尽奢华。自落成后皇帝每岁皆往,唯独去岁未去,自然引人揣测。且闻身为一国之母的皇后并未随幸,其因由竟取代杨素夜袭敌营的佳话,一度成为大兴人的酒后笑谈。或曰皇后染疾,不宜舟车劳顿,故留京休养;或曰皇后因至尊偏宠后宫,不愿与二嫔共行;再或曰皇后早已移居冷宫,故无缘随幸左右。

    其中尤以后者传得沸沸扬扬,毕竟皇后色衰爱驰人尽共知,而皇帝好色可见一斑,且说那无辜惨死的尉迟女、宠冠后宫的陈嫔、宠遇益深的蔡嫔,哪个不是国之殊色?更有传言皇后已被迁入城西南隅卑湿的永安宫,令失宠论一经传开立在大兴掀起流言蜚语。

    满城风雨纷扬了半年,在八月甲子夜现四重月晕后愈加深入人心,而后己巳日太白犯轩辕,甚至有言“女主害太岁,龙女正后位”。

    沉重的宫门在嘶哑的低鸣声中缓缓推开,带入一室凄风冷雨,撩动满屋帷幔肆意乱舞,令阴暗的宫室愈显阴森。吱呀一声门重阖上,室内复归冷寂,只闻一阵跫音复起,从容落在永安殿的地板上。

    足音愈来愈近,将至门口时,卧榻上痩峋的病妇睁眼巴巴望过去,看清来人的那一瞬,眼中的微弱光芒骤然熄灭。

    “殿下以为来者为谁?”

    来人径直坐至榻前茵蓐上,抬首望向榻上半瘫的老妇,见她略带不悦地复睁双目,嘴角扬起一丝轻笑。

    “罪过,贫尼近来健忘,殿下病入膏肓不能言语,我仍替汝答之。殿下本以为太子前来视疾?”见她蜡黄的面部褶皱微微抽搐,又“哦”了一声,“抑或以为陛下回心转意,遣使迎汝前去避暑?”

    “你……”

    “我欲言何?”大明替她接道,继而一声嗤笑,“贫尼不解,殿下煞费苦心地扶太子上位,如今病危,其竟从不来探视,此所谓忘恩负义耶?贫尼更是诧异,至尊于尔不豫时与陈蔡二嫔远在殿下喜爱的仁寿宫独享清凉,却任汝在暑热难耐的大兴自生自灭,此所谓宠妾灭妻耶?”说罢一声长叹,听来却毫无悲意。

    “你……”

    “殿下息怒。”大明伏首致歉,却无甚卑态,“贫尼绝非落井下石,只因殿下遭弃的绝望,尼曾感同身受……”

    “……你……”

    “再请殿下息怒。”望着她气红的脸因咳喘变得扭曲,大明并无一丝怜悯,抬首冷视榻上之人,“当年,殿下威逼文宣公离弃于我,可曾料到自己亦会见弃?”

    果然,榻上之人闻言惊愕地张开淌着涎渍的皲嘴,瞠大一双死鱼眼珠,在昏暗空荡的殿中尤显狰狞。

    大明无所畏惧,起身至榻边,俯视着她抽动欲言的嘴角,笑问:“贫尼俗姓厍狄氏,殿下可是想起了?”说着冷哼一声,踱步移至窗前,望着渐沉的天色,一如当年她绝望昏死在郊外的夜晚,“当年北齐灭亡,齐室后妃或转送他人或卖烛为业,无一幸免者,所幸周武帝将我赐予了文宣公。他儒雅敦厚,从不以我为玩物,每与对坐,皆愿聆我论说经典。薛国公府的那几年,乃我毕生静好之日……可好景不长,郑氏苛责不成,便求助于汝。而汝不分是非,威逼文宣公与我离绝,致我无立锥之地!”

    言及此恨意弥深,以至猛然转身瞪视着榻上的垂死之人:“殿下知我这十余年如何度日么?出国公府后,厍狄氏族皆以我为耻,不复相见;大兴人尽以我为笑柄,众口铄金;后嫁唐氏,尔等又指使柳彧告发,再次置我于风口浪尖……”

    曾经的痛楚如今思来仍如刀割,一声大笑回荡在死寂的殿中犹是凄厉,当最后一句回音无力再返时,清冷的声音复又响起,“我曾欲自行了断,可投水未遂后,我决心活下去。我诅咒尔等遭夫离弃,我誓要亲见汝被陈氏逼位。故为乐平公主救后,我遂投其师华晖尼门下。开皇十四年,皇帝及汝安置舍利法界寺,其后我每夜潜入塔中燃烛,并谎称有神光冲天,而后华晖阿尼师果荐于汝……”

    再次踱至榻边,冷视一眼那张错愕的脸,嗤笑道:“我从未忠心相助于汝,尉迟女实为我荐之陈嫔;去岁日食不过假汝之口助陈嫔之言信于皇帝;法界寺舍利也应王劭所求,因我须借其口鼓吹舍利之感。不尔以何深入帝心?陈嫔怎以更得帝宠?”望着当年将失意发泄于自己的皇后如今惨淡收场,大明沧然笑道,“我岂不知皇帝齿下舍利非真耶?谏汝诈称齿生舍利非但不会取悦帝心,反令好胜的皇帝心生厌弃,是故愈重陈嫔等人。至于汝,果因皇帝当众赐蚬二嫔愤懑不快,假皇后之威刁难蔡嫔,却招皇帝切责。彼时我再教汝故作回避皇帝迁至永安宫,以挽皇后之尊。然我亦知陛下薄情寡义,非但不会迎尔入宫,更会乐享温言软语。我苦心经营七年终得汝之信任,即为目睹汝为妾所逼沦为笑柄。如今,我得愿以偿!”

    榻上之人抖着瘦如枯枝的手,干瘪歪斜的嘴半启半合,似欲痛斥叛徒,却半个词也未发出,即被艰难的咳声代替,甚至无力咳嗽,只能竭力张嘴喘息着。

    “殿下背弃乐平公主时,可曾对公主的痛苦感同身受?”趺坐回茵蓐之上,叹道,“可怜殿下载育五子,大渐之际竟无一人送终,‘誓无异生子’亦是枉然。且唯一的嫡女亦视汝为仇,人生至此,实是可悲!就让贫尼为殿下超度罢……”见那双狰狞的眼眶里淌下浊泪,且叹且笑合掌道,“恭送殿下往生极乐,忘却尘世苦难,阿弥陀佛。”说罢梵音清唱,闭目持念。χιè

    冷风萧萧,夹着雨打窗棱的声音。发出微弱光芒的烛心消耗着灯盏中残存的蜡液,直至五更天颓然寂灭。其时,皇后独孤氏崩于永安宫,终年五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