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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身世

    既要去看傩戏,自然得盛装打扮。

    过年就是又长一岁,衔蝉给九宁绾了个蓬松的懒髻,髻根系彩绦,绦长至垂腰,两鬓插黄金发钗,簪绿象牙嵌珠翠插梳,佩飘枝花。身上穿一件桃花春芙蓉锦交领窄袖上襦,石榴娇缠枝海棠花罗半臂,系春水绿纱裙,外面一条遍地金刺绣十样花纹鸾鸟银泥笼裙。胸前珠璎珞,腰上系翠毛碧丝绦,垂鸦色双鱼佩,腕上套绞丝金须琉璃腕环,指间几枚金镶嵌玛瑙指环,玛瑙红似熟透的樱桃,衬得手指愈显纤细白皙。

    装扮好,侍女扶九宁起身,让她对着镜台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九宁左看右看,让衔蝉把飘枝花摘了,换成胭脂色的,她今天眉间饰嫩黄色鸟雀形花钿,颊边涂了淡淡的晕妆,还是戴胭脂色的飘枝花更好看。

    满屋子侍女赞叹不已,“县主花容月貌,无人能比。”

    九宁轻笑,扣上之前选的面具,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看她们再怎么吹捧。

    侍女们面不改色,接着道:“县主一双明眸比天上的星子还漂亮!”

    九宁挥挥手,示意衔蝉发赏钱。

    侍女们笑嘻嘻搀扶九宁出门,“我们说的都是真心话,县主可别不信!江州的小娘子里没有比您更美的!”

    九宁微笑着听侍女们左一句有一句奉承,目光无意间掠过角落里的多弟身上时,心里一惊。

    差点忘了,多弟心眼小,曾因为嫉妒别人的美貌直接赐死了臣子家中女眷。

    九宁脚步顿了一下,只踌躇了短短几息,很快又重新欢快起来,她天生丽质,能怎么办?

    让多弟妒忌去吧!

    反正只要完成任务,她就能告别这一切麻烦。

    九宁戴着面具步出蓬莱阁,周嘉暄已经准备好了,站在东廊外梧桐树下的假山旁等她。

    池边喂鱼的侍女迎上前,说三郎等了小半个时辰。

    九宁忙加快脚步:“阿兄,让你久等了。”

    过了一会儿,又道,“下次你别等我了,我装扮好了再去叫你。”

    周嘉暄等着她走下长廊,牵起她的手,开玩笑道:“等小娘子梳妆打扮是荣幸,等多久都不算久。”

    九宁眼珠一转,揶揄他:“阿兄等过谁家小娘子?”

    周嘉暄笑笑不说话。

    九宁笑意盈盈,“齐家的?张家的?吴家的?”

    “啊!还有王家的!”

    周嘉暄只是微笑。

    九宁把平日和周家来往比较多的几个世家的小娘子全问了一遍,摇摇头,“阿兄不想告诉我,那算了。”

    周嘉暄轻拍她发顶:“没有,别瞎猜。”

    仆从牵着马等在二门外石阶前。

    兄妹二人上马,周嘉暄瞥见九宁脚上穿的是软香皮靴,笑她:“上面穿的笼裙,怎么不穿彩锦履?”

    她向来讲究,什么裙子配什么鞋,绝不会出错。

    九宁笑着扬鞭,摘了面具,回眸一笑:“穿彩锦履还能出去玩吗?今天我还要跟着傩公傩母跳舞的!”

    周嘉暄摇头失笑。

    既要漂亮,又偷偷在层层纱罗长裙底下穿靴,随她罢。

    天色慢慢暗下来,长街上已经汇集起人群。

    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盛装打扮,相携出门。尤其是年轻的纨绔子弟,呼朋引伴,成群结队纵马出行,时不时便有马蹄飞踏声响起。

    路过曲巷时,前方百姓林立如堵,把路口给挤得水泄不通。九宁骑在马背上,戴好面具,顺着路人的目光看过去,路口乌压压的人群中有一座人力肩抬的软轿,轿子四面垂软红轻纱,挂水晶珠串,帘子压得密密匝匝,风吹不动。

    一群吊儿郎当的恶少骑马围在软轿周围,言语调戏轿子里的人。

    时下贵族男女不论老幼,出门都以车马代步,要么骑马,要么乘车,大庭广众之下坐轿子逛街的罕见,毕竟不是在自家宅院里。

    会乘坐软轿出行的通常只有一种人——坊间名妓。

    九宁有些好奇,刚停下来,周嘉暄蹙眉,拍马转了个方向,“观音奴,过来。”

    “喔。”

    九宁跟上去。

    逛了一会儿,隐隐有高亢的乐声透过绚烂的暮色,穿过重重坊墙,飘到几人耳朵里。

    牵马的护卫笑着道:“傩舞开始了!他们每次都是从刺史府那边开始,要绕城一大圈,然后再绕回来,一直到天亮。”

    周嘉暄环顾一周,长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车马塞道,转个身都得等半天。

    “就在路边等着吧,傩舞肯定会路过这儿。”

    九宁点头答应。

    几人骑马退至路边,护卫很快清理出一小圈地方,围在周围,阻隔开川流不息的人群。老百姓见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豪奴健仆簇拥,马上的郎君和小娘子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豪族家的郎君娘子,识趣地避开他们。

    天色慢慢暗沉下来,霞光沉入高墙背后,远处半轮红日坠进绵延的苍青丘陵间,最后一束打在屋瓦上的朦胧夕光悄悄褪去,夜色不知不觉弥漫上来。

    护卫找了家干净的胡饼肆,买了几包胡饼。

    左等右等,傩舞还没到,周嘉暄怕九宁肚子饿,带着她下马登入街边酒肆,在雅间吃茶吃饼。

    九宁倚着面向长街的前窗,面具掀开半边,露出光洁纤巧的下巴,吃了枚胡饼,又要了两枚芝麻羊肉馅的,继续吃。

    “饿了?”

    周嘉暄递了杯茶给她。

    九宁接过茶碗喝两口,皱眉放下。外边的茶喜欢放姜盐,她不喜欢。

    乐声越来越近,护卫上来禀报:“郎君,傩舞已经到安定坊了。”

    两人起身下楼,也不骑马了,直接汇入长街上比肩接踵的人群里。

    傩舞很快过来了。

    首先传来的是乐声,时而欢快活泼,时而雄浑肃穆,响彻云霄。

    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几百个戴面具的彩衣舞者在傩公、傩母的带领下且歌且舞,穿行于长街小巷间。巡守的卫士手执火把紧跟在他们周围。

    据说最盛大的傩舞仪式在上都长安,一次有几千人同时起舞。江州的傩舞没那么大的气派,舞者们身上穿的衣裳花花绿绿,舞蹈的动作五花八门,随他们自己发挥,只有官府聘请的傩公、傩母跳得最卖力。

    围观的百姓们哈哈大笑,等傩舞跳到跟前,纷纷戴上准备好的面具,挤进队伍里,跟着一起舞蹈。

    这是祈福消灾的仪式,人人都要跳的。

    傩公、傩母在卫士的簇拥中走远,九宁忙拉着周嘉暄挤到后面的舞者队伍里,护卫们紧随其后。

    大家跟着乐曲抖胳膊、甩腿,一阵乱跳。

    跳着跳着,有人拍拍周嘉暄的肩膀:“三郎,快跟我们去看热闹,你家大郎和人打赌,看谁能掀开绿姬的帘子!”

    周嘉暄眉头一皱,“大郎?”

    来人点点头,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我押了一千钱在大郎身上,他可别输了!”

    说着人已经跑远。

    周嘉暄叫来护卫问:“长兄今天也出门了?”他以为周嘉言在府里陪周百药宴客。

    护卫道:“大郎一早就出门了,家里的宾客突然造访,来之前没下帖子。”

    周嘉暄:“你跟过去看看。”

    护卫应喏,跟着来人走远。不一会儿回转,压低声音道:“三郎,大郎吃多了酒,一帮恶少架秧子起哄,撺掇他和别人打赌,他们围着最近在坊间最出风头的舞伎绿姬的轿子撒泼,大郎看起来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撕了绿姬侍女的袖子。围观的人都在笑。”

    周嘉暄眉峰紧皱。

    长兄被祖父训斥责打,又处处比不上他这个弟弟,心情烦闷,最近时常醉酒,他早有耳闻。

    城里的恶少唯恐天下不乱,最喜欢惹是生非,周嘉言正是说亲的时候,闹出事端来他脸面上不好看也就罢了,只怕祖父又要打他。

    周嘉暄回头,九宁站在路边一个煎饼团子摊前,等着她要的煎饼丸子炸好出锅。

    “你们跟着九娘,寸步不离。我过去看看。”

    护卫们应是。

    周嘉暄叮嘱九宁:“我去阿兄那里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在这里等我,别走远。”

    九宁挥挥手道:“我晓得了,要是一会儿走散了,我就去安定坊的坊门那儿等着阿兄。

    周嘉暄留下全部护卫守着她,自己只带了两个人,转身去找周嘉言。

    煎饼丸子终于炸好了,九宁吃了点,觉得味道一般般。

    沿着长街走走停停,看到没吃过的果子她就尝一尝。

    半个时辰后,她吃了个半饱,跟着她的护卫们却都吃撑了。

    九宁记得周嘉暄的嘱咐,没有到处走,就在长街来回。

    不过把整条街来回逛了个三四遍后,还是没等到周嘉暄回来找她。

    “你们过去看看,阿兄可能遇到麻烦了。”

    怕朱鹄事件重演,现在九宁只要出门,身边带的是府里身手最好的护卫。而且经过上次周都督遇伏的事,江州上上下下全部肃清了一次,有嫌疑的人都被撸了官职。她待在江州很安全,除非对方堂而皇之派出几十上百人来抓她。

    护卫们派出一人去找周嘉暄,剩下的仍然紧跟着九宁。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人回来,道:“三郎劝大郎回家,大郎不肯,和三郎吵起来了。”

    九宁闻言,轻哼一声,“他就是仗着三哥脾气好。”

    双手背在背后,示意护卫带路。

    一行人穿过欢庆的人群,走到一条巷口前,远远就能听见恶少们起此彼伏的调笑声和唱歌声,他们在怂恿周嘉言和另外一个锦袍少年郎相争,看谁能首先让绿姬心动,掀开帘子一露芳容。

    纨绔恶少、周家郎君、艳丽美伎……老百姓们交头接耳,围在一旁看热闹。

    九宁看到人群最中央一顶软轿,正是刚才和他们擦肩而过的那顶垂纱轿子,夜幕下软轿上镶嵌的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晕,照出垂纱里朦胧绰约的人影,美伎似乎横卧在软榻上,看不出身段。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猜测轿子里的名妓一定貌若天仙,不然怎么会引得这么多纨绔子弟为她争风吃醋?

    轿子前一帮浮浪子弟还在争着献殷勤。

    “自上次一别,如隔三秋,绿姬不如开帘与我等同游,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和他们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已在江边设下宴席,绿姬还是同我们一起去江边赏灯罢。”

    “我为绿姬魂牵梦绕,不料今天竟然能偶遇佳人!我这就为绿姬赋诗一首,还望绿姬开帘。”

    说着果真赋起诗来。

    ……

    九宁环顾左右,四处找周嘉暄的身影。护卫领着她挤到软轿旁边,“在这里。”

    周嘉言喝得东歪西倒,双颊赤红如火,被几个恶少怂恿着来挑逗绿姬。

    周嘉暄找了过来,劝他回家。

    周嘉言正是一肚子气没处撒的时候,看到从小到大处处都压自己一头的弟弟来了,更是火上浇油,说什么都不走,非要让绿姬为他掀帘子。

    周围的纨绔少年们跟着起哄调笑。

    周嘉暄无奈,只能让护卫强行带走周嘉言。

    旁边一个友人帮着插了句嘴:“大郎快回去吧,三郎都找过来了。”

    这一句也没别的意思,偏偏周嘉言现在听什么都觉得是在讽刺自己无用,恼羞成怒,发起拗劲儿,说什么就是不走。

    九宁到的时候,周嘉言正揪着周嘉暄的衣袖逞长兄的威风,还扬起巴掌想打弟弟。

    周嘉暄的伤虽然好了,身体还虚着,又怕伤了周嘉言让他更难堪,只能硬挨着,好生劝他:“天色已晚,恐父亲在家挂念,阿兄先随我回去。”

    周嘉言怒吼:“我就不走!”

    九宁嘴角抽了抽,让护卫去街旁茶肆讨一壶茶来,拎在手里,走上前,二话不说,揭开壶盖,对着周嘉言的脸泼过去。

    她特意要的凉茶。

    冬日天寒,又是夜里,一壶冷水兜头兜脸浇下来,周嘉言先是一愣,然后打了个激灵,哆嗦着放开周嘉暄,怒目瞪着九宁。

    “清醒了?”九宁微笑,甩开空了的茶壶,吩咐护卫,“送他回家。”

    她的护卫立即一拥而上,不等周嘉言骂出什么,直接托住手臂,揽住腰,把人架走。

    周围的恶少见他们人多势众,不好招惹,哈哈干笑几声,转头和其他人调笑。

    刚刚和周嘉言撕扯,周嘉暄满身狼狈。他目送护卫抬走周嘉言,叹了口气。

    兄弟俩幼年丧母,他们小时候很亲近的。记得有一次堂兄们欺负他,周嘉言跑去和堂兄们打了一架……

    看他情绪低落,九宁道:“阿兄,我逛累了,我们回去吧。”

    周嘉暄闻言,回过神,摇摇头,“还没带你去赏灯。”

    说完,他抬脚往每年举行灯会的安定坊走去。

    九宁跟上他,故意问他灯会的事情。

    周嘉暄有些神游物外,偶尔回答一两句,神色始终不见缓和。

    九宁想了想,买了盏灯,扭头正要拿给周嘉暄看,身后空荡荡的,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阿兄呢?”

    护卫们跟着一起找。

    他们生怕县主再遇到歹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县主身上,没想到郎君却不见了!

    一行人赶紧回头找,找遍了也没找到。

    再往前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人脸上戴了面具,一眼望去全是差不多身高的男男女女,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九宁一一分派。

    “你们两个去安定坊坊门等着,要是三哥过去了,派一个人过来报信。”

    “你们俩回周府,和他们一样,看到我三哥回去,过来说一声。”

    接着吩咐剩下的其他人,“你们跟着我,继续找。”

    本以为周嘉暄走得不远,应该很好找,结果转来转去,一无所获。一个护卫道:“该不会是刚才那帮恶少把三郎骗走了吧?”

    九宁皱眉,“过去看看。”

    巷口还是人山人海,挤得风雨不透。

    恶少们骑马围着软轿打转,调戏的话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下流。

    九宁踮起脚张望,目光落到软轿上。

    轿子里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

    她每天练骑射,目力比一般人要强一些,面具里的眼睛微微眯起:轿子里好像不是一个人横卧着打盹……

    正疑惑着,几个恶少按捺不住,打马向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等柔肠寸断,绿姬怎么忍心拒不相见?”

    说着扬鞭打退两个上前阻拦的男奴,直接伸手掀帘。

    围观的人群激动起来,伸长脖子往帘子里看。

    名妓到底长什么样?

    先是寂静,众人似乎都愣住了。

    片刻后,一片哗然!

    “哈哈!”

    围观的百姓捧腹大笑。

    原来软轿中坐着的不是美人,而是个眉目端正的俊秀少年郎。

    少年郎金环束发,穿一袭绿地锦袍,手中执一只鎏金酒壶,正仰脖子喝酒。酒水顺着他的脖颈淌下,打湿锦袍。

    他怀中抱着的美人——才是传说中的绿姬。

    看到帘子被外面的人掀起,少年郎不慌不忙,饮下一口美酒,低头吻住绿姬,把酒液送到她唇中。

    绿姬好像已经半醉,嘤咛一声,倚着少年的胸膛,喝下美酒。

    少年吻了许久,轻笑,放开满面潮红、早已酥倒的绿姬,抹一下嘴唇,含笑瞥一眼帘外目瞪口呆的恶少们,一派风流倜傥。

    “好你个宋大郎!”

    掀帘的郎君登时面皮紫胀,握紧双拳朝少年脸上挥过去。

    少年抬手一挡,轻轻一推便将打人的恶少推出软轿,抱着绿姬出了软轿,跨上一匹骏马,笑道:“这里人太多了,咱们换个地方快活。”

    说着轻叱一声,鞭马挤出人群,扬长而去。

    恶少们气得哇哇大叫:“宋大郎,休走!”

    全都打马跟上去。

    没有热闹可看了,百姓们立刻散去,转眼就走了个七七八八。

    九宁蹙眉。

    宋大郎?

    这副流里流气的做派,当街搂着名妓亲热……该不会是他吧?

    正低头沉思,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