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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周老四在哪儿?!”

    一身戎装的周都督在几名亲随的簇拥中踏进府门,铁青着脸,怒发冲冠,进门之后,劈头就问周刺史在何处。

    赶过来迎接的属官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周嘉暄疾步走过来,上前道:“阿翁,伯祖父在居处静养。”

    “病了?”

    周都督环顾一周,冷笑了两声,右手按在刀柄上,指节紧攥,青筋隐现。

    属官们大约能猜到周都督的怒气从何而来,但没料到他会这么盛怒,汗出如浆,瑟瑟发抖。

    周都督没理会他们,眸光陡然一厉,大踏步往周刺史的居处走去。

    属官们长吁一口气,悄悄抹汗,齐齐望向周嘉暄。

    这会儿只有指望三郎能劝都督息怒。

    无数道可怜巴巴的目光投诸自己身上,周嘉暄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笔。

    他随手将笔递给一旁的书童,抬脚跟上周都督。

    属官们面色僵硬,畏惧惶恐,愧疚不安,彼此交换一个愁闷的眼神,咬咬牙,慢吞吞跟上去。

    都督暴怒之下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得跟过去,就算拼出性命也得保住使君。

    不管使君到底做了什么,他这些年鞠躬尽瘁,一心为名,深受百姓爱戴。

    周都督是武人,又怒气正盛,脚步迈得飞快,等周嘉暄赶到软禁周使君的小院时,他已经一脚踹开紧闭的院门。

    几声炸雷似的巨响后,院门轰然倒地,鸟雀惊起,振翅飞向高空。

    一阵诡异的沉寂。

    房中人影幢幢,脚步声杂乱,周刺史的亲随从不同方向奔出来,拦住周都督。

    “都督息怒!”

    周都督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唰啦一声,长刀出鞘,振臂一挥。

    亲随们来不及躲闪,只能举刀迎击。

    “哐当、哐当”,一连串长刀、刀剑撞击声响,金属摩擦,火花迸溅。

    亲随们青筋暴起,面容狰狞,咬牙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被震飞出去,手中刀剑纷纷落地。

    周都督大手始终牢牢握着佩刀刀柄,穿过躺倒一地的亲随,踏进回廊。

    房中还有几个忠仆。

    亲随们一齐而上也没能拦住周都督,忠仆们吓得直打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泪流满面。

    “都督,使君也是为周家着想啊!”

    周都督没看他们,举起长刀,拨开低垂的床帐。

    在忠仆们的惊呼声中,长刀利落斩下。

    “使君!”

    “都督!”

    忠仆们呆了一呆,惊骇失色,齐齐扑向床榻。

    木屑四处飞溅,清越的织物破裂声后,床帐、被褥被砍得七零八落。

    忠仆们魂飞魄散,正要失声痛哭,忽然发现周刺史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时既悲又喜,生怕惹怒周都督,硬生生把哭声吞回嗓子眼里。听到忠仆们吸气的声音,床上的周刺史发现自己还活着,慢慢睁开眼睛。

    “你回来了。”

    长刀擦过脸颊落下时那种毛骨悚然的阴森感觉让人透不过气,周刺史惊魂未定,靠着软枕坐起,虽在病中,鬓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圆领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低头咳嗽几声,含笑道。

    语调平静。

    周都督微微一哂,还刀入鞘。

    忠仆们松口气。

    下一刻,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周都督忽然一把揪住周刺史,把周刺史从床榻上提了起来!

    “都督,不可啊!使君真的病了!”

    周都督一脚踢开挡路的忠仆,揪着周刺史出了内室。

    忠仆们爬起来,紧紧跟在后面,看到门口站着的周嘉暄,眼前一亮,朝他求救:“三郎!您快劝劝都督,使君年老,又在病中,经不起都督折腾啊!”

    周嘉暄垂下眼帘,摆摆手,“都出去。”

    几个忠仆呆住了。

    周嘉暄重复了一句:“出去。”

    忠仆顿时红了眼圈,还想说什么,周都督的亲随走了过来,拉他们出院子。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后,院子里只剩下周都督和周刺史。

    周嘉暄守在门前,背对着自己的祖父和伯祖父,眼眸低垂。

    当啷几声,周都督把周刺史扔了出去,怒吼:“你竟然动她!”

    周刺史撞在墙上,疼得脸色发青,回吼:“她又不是你孙女,你心疼什么!”

    周都督一拳挥向周刺史:“那是老子的家事,容不得你插手!她是不是老子的孙女,都得由老子来处置!轮不到你多事!”

    周刺史挨了一拳,冷笑,养尊处优多年的优雅气度荡然无存,扯着嗓子嘶吼出深藏心中的怨愤:“家事!家事!你只知道家事!你根本不管周家的死活,你眼里从来只有你的小家!自私自利,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周都督抛给周刺史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老子就是目光短浅,一心只想着自己!其他人的死活,与老子何干?老子早就对你说过,当兵就是为了荣华富贵,现在老子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只要老子守着江州,管他外边洪水滔天!老子早就警告过你,不准动老子的孙子、孙女,其他事随你折腾,你越界了!”

    周刺史气急败坏:“你是周家嗣子!你是周家供养大的!你明明可以带着周家更进一步!”

    周都督讽笑:“老子为什么要进一步?老子欠周家的,早就还清了。你也是周家子弟,还是大房的嫡子,有本事你自己去争去抢!老子等着你带领周家更上一层楼!”

    周刺史气得直打哆嗦。

    “你一心为公,没有私心……那是你的事。”周都督脸色沉下来,“老子不欠你的!你不该和李昭里应外合,把主意打到观音奴头上!这一次你敢趁着我不在动观音奴,下一次是不是就要除掉我好扶持李昭?”

    周刺史咳个不停,喘几口气,怒道:“周家是靠着你发达的,我再糊涂,也不会害你……九宁不一样,她并非周家血脉,我没有迁怒于她,已经算是留了情面,而且送她去鄂州也不是害她!她在周家长大,为周家做出牺牲,理所应当!难道在你眼里,周家还不如一个外人?以前你偏心疼她,我没有二话,现在你知道她的身世了,难道还把她当成亲孙女?你把百药置于何地!他才是三娘为你生下的儿子!”

    周都督沉默了一会儿。

    门口的周嘉暄听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的祖父。

    九宁的存在是整个周家的耻辱,祖父能够摈弃这一点,依然和以前那样看待她吗?

    “观音奴不欠周家!崔氏是我救下来的,观音奴是我养大的,她欠的是我,要还恩情也是还给我,不管她生父是谁,都是我周麟的人!送她走还是留着她,得由我说了算!我还没发话,容不得你这个老家伙拿这些罗里吧嗦的大道理插手!你说我不顾周家……”周都督冷笑,“你和李昭搅合到一起,妄想借助李昭的身份有所作为,把整个周家都押在李昭身上,就是为周家着想了?也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刺史蓦地冷静下来,手扶栏杆,目光望向远方。

    老大年纪还被堂弟摁着揍了一顿,他头发乱了,精心修剪的胡子歪了,衣裳散乱,鼻青脸肿,几十年从未有过的狼狈……立在长廊前,怔怔地出神。

    晴空下白雪皑皑,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如多年前,满腔抱负的他在那年的樱桃宴上遇到年轻俊秀的太子,太子平易近人,气度出众,笑着递给他一盏茶。

    宴席上的贡茶,早就冷了。可却让周刺史记了大半辈子。

    武宗喜欢太湖畔的紫笋茶,每年贡茶送到长安,他都会分赐茶叶给朝中文武大臣。周刺史只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官,没有这样的殊荣。

    但那一盏凉掉的茶,已经足够让他铭记于心。

    “我们周家世代在江州为官,深受皇恩……”周刺史收起气急败坏的怒色,站直身子,长身而立,“身为臣子,周家不能为君王分忧,愧对列祖列宗。李昭是武宗皇帝的从侄,我帮他,不只是为了周家。”

    朝廷已是日薄西山,周刺史深知这一点,他不会为尽忠搭上整个周家……不过既然能帮李昭一次,不妨出手助他。

    就当是为了那一盏让他念念不忘的紫笋茶。

    日头晒了半天,有些燥热,融化的雪水哗啦啦滴淌,连成一条条细线,落在长廊前的摩羯纹青砖地上。

    水声淅淅沥沥,周都督面无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周刺史知道他这人没心没肺,向来如此,迎着寒风长叹一口气,苦笑了一下,神色颓然。

    周都督嘴角一撇,头也不回地走了。

    堂兄弟俩互相看不顺眼,磕磕绊绊合作,彼此了如指掌。

    经过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有周使君了。

    周嘉暄目送祖父离去,扭头回望。

    周刺史站在栏杆前,神情怅惘,不知是不是因为逆光站着的缘故,总是清明有神的双眸显得有几分浑浊。

    这是周嘉暄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从伯祖父身上流露出来的衰老之态。

    他转身跟上周都督。

    “你软禁了他?”

    周都督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低声问。

    周嘉暄道:“伯祖父确实病了。”

    周刺史不完全是被软禁的,李昭消失的时候周刺史便发觉事情并不像他之前预料的那样简单。周嘉暄只是让人守住他,他就主动交出手中全部权柄,待在院中养病,期间偶尔会让人传话给周嘉暄,交代他几件事,没有因为被严加看守而不满。

    “你做得很好。”周都督扫一眼周嘉暄,“你老子和你兄弟呢?”

    周嘉暄面不改色,说:“父亲为鼓舞士气去阵前督军,长兄不慎摔断腿,在房中修养。”

    周都督皱了皱眉头。

    孙子一直退让,偏于懦弱,他担心孙子在乱世之中难以顶门立户,现在孙子刚强起来了,他虽然欣慰,又不免多了一层忧虑——揠苗助长并非好事。

    祖孙俩沉默着走过长廊。

    裴望之领着其他幕僚迎面走过来,看到周都督,大家都很激动。

    “都督,您总算回来了!”

    周都督嗯一声,问:“鄂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裴望之看一眼周嘉暄,没有吭声。

    其他幕僚会意,也没答话。

    周嘉暄知道众人等着他开口,道:“没有,他们始终按兵不动。”

    “这就奇了,难道他们等着过年不成?”

    周都督笑骂了一句。

    因为这一句玩笑,这些天压在幕僚们心头的愁绪瞬时不翼而飞,众人纷纷开口说出自己的猜测。

    “也许他们畏水,想等天气暖和一点?”“我看他们是畏惧都督……”

    一时间七嘴八舌,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裴望之把属官们召集至前院。

    周都督沉着脸走进去,先拎出几个最近不老实的刺头出来做靶子,大发一顿脾气,把属官们吓得心惊肉跳,等众人表过忠心,立刻换了一张面孔,哈哈大笑着宽慰勉励众人。

    一应属官感激涕零,表示会誓死追随周家。

    此时,周嘉暄出列,列举这些时日帮他稳定局势、死守江州的军将和属官的名字。

    周都督登时大悦,大手一挥,开始论功行赏。

    打发走众人,周嘉暄送周都督回房。

    刚进门,周都督脸色骤变,闷哼了一声,脚步踉跄。

    “阿翁!”

    周嘉暄扶住周都督,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眉心直跳。

    “不要惊动其他人。”

    周都督站稳身子,对着孙子摇摇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周嘉暄忙收起惊愕之色,放下床帐,走回门前,命亲随在外看守,确认四面门窗都关好了。

    “阿翁,您受伤了?”

    周都督半靠着床栏,眉心紧锁,脸色苍白,不复刚才质问周刺史时的中气十足:“回来的路上差点着了李昭的道,他一直等在城外……他很机敏,没得手立马撤走,还是让他跑了。”

    周嘉暄双手握拳,他每天都会派人在城外巡查,竟然没有发现李昭的踪迹!

    “李昭不知道我受伤,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周都督撕开外袍,低声嘱咐。

    除下外袍,周嘉暄发现祖父腰上缠了厚厚的纱布。

    他低低应了一声,扶周都督躺好。

    “刚才在外面,人多口杂,现在我再问你一遍。”周都督撩起眼皮,眼神锐利,“如果你伯祖父没有主动示弱,你会不会软禁他?”

    周嘉暄眼眸低垂,沉默半晌,点点头。

    “我听裴望之说你兄长摔下院墙,把腿给摔断了,你当时为什么不让人救下他?”

    听祖父提起这事,周嘉暄表情不变,淡淡道:“长兄偏听偏信,容易被人煽动,与其放他出去惹祸,不如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府中。”

    周都督嘴角一勾,抚掌微笑:“很好,这才是我的孙子。你用不着觉得愧疚,你伯祖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局势这么乱,他这是心虚了,才没和你对着干。你别掉以轻心,以为他这次示弱就真的不管事了,我看他还不服老,以后还会重振旗鼓。”

    周嘉暄没说话。

    周都督接着说:“李昭可能会去鄂州,他挑拨几地生事,现在除了鄂州,到处都乱了。”

    周嘉暄问:“阿翁觉得李昭会去投靠鄂州节度使?”

    顿了一下,声音一低,“还是说李昭就是鄂州节度使的内应?”

    周都督摇头:“不,李昭如果和鄂州节度使合作,江州早就被鄂州并吞了,我看鄂州节度使不会接纳李昭。他很有可能往北去了。北边一直没有信传来,李元宗那老家伙不可能这么安分,北边肯定有动静。”

    北方的状况暂且不论,李昭去长安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江州现在最大的敌人是鄂州。

    周嘉暄忧心忡忡:“鄂州围而不攻,是不是在图谋什么?”

    周都督皱眉沉思,半晌没吱声。

    等了许久,周嘉暄终于还是忍耐不住,“阿翁……如果鄂州节度使真的是只是为了夺走观音奴才这么大动干戈……您会怎么办?”从周都督回来,他朝周刺史发难,料理军队的事,收服属官,安排人手,一件件处理让周嘉暄棘手的事,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看起来好像很正常,但他却没有问起九宁,他不关心九宁现在到底身在何方,是不是落入哪一方手中受制于人。他似乎更多的愤怒于周刺史对自己的隐瞒和欺骗,而不是单纯为周刺史送走九宁去交换地盘而动怒。

    这让周嘉暄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周都督看一眼憔悴的孙子,挑眉。

    “你已经知道观音奴不是你的妹妹了,你觉得该怎么做?”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

    “阿翁,观音奴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算没有血缘,她也是我妹妹,我要把她找回来。”

    周都督眉头微拧。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阿翁吩咐。”

    周都督一字字道:“我要你对外宣布,你妹妹——周家九娘,已经病殁。从她踏出周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周家人了。”

    犹如被当头一棒敲下,周嘉暄霎时变了脸色。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翁!”

    “你妹妹已经死了!以后周家不许再提起她!”

    周都督冷声道,斩筋截铁,不容置疑。

    “她还活着!”周嘉暄双膝跪地,眼眶发红,“阿翁,如果我们不承认观音奴,说她已经死了,她就算侥幸逃出来,还敢回江州吗?她会以为我们都不要她了!她孤零零一个人,要怎么在乱世容身?”

    周都督不为所动。

    砰砰几声,周嘉暄跪地稽首,额头撞得青肿。

    “阿翁,观音奴是无辜的,她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明白您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件事,等把她找回来,我会照顾她,给她另外安排住处,不让她出现在您和其他周家人面前。您就当她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周都督仍然不作声。

    “阿翁……观音奴喜欢您,尊敬您……知道您眼睛不好,她亲手给您做了一个五明囊,她那么爱赖床,整个八月每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带着婢女在庭中承接百草露水,给您做洗眼之用……”周嘉暄双眼赤红,“她的身份是假的,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就因为她不是父亲的女儿,这些年您对她的疼爱也都成了假的?”

    周都督神情懒懒的,一脸漠然:“青奴,观音奴不是周家人,她有她的去处,是好是歹,以后她和周家再无瓜葛。”

    周嘉暄怔了很久。

    “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