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44 章四十四 雷电疾走

    竹编小扇轻轻扑闪走了一只蚊虫,它受了惊扰,嗡嗡着飞远,在逐渐暗下的天色里彻底不见了踪影。

    “再喝点绿豆粥吧?”柳氏放下小扇,重新端起瓷碗。

    “真的喝不下去了,”陈常在将碗推开些,柳眉轻蹙,“近来常感觉小腹坠坠,不太舒服。”

    “夏天闷热,身上不舒坦些是难免的,”柳氏将她罩衫拉拢,“孩子最近闹腾得厉害吗?”

    闻言,陈常在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我多虑,总感觉……腹中一点儿动静都没了。”

    柳氏责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又瞎说嘴。”

    天色逐渐阴沉,乌云堆积得浓重,把最后一丝绯红晚霞也硬生生遮去了。

    “今夜估计有大雨,”柳氏抬头看了看,催促着,“走吧,我们回屋去。”

    如今碧柳殿内已没有旁的仆人了,翡玉赶紧上前收了碗筷,谨慎地拿瓷勺翻搅两下,细细检查了一番才放心。

    夜深,喜暖阁忽爆出一声巨响。

    柳氏猛然转醒,盯着黑暗中的房梁,几个呼吸后才意识到声音是从隔壁传出的,赶忙披了外袍坐起身来。

    她连喊了两声翡玉,庭院中却只有滂沱的雨声作回应。

    整个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大雨轰然倾泻。

    刚拐过屋角,就能看到喜暖阁两扇门大开,门板在凉风中战栗着,吱呀呀作响。

    柳氏蓦然一惊,赶忙加快了脚步。

    屋内没点灯,漆黑一片,仿若一只裂着嘴的恶兽,彬彬有礼地等人来一探究竟。

    “妹妹?”柳氏轻唤着,迈过门槛,“是孩子又闹了么?”

    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腥气,朱红的床帏在风中轻轻舞动,不见人影,却能听见女子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柳氏蹙起没来,循声走去,却看到陈常在正虚软地趴在地上,乌黑的长发散了一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妹妹!”

    柳氏大惊失色,蹲身要去扶她,陈常在却粗喘着狠狠掐住她的手腕,倏尔从乱发中抬起一张鬼气森森的惨白面容,气若游丝地怨怼道:“姐姐,姐姐——你究竟,究竟为什么要害我?!”

    她简直像从地狱爬出向人讨命的恶鬼一般,那副样子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我怎么会害你!”

    柳氏急着将她扶起,触碰到她膝弯,竟摸了一手温热的湿滑,锈味的腥气顿时铺天盖席卷过来。

    恍惚之间,她被陈常在发狠扯住,吃痛地一下歪倒在地,挣扎间才看到门旁立着一道身影,顿时大喊:“翡玉!翡玉!快去传太医!快去!”

    那道人影踌躇了一阵,果然转身离开。

    然而片刻后,翡玉去而复返,左手举着一盏灯烛立在门外,面色如鬼,“娘娘,没用了。”

    她声音颤颤,却依然强自镇定地说下去:“常在已吃了一整个月的散胎粉,孩子定是全作腐肉滑掉了。”

    柳氏闻言头昏脑涨,只感觉天旋地转,用力掐住手心维持一丝清明,不敢置信地问:“翡玉,难道是你……是你做的?”

    她简直没法相信,从小便跟在自己身边的丫鬟也会做出这种事。

    翡玉虽然时而脾气暴躁了些,害人的事却终归是不敢做的,活到这么大连只活鸡都不敢捉,怎么就,怎么能——

    “我没办法啊!”翡玉浑身发抖,耸起肩崩溃地尖叫,“刘公公、熙贵妃、王贵妃、于妃,那么多人并在一起威胁,我也是为了您啊!如今六皇子走了,您要是再被他们针对可怎么办!”

    陈常在气息奄奄,奋力掐住柳氏的手指已变冰凉,浑身不断痉挛,面容扭曲至可怖,额角青筋暴起,眼看着就要闭过气去。

    柳氏已经痛得麻木,连连摇头,满面悲怆,“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了,快去传御医!”

    “娘娘!不行——”

    柳氏脑中紧绷的弦嗡一声响,被逼至绝境,嗓子都喊得要撕裂:“翡玉!你还当我是主子吗!”

    大雨瓢泼,主仆两人一内一外僵持着。翡玉抖如筛糠,终于无法忍受地大叫一声,将烛灯直接丢弃在门口,转身冲入了连绵的雨幕。

    “我没有害你……”

    柳氏的手腕已被掐出两个深深血窝,她却仿似没有知觉般,用力地一根根掰开陈常在的手指,目光呆滞着轻声重复说,“我没有害你。”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方才被痛到发疯的陈氏硬生生扯掉了一把头发,秃露的头皮上已经渗出大块血迹。

    扪心自问,她这辈子问心无愧,哪怕最绝望时也从未做过见不得光的事,又何曾起过害人之心?

    只是这朱红明黄的皇宫里有太多人的身上不干不净,自然见不得再有一丝扎眼的纯白。

    如果有,那便一起毁了它。

    半柱香后,翡玉终于带着几个浑身湿透的御医匆匆赶回碧柳殿。

    和走时一样,那两扇殿门仍旧被风吹得微微摇摆,吱呀作响。

    随即,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伴着白亮闪电彻底撕裂了混沌的夜。

    天地间雷电疾走,汉盛的贞历九十一,注定是不安顺的一年。

    半月后。

    诵经念佛的声音一直在持续,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胡翟静静跪在角落,因为哭得太久,眼睛已同两个小红核桃般。

    暖风轻习,墙边一溜素色的九里花也被系上细白布条,正随着风凄怆地微微摆动。

    这边哀乐连连、念经超度,那厢内务府来的几人却在吵吵嚷嚷地回收柳贵妃生前旧物,将本就为数不多的珠宝首饰和五福桌椅详细记在账上。

    祭奠的人寥寥无几。

    若非钦天监的人不断上书说柳氏一头戗死、怨气太重,如不超度会成恶鬼在原地徘徊,可能连这般朴素的葬仪都不会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