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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章十四 同床共寝

    说着,他逐个把火烛点燃,屋里一时亮光大盛。阿碧在门外见了,赶紧把饭食端进来,阿冉摆着碗筷,一脸忿忿的委屈,将碗筷弄得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胡翟吃饭的时候总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睛时不时往江奕涵身上瞟。江奕涵倒是坦然自若,喝完粥后将碗一放:“既然书童的借口已经打出去了,以后你就随我去武将堂陪读。”

    留下了胡翟,要处理的麻烦远不止这些。早上顾医师为他针灸时说这事做得实在糊涂,江奕涵出了半晌神后,望着虚空淡淡一哂:“活得太清楚了也没意思。”

    在宫中十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与他同桌用膳、同寝入眠,用完全依赖的眼神看着他。

    不必时刻怀着戒备。胡翟就像生机勃勃的火苗,他凑近了会觉得暖和。明明知道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控他几近覆灭的人生,把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也明明可以把他蒙在鼓里让他傻傻地对自己感恩戴德,但他心里就不愿意看到胡翟哭泣或恐惧的样子。

    他应该好好地长大,把这份纯粹维持下去。江奕涵常会悠悠地想,如果自己没被送进宫中,而是在堑北、在父母和姐姐的羽翼下长大,大概会和胡翟一样吧。

    现下,胡翟却跟着他把碗放下了,含混不清地嗫嚅道:“世、世子……我今,今晚起,不,不和你一起睡了。”

    江奕涵一顿,伸手把他咬在嘴里的银筷拨出来,眼神却明显沉下去不少,“随你。”

    午后云层盖得更厚重了,天阴翳得吓人。吃完饭,阿冉阿碧都退了下去,胡翟果然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当初他搬过来也只带了一个枕头而已,再就是阿碧给他的几本小画书、两三件新衣服,全都被他马马虎虎地卷成一团,背在肩上像个固执的小蜗牛。

    他在这忙活,江奕涵倚在榻上懒洋洋地翻书页,偶尔撩一撩眼皮,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最后胡翟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门,天将欲雪,外面北风吹得呜呜直叫,他眼睁睁看着江奕涵在满室光明中逐渐变成门缝细细的一条,再变窄、变窄……最后彻底闭合,没了一点儿光。

    身上不争气地一阵发冷,胡翟咬咬牙,一步一滑地向西厢走去。

    世子是个大好人,他不想害得世子连觉都睡不好。

    勇敢点!胡翟对自己说,男子汉都是自己睡觉的!

    等吃过晚饭,积攒了一天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天地间雷电疾走,轰隆隆乱响。胡翟手忙脚乱,赶在更鼓声敲响时瑟瑟发抖地躲进了被窝。

    夜至二更,雨势稍减,东厢的门轻轻一响,是江奕涵披着大氅向西边去了。

    这些日子因着西厢不住人,连炭都烧得不够热,进去也未觉得多暖和。江奕涵先在门边立了一会儿,待身上的寒潮气退了,这才慢慢走过去,拿手撩起帘帐看一眼。

    胡翟整个人都缩在被里,额角出了好些汗,眉间紧蹙,睡得并不踏实。褥子后半部分也没展好,糊弄得很。

    这些日子“陪睡”下来江奕涵已经摸清楚了,胡翟夜里多梦,尤其是这个时间段,最初甚至会突然尖叫着坐起来,像失了魂魄一样,怎么唤都没反应,过一会才再重新躺下。

    那样的冲击,即便对成人来说也是致命的,遑论一个小小的孩童。

    屋里没灯,江奕涵弯下腰摸索着将被子展好,顺手掖掖边角,忽然发觉胡翟的睫毛在颤。

    指尖触过,沾了点湿润。

    “又哭。”

    装不下去了,胡翟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哽着喉咙说:“世子,好好的不睡、睡觉,怎么过来了?”

    “怕明早起来一看你给冻死了。”江奕涵随意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脸。

    胡翟揪着被子,微微摇头,蔫蔫答道:“……不冷的。”

    或许是四下太安静了,江奕涵甚至能听到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正慢慢流动着,很平和:“那哭什么?”

    胡翟好一阵子没说话,江奕涵也不催,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理他略卷的头发,出神地想起胡晏也是满头黝黑长鬈,扎得高高的,策马扬鞭时会左右甩动,在草原上看尤为飒爽。

    “我梦到,奶娘他们了,”胡翟声音小得像奶猫叫,“在家、家里的时候。”

    江奕涵记忆力很好,立刻想起回京那日被士兵一脚踩在雪里的女子,她大约是一直看着胡翟长大的。

    “起初来京城时我也常常梦到家乡,所以每日都盼着早些睡觉。可现在连梦都做不了了,十年过去,连父母和故土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江奕涵的声音留意压低时很好听,像静夜里淙淙的水拂过卵石,却压抑着几丝苦涩。

    “这么一看还挺羡慕你,”江奕涵把胡翟的头发用手指慢慢拢起来,发现长度已经可以扎起小小的髻,“好歹还有梦可做。”

    胡翟被江奕涵轻柔的动作安抚,舒适又困倦地眨了眨眼睛,伸出手贴在江奕涵脸侧,嘟嘟囔囔说了句胡语。

    万籁寂静中,奶腔奶调的声音很真切——

    “诸神佑君”。

    江奕涵记得胡晏甚至用木枝歪歪扭扭地写下来给他看过,是胡族为重要的人祷告、念经时所说的话。

    脸上被温热的皮肤熨贴着,这种清醒时刻久违的亲密接触令江奕涵连呼吸都稍稍急促。

    他是在哄胡翟,居然反过来被安慰了?

    这句祝词江奕涵后来听过许多回,在快被冻死的凄苦寒夜中、在即将出兵的冉冉朝阳下、在堑北千里的碧柔江水前。

    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三尺神明被胡翟求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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