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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九宁之前准备去青竹县,行囊早就收拾好了。

    周刺史急着要送她去鄂州,一应护卫早就准备齐全,她要做的也不过是清点一下自己的行李。

    侍婢们还被扣押着,周刺史另拨了一批人过来服侍她,几个侍婢走路步子轻快,手脚麻利,一看就知道会武艺,大概是专门看守她的。

    九宁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周,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仆役。

    下人们得了周刺史的吩咐,不敢和她多说话,脚步匆匆,有条不紊地搬运箱笼器具。

    九宁心想,这样也好,公平交易,干脆利落。

    免得她的人围着她哭哭啼啼的,那就太可怜了,想想都觉得凄凉。

    周刺史不肯揭露九宁的身世,这让周嘉言感到非常失望,但想到九宁就这么被赶去鄂州,说不定以后都不能回来了,他又转怒为喜,带着随从过来催促九宁赶紧收拾东西。

    “滥竽充数,迟早还是要露馅的。以后没人给你撑腰,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九宁低头整理披帛,“周嘉言,还没人告诉你?”

    周嘉言眉头皱起:“告诉我什么?”

    九宁淡笑:“使君想要我心甘情愿地离开,我当然不肯答应,找使君讨了一个承诺——你费尽心机来收集证据,哪能让你白辛苦一场!”

    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周嘉言心里一突,这个妹妹从来就不安分,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九宁却不肯接着往下说了,“等我走了以后,你亲自去问使君罢。”

    周嘉言性情急躁,怎么可能忍得住?

    立刻转身去找周刺史。

    周刺史的幕僚拦住周嘉言,说使君现在不想见他。

    周嘉言不敢硬闯,恨得直咬牙,只得转身回来找九宁。

    “你到底和伯祖父说了什么?!”

    九宁懒洋洋地坐在长廊上,倚着美人靠吃鸡头米,见他怒气冲冲回来,嘴角轻翘。

    “周嘉言,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使君最看重的是什么,从你查到一点东西就迫不及待要宣扬出去开始,家主之位注定和你无缘。这一次,使君真的对你失望透顶。”

    周嘉言年轻气盛,心胸狭小,这些都不算什么大毛病,周刺史虽然觉得他不如周嘉暄宽厚,但还没有到厌恶他的程度。

    直到周刺史发现周嘉言宁愿让周家蒙羞也要揭露九宁的身世,他心里只有自己的私仇,压根不管这么做会给家族带来什么影响。

    而周刺史一切为家族考虑,甚至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可以牺牲。

    试问像周刺史这样的人,怎么看得上周嘉言?

    周刺史已经向九宁承诺,周嘉言永远不可能接掌周家。

    至于周都督那边,他早就放弃周嘉言了。

    “这不可能!”

    周嘉言沉了脸面,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脸皮轻轻抽搐起来。

    九宁摊手,自顾自接着吃鸡头米。

    周嘉言躁怒,双手紧握,手背青筋浮动,怒吼:“你这贱……”

    一句话还没骂出来,周围的仆从忙围过来,架住周嘉言,捂他的嘴。

    “郎君怎么糊涂起来了?九娘可是贵主,岂能轻贱?”

    “郎君可能是撒癔症了,别吓着贵主,还请回房去。”

    二话不说,强行将狂怒的周嘉言拖走。九宁啧啧了几声。

    周嘉言心高气傲,自命不凡,仗着嫡长孙的身份颐指气使,现在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看他以后还怎么得意。

    素日被他瞧不起的堂兄弟们会一个接一个地超越他,他的“好日子”才是真的在后头。

    九宁拍拍手,站起身,背着手在蓬莱阁转一圈。

    仆役们态度恭敬,照着她的吩咐收拾东西,一直忙到大半夜。

    周刺史怕夜长梦多,当天就布置好所有关节,通知九宁准备动身。

    九宁没有说什么,确认过所有账目都对得上,抬脚便走。

    她这完全不留恋的态度让周刺史不由得好奇:“九娘,你恨伯祖父吗?”

    九宁反问:“使君觉得呢?”

    周刺史捋须一笑,感慨道:“这样冷静行事才好,怨天尤人帮不了你什么。你这么机灵,去了鄂州也能过得很好。”

    强大的时候不妨任性一点,受制于人的时候也不必气馁,认清现实,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路,总有一天能摆脱困境。

    这道理谁都懂,但周刺史还是惊讶于九宁的反应速度。

    他忽然说起玩笑话:“你生父或许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九宁没接这句话。

    她的生父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厉不厉害并不重要。

    周刺史又问:“你恨你母亲吗?”

    九宁淡笑,摇摇头,“当然不。”

    周刺史语气一变,道:“她让你蒙羞,害你处境两难,如果她早做准备,你也不至于到现在才知道真相。”

    九宁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想问使君一句,假如我阿娘嫁给周百药的时候如实道出她已经有孕的事,你们会留下她腹中的孩子吗?”

    周刺史不语,皱眉沉思。

    是啊,如果崔氏当时有孕,那么她选择隐瞒下来也是人之常情,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周家容得下她的孩子。

    本来就是一场互惠互利的婚姻而已。

    “阿娘没有让我蒙羞,我很佩服她。”九宁一字字道,姣好的面孔上神情认真。

    即使证据确凿,她依然不相信崔氏会做出和人私通的事,也不认为崔氏会故意瞒着她实情。

    当年的事肯定有隐情。

    崔氏冷傲归冷傲,但她有冷傲的资本,绝不是那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虚伪性子。

    只有等当面问过雪庭才能知道真相。

    周刺史哑然,半晌后,点点头。

    是个好孩子呀,可惜她不姓周。

    第二天,周刺史派自己的孙子送九宁出城。

    六郎和七郎会陪九宁一起在鄂州住两年。

    两位堂兄从祖父那里得知了部分实情,看到九宁时,神色恍惚,欲言又止。

    他们前些天还有说有笑,一起去斗鸡场玩……

    九宁神色如常,和两位堂兄见礼,上了马车。

    六郎、七郎叹口气,骑马跟上她的车驾。周刺史嘱咐过要低调行事,但他们一行几百人出城,路上还是招来不少探究好奇的注目。

    九宁一手托腮,坐在帘后,透过窗格看外面的街景。

    富庶安平,繁华热闹。

    以后大概见不到了。

    出了城以后,嘈杂人声如流云一般隐去,外面安静下来,路边人烟稀落,偶尔有几辆牛车经过,铃声叮铃。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官道后面突然传来一片马蹄声,沙尘飞扬。

    一名身穿窄袖袍衫的少年郎策马急追过来,甩鞭声清脆响亮。

    护卫们立刻戒备起来。

    等那一人一骑弛近,护卫们对望了一眼,收起武器。

    来人是十一郎。

    六郎和七郎虽然同情九宁,但他们是周家儿郎,不敢在这个时候心软,始终尽忠职守地跟在马车旁,警惕路上出什么意外。

    见十一郎来了,两人一个留在马车旁,一个紧夹一下马腹,走到十一郎面前。

    “阿弟,你赶来做什么?”

    十一郎快马加鞭追上来,吹了一身沙土,灰头土脸道:“我来送一送九娘!”

    六郎皱眉道:“别胡闹,快回去!”

    十一郎吐一口唾沫,抹把脸,道:“不会耽误多久,我就想送一送九娘,你看我人都过来了,哪能掉头回去?”

    说着不住伸长脖子往前面看。

    “九娘呢?”

    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状,六郎着实头疼,压低声音警告他:“我阿翁派了高手在队伍里埋伏着……就是预备九娘的人来捣乱,看你是周家郎君,他们才没有现身,你要是真的胡闹,他们照样不会手软!”

    十一郎苦笑道:“堂兄,我一个随从都没带,就靠我一个人,能做什么?我不是来捣乱的,就是想和九娘说几句话。”

    六郎回头,和七郎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十一郎千恩万谢,拨马走到马车旁。

    “九娘……”他翻身下马,扑到车窗前,“我来了。”

    帘子掀开,九宁笑着伏在车窗上往外看,依旧是眉眼带笑的样子,眼神灵动,不见一丝颓丧亦或是伤感。

    “十一哥!”

    十一郎嘴笨口拙,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圈先红了。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口袋,塞给九宁。

    “这是我攒的私房……我大手大脚的,攒的不多,你拿着吧。”

    九宁挑眉,没有推拒,接了布口袋。

    他这人喜欢赌钱,常常输得身无分文,死乞白赖跟着她蹭饭吃。有时候还欠债,不得不祈求她去斗鸡,然后靠着她的将军和小黑赚钱还债,攒点钱不容易。

    九宁收好布口袋,说:“我走得匆忙,将军和小黑就托付给十一哥了,别整天让它们比赛,它们可是我的宝贝。”

    两只常胜斗鸡留给十一郎,他很快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不愁没钱花。

    十一郎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看他们。”

    忸怩了一阵,盯着九宁看了很久,心一横,鼓起勇气道:“你不是周家的小娘子也不要紧……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你,你别怕,我现在长本事了,能跟着唐将军一起上战场,以后等我变厉害了,我带兵去鄂州接你回家!”

    九宁莞尔。谁能想到,来送她的竟然会是十一郎。

    他们一开始相处得并不好,视对方为眼中钉,十一郎拿蛇吓唬她,她当面骂十一郎是无耻小人。

    九宁轻笑,伸手拍拍十一郎的肩膀。

    不管他将来还记不记得这个冲动之下许的承诺,会不会真的带兵去接她……都不重要,他能有这份心便够了。

    十一郎双颊通红:“你别笑……九娘,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笑?”

    他握拳,挺起胸膛。

    “我不是说着玩的!”

    九宁朝他眨眨眼睛,“十一哥,我相信你。”

    十一郎羞愧道:“我现在还小,没什么本领……你等着,我以后再也不吊儿郎当了,我要好好跟着唐将军历练,我一定会去接你的!”

    少年人的承诺,赤诚,热烈,单纯,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般猛烈而直接,让人不由得眼眶湿热。

    九宁心里百味杂陈,微笑不语。

    六郎和七郎骑马走过来,催促十一郎赶紧离开。

    十一郎眼圈更红了。

    九宁朝他挥手,含笑道:“十一哥珍重。”

    十一郎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

    他以前不喜欢九娘这个堂妹。

    因为阿爹、阿娘不喜欢她的母亲,从小到大,他听到很多崔氏如何高傲如何看不起人如何给自己父母脸色看的旧事,于是连带着也不喜欢九娘。

    可九娘却是周家最漂亮的小娘子。

    十一郎心里更不满了,为什么她要生得那么漂亮?她就不能丑一点吗?

    他欺负九娘,吓唬九娘,和她赌气。

    后来他们俩成了朋友,九娘很看不起他,不爱和他一起玩耍,他急得抓心挠肝……

    九娘第一次正眼看他的时候,他飘飘然,高兴得手舞足蹈。

    好像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但现在回想,却觉得很遥远。

    他还没有好好补偿九娘,她就离开了。

    那可是九娘啊,又神气又漂亮又威风的九娘,她就该一直无忧无虑,每天欢天喜地到处玩耍,怎么能这么孤零零离开江州呢?

    她母亲早就不在了,现在又被使君逼走,以后没人再疼她……她一个亲人都没有……

    鄂州的人答应过不会亏待她,可等两年以后呢,哪里是她的容身之地?

    “九娘!”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十一郎蓦地拔高嗓音大喊,放开缰绳,飞跑到马车前。

    六郎和七郎大惊失色,阻拦不及。

    十一郎看也不看护卫们手中凛凛泛着寒光的长刀一眼,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追上马车,气喘如牛。

    “九娘!”

    他扯开帘子,握住九宁的手。

    九宁刚刚打开他送的布口袋,正低头数里面有多少金饼,突然被他抓住手,吓了一跳。尴尬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和十一郎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

    十一郎望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心跳如鼓。

    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感觉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九娘,你别怕,你不是周家的孩子,还有我!”他不无羞赧地道,顿了一下,忽然结巴起来,“我、我……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你不会孤苦无依的!”

    九宁愣住了。

    赶上来的六郎和七郎也目瞪口呆,齐齐怔住。

    安静了许久后,马车里传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九宁看着面红耳赤的十一郎,笑得前仰后合。

    十一郎把心中的话说出口,自己也呆住了。

    听到九宁笑,而且笑得特别欢快,他悠悠回过神,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又是羞又是恼,跺一跺脚,气急败坏道:“你笑什么?!”

    九宁收起笑容,回握十一郎的手,神情郑重。

    “十一哥,谢谢你。”

    话锋一转,“不过你用不着牺牲自己,不管我姓什么,以后还当你是哥哥。”

    十一郎张口结舌,嗫嚅道:“我是真心的。”

    九宁笑着白他一眼,忍俊不禁,“我晓得。”

    车队继续行驶。

    十一郎站在原地,脸上还赤红一片,喘着粗气,目送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中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