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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章九十三 一刀两断

    “小翟?”

    胡翟一怔,慢慢将头扭回去,对上江奕涵隐含担忧的视线。

    廊檐下青壶煮茶,水沸时发出阵阵松涛般的声响,很快便有下人投入茶末,汤华上浮,翠香弥漫。

    胡翟指尖夹着棋子垂眼一看,棋盘上胶着正盛,黑子紧咬着白子盘踞半壁江山,直将他从中腹部逼到边角,再也无路可退。

    为掩饰方才的出神,他随手便落了子。

    白子这么落进去,同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江奕涵只瞥了一眼,干脆伸手将棋局整个抹乱,“要做点别的吗?”

    下了这么久的棋,的确也该烦了。

    胡翟摇了摇头,曲起腿来抱着膝盖不说话了。

    将将过了正午,可今日云彩很厚重,浓浓一层遮在天上,不见日光,小院里的风依旧有些料峭,许是要下雨的征兆。

    “累了吗,”江奕涵压着壶盖倒出一杯清茶,静静地打量他,“回屋休息?”

    后颈袭来一阵噬皮入骨的痒意,胡翟骤然蹙起眉头,表情很是不耐。他拼命克制着想要直接伸手把脖子抓到血流不止的欲望,刷地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他轻声道,“世子应该有很多事吧,不必陪着我了。”

    他撂下这句话,来不及看一眼江奕涵的神色,急匆匆地便从廊下离开。

    回到屋内,他右手攥成拳头,隔着狐围一下一下用力捶打自己的后颈。虽然是隔靴挠痒,可勉强也能减轻痒意。

    近来天气回温,伤口溃烂得也越来越厉害了。

    半晌,那处终于只剩一点如虫蚁爬动般的酥麻,堪堪忍受。胡翟虚脱地呼吸着,滑坐在地。

    估计世子已经对他厌烦了吧。胡翟麻木地想,夜夜推脱做那事就罢了,如今白日里也刻意甩脸子,他上回都听到有两个端茶的小婢女暗地里说他“不知好歹”。

    是了,他可不就是不知好歹?仗着娘娘和大王给了点好脸色便猖獗起来,连她们的王爷都不放在眼里,先是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清高样子,再偶尔带着点冷嘲热讽,任谁看了都要讨厌。

    如今距离魏鹤铭设下的期限还有五日,可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一点点拉远同世子的距离。

    胡翟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也沉得像有巨石压着,太阳穴处泛疼,只得手软脚软地爬到床上,没一会便迷糊着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周身暖融融得发热,胡翟眼睛还没睁开就下意识地拱了拱屁股往那边钻,舒服得快嘤咛出声。

    一只手臂横亘在他腰肢上轻揽着,那是个很霸道的绝对占有姿势,将他牢牢扣在怀中,严丝合缝。江奕涵对上他犹在迷茫发愣的双眼,忍不住轻笑:“你睡了足足三个时辰。”

    “你怎么还在这?”

    胡翟的声音有点哑,他刚想拉开一点距离,立刻又被江奕涵摁了回去。

    “不是说好今天专门陪你?”被这样冷待,江奕涵声音不由微微一沉,“这些日子太忙,没太顾及到你。”

    手臂下的身体逐渐绷紧,是个不由分说的僵硬姿态,让原本紧密贴合的两具身体之间也灌入了冰冷的空气。

    “噢……我没关系的,”胡翟不着痕迹地继续挪动,“你别误了事。”

    江奕涵把他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眸色沉沉。

    “没关系,那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嗯?”他伸手扳过胡翟的肩,强迫对方正面直视自己,“这些天不高兴是为了什么?”

    他这么一拉扯,那条松松绕在脖子上的柔白狐围险些掉落。

    “我没生气!”胡翟赶忙像触了火一样甩开他的手,“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小翟,我们好好谈谈,”江奕涵坐起身来,声音柔和了许多,“最近你一直在躲我,我看出来了。”

    躲到在路上看到他都会转身走的地步,还故意错开吃饭的时间,跟他一块下棋都会明显出神发愣,还要坚持说自己没生气?

    胡翟倔强地扭过头,避开他那几乎能化成春水的温柔眼神。

    “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是天天待在宫里太无趣,还是我哪里没有顾及到?”江奕涵轻吁了一口气,“小翟,你心里藏着什么?告诉我,我们可以一切解决的,就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他的口吻越来越柔,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放到更低的位置上去,让胡翟忍不住咬着嘴唇回头看他。

    他们才刚回到堑北,几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有好几次,江奕涵将他哄睡后又爬起来穿上衣服出去忙碌,连眼下都开始泛着淡淡乌黑,看得胡翟一阵心酸。

    沉默和胡翟痛楚的眼神逼迫江奕涵再一次开口,但这次是无比艰涩的,“如果这些都不是,难道……是因为我?”

    他问得有多小心翼翼,胡翟的胸口就有多痛。

    “没错……”视线彻底模糊,胡翟用力咬着牙,眼里泛着满满一圈水花,几乎崩溃般地喊出声来,“对,是因为你,我烦你了,我讨厌你了江奕涵!所以我躲着你,不想和你一起用膳不想和你睡觉不想和你下棋,你明白了吗?”

    他一口气全都说完,生怕有丝毫停顿自己都会直接哭出声来,再庆幸泪水为他做了最好的遮掩,让他不用去看世子的神色。

    空荡荡的沉默。除去两人都略显粗重的呼吸,只剩下一片赤裸的尖锐。

    他们甚至还裹在同一床暖和的软被中,气氛却已经同凝冰般锢得人无法呼吸。

    许久过后,江奕涵虚无地轻笑一声,自嘲般勾起唇角,“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喃喃地又重复了一次,“我明白了,你别哭。”

    他温热的手指在胡翟眼角犹豫着轻轻一触,紧接着又快速拿开。

    “我们明天再谈谈吧,”他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平静,“今天太乱了。”

    随后床侧一轻,屋门吱呀打开,又被克制着关上。能听到略显踉跄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胡翟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朵逐渐枯萎的花儿,悄无声息地凋落。眼泪终于越过了阀门,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将一床锦被上绣的金色龙凤呈祥图打湿,洇出无比苍凉的暗红色。

    满脸湿凉。

    他抱着这床软被,一直坐到外面天色尽暗,再一寸寸亮起来,把他影子拉成孑立纤长的一条。

    江奕涵整晚都没有回来。

    胡翟赤脚走下床,推开木窗。晨风凛冽,堑北蟹青色的天际在最远处展开来,与连绵青山混在一处。

    他慢慢收拾一只简单的包袱,几件衣袍,些许碎银,收拾来收拾去都只有那点东西,记忆里他好像总是居无定所,到哪里都留不长久。

    最后出门前胡翟略一犹豫,珍而重之地摸了摸脖子上那枚圆润的佛牌,然后将它摘下来放在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