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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黑锅


    如今不是开花的时节,密密麻麻的枝叶一层挤着一层,遮天蔽日,抬头往上看,根本看不见碧空,只能从氤氲在叶片间的莹莹绿光感觉到炽烈的日光。

    婢女用金陵那边传来的缠枝花罗在树下搭设帐篷,花罗色泽鲜亮,质地轻薄,远望如烟,坐在里面纳凉,既不用担心视线阻隔没法欣赏庭院里盛开的蜀葵、海棠、菊花,也不会太闷热。

    地上铺绒毯,卧榻坐具齐备。

    九宁怀抱一面黑漆嵌螺钿四鸾衔绶纹琵琶,盘腿坐在簟席上,摆好姿势,手指拨弄琴弦。

    国手声名远扬,越有本事的人越有资格脾气古怪,他不许周嘉暄用拨片,九宁这个徒孙自然也不用。

    九宁弹了一会儿,笑盈盈问身边跪坐着给自己打扇的侍女:“我弹得好听吗?”

    “好听!好听!像阿郎院子里养的鸟叫起来的声音一样,可好听了!”

    侍女们点头如捣蒜。怕她不信,干脆丢开长柄扇,齐齐拍手。

    九宁很满意,扭头看周嘉暄。

    因是在家中,周嘉暄没戴头巾,玉冠束发,穿一件荔枝红宽袖圆领袍,坐在一旁看小几上摊开的一卷书卷。

    他从小师从名士,不管什么时候都保持世家子弟高雅的做派,这会儿虽然只有兄妹独对,也没有像九宁那样随便盘腿坐还时不时歪一下、躺一会儿,一直都是跪坐的姿势,低头翻看书卷。

    “阿兄,我今天进步了吗?”九宁问他。

    回想刚才那一阵堪比伐树的噪音,周嘉暄嘴角微微翘起,本来不想抬头的,但能感觉到九宁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看,只能抬起头。

    “比昨天好。”

    他含笑说。

    九宁抬起下巴,凑到案前,摊开肉嘟嘟的掌心给他看,“阿兄你看,我都练出茧子了!”

    得意洋洋,只差没在脸上写“快夸我,快夸我”。

    周嘉暄轻笑,低头握住她的手,摩挲她指腹间的薄茧。

    她的手掌有点肉呼呼的,手指却根根纤长,很适合练乐器,可惜她没有这方面的天分。

    其实她也不需要天分,只要样样都会一点就行了,又不是需要以此为生的乐伎。

    让她学这些,主要是为了帮她融入世家闺秀的圈子,有国手徒弟这个名声,那帮喜欢出风头的小娘子怎么着也不会冷落她。

    可惜好像没什么效果。

    “今天你去族学了?”周嘉暄对着九宁的手掌心轻轻拍了几下,带着责怪的意味,“以后再有这种事,阿兄帮你料理。”

    九宁抽回手,笑着翻周嘉暄的书卷,看他在读什么:“也不能事事都麻烦阿兄呀。”

    几年之后江州生乱,三哥也保护不了她。

    哗啦啦,卷帛被她弄乱了。

    周嘉暄按住她捣乱的小手,“别打岔,今天你受委屈了,我不会罚你。下一次不要这么冒失,毕竟是族学,传出去不好听。你想出气,有的是法子。”

    九宁抬起头,双眉微蹙,“下一次我也会这么做,阿兄,十哥和十一哥还敢暗算我的话,我就提起鞭子抽他们一顿。我要是退让再退让,他们不会念我的好,只会得寸进尺。这一次是没毒的蛇,谁知道他们下次会拿什么来吓唬我!”

    哼一声,接着道:“阿翁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双倍奉还。我听阿翁的。”

    当然,如果和对方实力悬殊太大,九宁还是会识时务地认怂。

    这种情况下她就在心里偷偷骂对方,盼着对方赶紧倒霉。

    周嘉暄皱眉。

    观音奴这样的脾气,是不是太烈性了?

    小娘子还是要温婉些才好,毕竟世人更偏爱谈吐优雅、贞静柔顺的女子。

    尤其像观音奴这样姿容出众的美人胚子,更得注重德行,稍微有点出格,就会招来别人的贬损谩骂。

    以前观音奴可没有这么重的戾气。

    难道真如传言所说,阿翁把观音奴带歪了?

    周嘉暄看着眼前已经换回贵女装束,满头珠翠、衣饰华贵、用天真的语气说着要“双倍奉还”的妹妹,忽然犯起愁来。

    ……

    冯姑办事麻利,亲自把药丸送到护卫们手中。

    送走冯姑后,护卫们围成一圈,望着被珍而重之摆放在条桌最中央的豆青瓷瓶,眼圈发红。

    九娘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却玩忽职守,害九娘受惊……只要一想到九娘为他们向苏晏求情时诚挚的目光,护卫们就羞愧得双颊发烫。

    感慨了一番后,护卫倒出药丸,分着吃了。

    护卫长恩留出三枚放回瓷瓶里,“我给苏郎君送去。”

    其他人一边唉哟叫唤,一边笑:“差点忘了,你去吧。”

    今天众人都当众挨了打,可没有人抱怨,这是他们应得的责罚。

    不过他们对由年轻的苏郎君来监刑有点意见: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刚进都督府几个月就骑到他们头上,凭什么?!

    但在目睹苏郎君主动给自己三鞭后,众人心里的怨气很快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佩服和欣赏。

    苏郎君以身作则,赏罚分明,难怪都督会予以重任。

    长恩找到周嘉行的值房前,直接推门进去:“苏郎君,九娘送来的养伤药丸,我给你拿来了。”

    屋里静了片刻,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劳烦你了。”周嘉行迎了出来,接过瓷瓶。

    长恩让他放好,叮嘱道:“这可是九娘送来的药丸,外边卖的没这个好,别处想买都买不着,你记得吃了。”

    周嘉行淡淡扫一眼掌心里的瓷瓶,和他敷衍了几句,目送他转身出去。

    等长恩走远,角落里走出一个半大少年,他刚才藏在箱柜后面,长恩没看见他。

    “郞主,属下查过了,除了正院,其他院子知情的人也都陆陆续续被打发走了,照顾九娘的冯姑就是后来进府的。”

    周嘉行扣紧瓷瓶,“继续查,府里的奴仆大多世代服侍周家人,找到一个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所有人。”

    少年应是,等了半天,没听见主子有其他吩咐,默默退出去。

    天色慢慢发青,日薄西山,璀璨的霞光透过槅窗漫进屋中,在周嘉行浓密的黑发上镀了一层淡淡的辉光。

    他拔开塞子,倒出药丸,看了几眼,又放回去,塞好木塞。

    ……

    自从九宁怒闯族学后,那帮一肚子坏水的小子彻底安分下来,箭道基本成了九宁一个人的地盘。

    她慢慢能拉弓了,每天对着空气练半个时辰。

    雪球和她越来越亲近,会主动找她讨要好吃的。

    她每天都能见到周嘉行,发现对方仍然和以前一样冷淡。

    不过他那人认真负责,教导她的时候虽然话不多,却是真的全心全意教她。

    这天忽然落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阴沉,天气慢慢转凉,早晚需要加衣衫。

    九宁起得比平时晚一些,掀开罗帐,打着哈欠朝侍女撒娇。

    侍女们吃吃笑,端来热水服侍她洗脸漱口。正拿润面的香膏给她擦脸,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啪啪响声。

    梳单螺的小婢女惊慌失措地跑进内室:“九娘,阿郎唤你过去!”

    准确的说,周百药不是派人“唤”九宁,而是“捉拿”。

    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妇守在房门外,催促侍婢们赶紧给九娘梳头换衣,阿郎急着见她。

    九宁一点都不着急,反正周百药找她不会有什么好事。

    侍婢们却不敢拖拖拉拉,帮她梳髻,换上生辰礼的时候新裁的衣裙,送她到正院。

    正院里气氛压抑。九宁穿的是象牙色对襟长袖上襦,外罩一件红地一团娇蜀锦半臂,底下系夹缬缕金柳花裙,脚上便配了一双高头鞋履,刚跨进门槛,就听见周百药隐隐含怒的质问:“你干的好事!”

    听阿郎语气严厉,侍婢们暗道不好,忙给旁边的人使眼色。

    那人会意,转身去周嘉暄的院子。

    莫名其妙被人指着鼻子喝骂,九宁嘴角轻抽,“父亲,不知儿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

    她话音刚落,正厅里响起一声冷笑。

    九宁顺着冷笑声望过去。

    声音是从一个年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嘴里发出来的,她头梳高髻,发鬓松散,形容憔悴,怒视着九宁,咬牙切齿道:“九娘,你好狠的心,十郎和十一郎不过是顽皮而已,你竟然下这样的毒手!”

    周百药暴跳如雷,“你这孽障!小儿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你怎么能生出歹心,害自家兄弟的性命?”

    妇人呜咽起来,“我可怜的璋奴呀!昨晚还活蹦乱跳,一转眼就躺在房里动弹不了……”

    她越哭越伤心,周百药的怒气也烧得更旺。

    九宁从他们断断续续的指控中理清事情的大概。

    十郎和十一郎被床褥里的毒虫给咬到了。

    因为两人是睡前被咬的,当时下人以为他们睡熟了,没发现两人的异状,直到今天早上侍婢进房催两位郎君起床去学堂,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们,才闹了起来。

    郎中说堂兄弟俩都是让一种带毒的虫子给咬出毛病的,而那种虫子不常见,郎君的房间日日打扫,连蚊蝇都没有,怎么可能出现毒虫?

    很显然,兄弟俩这是被人害了。

    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九宁,因为她曾当众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九宁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不当着妇人的面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不过她可不想替别人背黑锅。

    这事……是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