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4话·上 至亲分离

    因与斛斯政交往,高士廉流放交趾,贬为朱鸢县主簿。岭南地远多瘴,人易致病,自汉有“岭南卑湿,丈夫早夭”一说,乃惩罚官员的流放之地。此去一别,如无优幸,终生或难回京。

    听闻流放岭南,高母一度昏死过去。看着一家妇孺,高士廉满心担忧。然事已至此,经过思虑,乃是作下安排。

    “阿兄只身赴任乎?”听了兄长的决定,高氏略略惊讶,高士廉颔首:“岭南瘴疠,阿母年老,汝等不可同行;且鲜于已有身孕,不宜颠沛,留家侍养阿母,我亦可安心。”

    见二人斟酌,高士廉接道:“此外,我欲置换宅第。”见二人惊诧,解释笑道,“家中人丁少,大宅难缮葺,妇人难以维继。且四郎成家另需置宅,不若换取钱财,买两小宅分以处之,此为两全之策也。”

    高氏闻罢,涕泪交零:“妾母子受兄嫂供给多年,尚且羞惭,如若卖宅,妾安能领受?”高士廉安慰说道:“你我一母同胞,兄岂能见妹无庇所?再者,汝嫂有孕,仍需阿玉照应,何来羞惭之说?”几番劝说,高氏再无推辞。

    于是高士廉卖了大宅,在附近里坊买了两小宅,分其余资,以安置两家人。迁宅之日,高士廉负手立在新宅之前,不禁问向自己,这已是第几次迁宅了?

    家仆进出忙碌的动静响在耳边,竟令人一时恍惚起来。

    隆化二年,准确说应是承光元年,齐后主高纬战败,逃回都城,改元隆化以求天福,不出一月,又于正月禅位于皇太子,改元承光。

    乐安候高励随之奉送齐太后归邺,高士廉随父回到邺城祖宅——昔日的清河王府。

    听闻祖父生性华侈,尤悦酒色,家有私兵戎器,储甲千余领。要知道寻常人家私藏一甲,尚可按谋逆罪论,而祖父因开国之功,特别恩准私兵守卫,其恩宠之深,可见一般。彼时的候府规格虽已不及当年王府“歌姬舞女,陈鼎击钟,诸王皆莫及”之盛,却终非寻常世家大宅能比,然在年方三岁的高士廉眼里,仍是失望不少,这等宅第岂是家奴口中文宣帝见之意不平的“大宅”?

    询问曾经服侍祖父的老管事,其笑曰:“那是城南大宅,其壮丽如宫禁,堂后有一巷,拟如宫中永巷,只无阙门罢了,现为城南庄严寺,小郎君如去之,可见规模耳。”说着随手指点了院中几个奴婢,哼道,“此些人先在平秦王府,郡王平反后,武成帝赐逆贼之家百余口,真个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也!”

    平秦王高归彦为祖父族弟,年幼丧父,神武弟令祖父抚养。祖父轻其年幼,待之礼薄,高归彦因是衔怨。而后高归彦成年位高权重,祖父以他会感恩自己,益是信赖之。不料高归彦却私下收罗罪证,向皇帝屡进谗言,文宣帝不满祖父,遣高归彦来家斥责,祖父坚称无罪,忧惧之下,几日而死,时年四十四。再后来高归彦谋反,诸子伏诛,武成帝因高归彦构陷祖父,遂将其家良贱百余口赐予清河王府为奴。

    这段老黄历二十年来在家奴之间传说千遍,其中也不乏添油加醋,诸如文宣帝只令责备而高归彦私行鸩毒者。对于祖父,高士廉深觉陌生,转头望向吓得伏拜一地的奴婢,并无与老管事的“同仇敌忾”,却是泛起一股怜悯之心。因为在年幼的他看来,高归彦之谋反,乃其个人之举,这些奴婢罪不及此,因而顿时失去观赏“城南大宅”的兴致。

    彼时的高士廉以为来日方长,却不知他却再也没了机会去游庄严寺。不过几月,经过与宇文周顽抗数载,高齐终于灭国,齐后主弃邺东逃,父亲领命殿后,最终为周军所捕。周武帝念其忠诚,委以重任,依例授开府。

    这一年亦为北周建德六年,高士廉再次随父入周都长安的宅邸。盖因一年两度迁宅,才让三岁的他有所印象,以至留记至今。此后五年,宇文周更迭为杨隋,父亲入隋为刺史,都城迁至如今的大兴城,高家也因此迁至永兴坊大宅,三十年后,再到如今的小宅......

    望着眼前不比此前任何一座的小宅,高士廉心底轻叹,年将不惑,而宅第却越换越小,大抵也折射出清河王一脉越发门第衰微的窘迫,纵是无心进取如高士廉,内心也是极为羞愧的……落寞转身,对上妻子素来平和的眉眼,心中愧疚弥深。

    夫妇相顾无言,高士廉垂首苦笑,鲜于氏心中亦苦。默了一顺,高士廉正色拜向妻子:“俭,谢过娘子。”

    鲜于氏知他所指,哑然失笑:“夫妻乃一体,郎君何必言谢?”高士廉凝着妻子,执之说道:“娘子贤惠大度,高俭此生无以为报......”鲜于氏立即笑道:“来日方长,妾便等郎君回来相报。”

    高士廉一声苦笑,拥妻子入怀,也不知何时能还。鲜于氏亦是伤感,叹息说道:“妾未能生育子嗣,一直惭愧于心,希望此胎为男......”高士廉摇首笑着:“无论男女,平安长大,辄是万幸。只可惜,我无法护其成长......”夫妇二人一时伤感。

    立在廊角的云阿看见父母相拥惜别,欣慰而又心酸。也许,她真该承担起长女的职责了。

    高士廉赴外之日,只带换洗衣物,轻装上路。一众亲人来送行,高母哭成泪人,有如生离死别。出了城门,高士廉极力劝回母亲等人。

    回首见几个晚辈立在原地,泪光隐隐,高士廉替女郎拭泪:“云阿勿哭,花脸难看!”云阿噗嗤一笑,转瞬眼泪更甚。高士廉含住眼泪,复又说道:“此去岭南,阿耶无所牵挂,唯憾未送云阿出阁......他日若遇好郎君,自行定夺即可。”说着目光转向无忌兄妹,“观音婢已嫁,无忌亦将娶,我无所担忧。尔母年轻丧夫,恐汝受人欺辱,守志不嫁。汝兄妹各有其家,尤其观音婢,若常来归省,相伴寡母左右,则大孝矣。”无忌兄妹含泪点头。

    最后,高士廉看向世民。世民连忙拱手垂听,高士廉笑了笑,说道:“二郎非常人,观音婢交汝,我心安也。如今时局动荡,望汝不改志向,日后必有作为也。”世民抿唇,敛眉说道:“实不相瞒,此次杨玄感之乱,枉杀无辜之多,牵连平民之众,世民已然心冷!”

    高士廉欲勉励之,然今戴罪之身,似乎已无说服之力,于是张了张口,终是无话。因为,他曾欲进取的心思,也早已随着紊乱的朝纲磨灭了。眼前的年轻人,又将如何度过这段迷惘期?眼底含着忧虑,高士廉入车,挥手告别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