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四辑

    新台币云门舞集和韩舞麟

    接近岁末,遇到两件快事。一是经过台湾同行们的热心奔走,我赴台的心愿即将实现;二是“云门舞集”在京沪演出“新传”,引起轰动。两件事接踵而来,使我更信宿命论。并觉得历史运行自有其轨道和速度,兴衰分合,常出乎人们意料。

    数年前我在香港时,施叔青热心的把我一篇小说拿到台湾“中国时报”上发表了,她问我:“稿费要什么钱?要美元还是港币”?我说:“要新台币”。她奇怪地说:“你要它怎么用”?我说:“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到台湾去,总会有用到新台币的时候!”她笑着骂了我一句广东话:“气性!”也就是精神病。我一笑。本来我就没当真,在我心中去台湾不比上月球的机会多。

    我看“云门舞集”演“新传”,是8年前在香港。天天在商业文化、租界风俗中呼吸,突然看到台上的人穿着祖传的中国衣服跳红绸舞,扭秧歌,令我激动流泪。闲幕后我随诗人戴天到休息室去看林怀民先生。我说:“真可惜,这么好的演出。我只能在香港看到,我希望你们到大陆演出。在大陆你一定会找到知音。”林先生说:“我也想去大陆演出,谁知要等到哪一年呢?”后来听说因为经费困难“云门舞集”停办,林先生去了美国。我认为大陆观众永无机会再看到“新传”,着实为此叹息了几天。

    两件事情突然都成为事实,我怀疑地球的转速加快了。回想起第一次台湾作家戏剧性地见面,就像发生在昨天。

    9年前,我去东京参加国际书会。临行前听说台湾作家也去参加,我好紧张。既不知该与他们怎样相处,又很想和他们见面交谈,为我关切的两件事寻找答案。

    一件是私事,我太太兄弟姐妹叫舞凤、舞莺,哥哥叫舞鹰。这一年大陆某杂志发表一幅台湾画家的油画,署名是“韩舞麟”。同事指着这名字跟内子开玩笑说:“这是你哥哥吧!你不是隐瞒了台湾关系吧?”“*****”期间,有亲属在台湾者,有说不清的麻烦。她一听吓得连连摇头说:“无冤无仇,这玩笑可开不得。”回家后她把此事讲给家人听,我岳母听了大惊。悄悄说:“你是有个堂兄叫舞麟呀!抗战时二叔与你爸一同离家,途中失散,多年没有消息。也许他们真到了台湾吧”?她就叫我见到台湾作家时打听一下。

    另一件事就带点公事的味道了。70年代末我写了篇小说叫《寻访画儿韩》发表在“人民日报”。不久举行评奖,取得了预选资格,后来却又被撤掉了。我找熟人打听落榜原因,才知道(传说)该作品有“抄袭之嫌”。我说抄袭之作敢登在《人民日报》上吗?答曰“抄的是台湾作品。大陆人没机会看到,故存侥幸之心”。“*****”中连偷听海外广播都要治罪,我把台湾作品抄来公开发表,这麻烦怕小不了。便深居简出作听候发落状。谁知此后倒也再无人提起。我又找朋友打听。朋友告诉我:“经过研究,认为你这些年被监督劳动,不会有机会读到台湾书刊。这题材带有传奇性,两岸都是中国人,听到相同的传说,写成撞车的作品也是可能的。不过为了省点麻烦,以不给奖为好……”我问是和谁的作品撞了车?那作品什么名字,朋友说他也不知道。

    这笔糊涂官司反引起我要读台湾作品的兴致。女作家韩秀来北京。听我有些愿望,送我一堆台湾小说,我才找到被我“抄袭”过的《红丝凤》。也才领悟了林海音、陈映真、朱西宁、余光中、洛夫等作家的风采。读林海音的作品像听姐姐讲往事,陈映真又使我进入了一个即相似又陌生的环境,而朱西宁和司马中原,颇有一见如故,似曾相识之感。最大的收获是我不再为“抄袭之嫌”感到委屆,因为我发现两岸作品,不论是内容上、写法上,以至某种心态上,有“抄袭嫌疑”者,绝非惟我一家。一个祖宗的子孙,一个科班的徒弟,许多思维模式,观念心态,措辞用语,甚至连弱点、毛病,也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为此,我愿有机会和台湾同行见面,增长一些对台湾文学的了解。但真的有机会见面了。却又紧张起来。甚至有种说不明白的顾虑。

    到达东京后,东道主举行盛大招待会,欢迎全体客人。我就趁机会找台湾同行。在一片西装革履,欧衫美裙,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蒙古人鼻子都一般高,皮肤一样黄,要分辩出那一位来自台湾,得有点福尔摩斯的本事。正感绝望之际,远处人影一闪,竟看到一件中国对襟小褂,在西装堆里鹤立鸡群。这是台湾来客不会错了,想前去打招呼却又怕讨没趣,迟疑间就碰着了一位小姐后背,我忙用日语道歉,女士一笑,用标准国语说:“别客气。”我听了一愣,她又笑笑说:“我是华严。”久闻大名的华严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面前,两岸作家就这么开始交谈了?我还有点转不过劲来。她看出我的窘相,指着我胸前名牌打趣道:“您不必自我介绍,邓先生,这写着呢。”这时,穿对襟小褂的朋友正凑了过来。华严向我介绍说:“这是罗青。”罗青的诗和画我在一位美国外交官家见过,印象极佳。我说:“老远看到这身裤褂,就知道是中国人,没想到你就是罗青。”华严说:“你在远处邓先生就看见了,我就站在他身边,他却目中无人。”说得三人都笑起来,这一笑,折磨我多天的疑虑和紧张就打消一半。

    我跟罗青谈得满投缘,他约我第二天共进早餐。在餐桌上闲谈起自己人之间的话题。罗青热情真诚,没有我那么多疑虑,谈到和大陆作家在海外相遇,发生过不不愉快的事时,他很动情的说:“在外国人眼中我们都是中国人。多一点商量少一点误解和争吵不好吗,何必叫外国人看笑话?”他叫我原谅他的直爽,其实正是他的直爽使我感动。回到房间,我和老作家柯灵谈了我的看法:两岸隔离太久,有点误解难免,某些观点不同也属正常。但同胞之情高于歧见。应当以诚相待,求同存异,以和为贵。柯灵说:“我同意。大家见面的机会难得,要互相多尊重。我们俩从自己做起好了。”

    这天到金阁寺参观,我正一个人顺湖边散步,后边追上一个戴贝雷帽。叼着烟斗的艺术家。他走近我身旁时问道……“你是邓友梅先生吧?”我说:“是啊,您是……”他伸出手说:“我是王蓝。罗青跟我谈到了您。”我赶紧说:“我跟他打听过你。我看过您画龙点睛京剧人物,非常喜爱,跟关良是两种风格。”他说:“谢谢。我看过名单上对您的介绍。原来您也是天津出生,咱们老乡!”我说:“是吗,您什么时候离开天津的?”他说:“上完中学走的,我是究真中学的学生。”我忘形地拉住他的手说:“有这么巧的事!我也是究真的,我上附小,跟中学走一个大门……”他也感到意外,高兴的又装上一袋烟,并问我:“你抽不抽烟?”我说:“以前抽,现在忌了。”他听完大笑:“没错,就咱们天津人管戒烟叫忌烟!外边人想冒充都办不到。”我俩聊得热乎,把猜疑、禁忌全扔到了九霄云外。到看歌舞伎时产我干脆随他坐在台湾作家中间,没有初见面时那别扭劲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跟王蓝谈话引得我掉了泪。我问他:“你既是作家又是画家,跟您打听个人知道吗”?他说:“谁?”我说:“台湾有位画家叫韩舞麟吗?”他说:“韩舞麟,还算是我的学生呢,罗青也认识他厂我问:“他的原籍是不是扬州人?”他说:“好像是的。”我说:“他父母都健在吗?”他说:“他健在。对了,他家是扬州人。父亲是位美术教员。母亲是演员,现在还常常拍电视剧呢。”我压低声音说:“这么说,他确是我的内堂兄了,你回台湾替我传个话,他伯母一直惦记着二叔全家,要我打听他们的地址。我岳父叫韩北屏,是位诗人,已经不在了,岳母还健在……”王蓝听了很动情。回过头对罗青说:“邓先生是韩舞麟的妹夫,一定把这话带回去……”

    大概是先天的血缘情分总重于后天观念形态吧。随着会议进行,两岸作家之间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由只点头变为出声寒暄,由应酬式的寒暄又变为较深入的谈心。日本接待人员看在眼里,接待方法就跟着变化。开始时每逢外出,他们都把两岸作家分别请上两辆车,惟恐碰到一起不便。后来却专门腾出辆专车,笑嘻嘻抬手说:“中国作家,都上这一辆车吧。”

    分手那天,王蓝来到我的房间,送我一本画册。我把小说《烟壶)送他作纪念。我问他:“如果我选一些您的作品在大陆发表,你不反对吧7”他说:“当然可以,不过,不必说问过我吧。”他又一次对我说,见到舞麟会把他伯母一家的情形告诉他。

    回北京后,我告诉岳母二叔一家确实在台湾,二叔是教员,二婶是演员,现在她还在拍电视剧。全家人听了好几天都处在喜悦兴奋状态中。

    我把王蓝的画选出一组送到杂志发表,并且写了一篇介绍。(但没说这画是怎样得到,更没说我俩见过面。那时还没这么大胆)。有一天。忽然有位长者找到我家,对我验明正身后,便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问道:“你介绍的王蓝是不是就是这个人?”我看了连说:“正是。”他说:“我是王蓝的胞兄,在天津工作,看到文章,估计你见过了王蓝,我来打听一下他的近况……”轮到我说话时他是那样神情专注,又用天津乡音打听我和王蓝相会的细节,那种手足之亲,关切之情令我难忘。

    大概是从这开始,我对两岸文学界交流热心起来。凡这方面有事找到我,摇旗呐喊也罢,站脚助威也行,都愿尽一份炎黄子孙的责任。这一作也才知道自己还非最先觉悟者,热心此事的作家,两岸都大有人在。在谈到促进两岸交流,加深了解,发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振兴民族文化时,有时是很难分辨出谁来自海峡的哪一侧。

    我终于踏上美丽、亲切的台岛了。我知道在促成此行过程中,台湾的朋友、同行、兄弟姐妹付出了多少心血劳力。但我不想用“谢”字来冲淡同胞之情手足之义。我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幸运和自豪,因为世界终究还是按我们意志变得更可亲可爱了。

    我只想大喊一声:“我高兴自己是中国人!”

    杂忆台湾

    到了台湾,亲戚要照顾我的“北京口味”,就领我到一家名叫“京兆尹”的小吃店去品尝台湾产的北京小吃。屋里的装修陈设,都模仿北京的传统风格。连桌椅也是仿硬木清代造型。看了一下菜单,有晶糕、芸豆卷、艾窝窝、奶酪和小豆粥。我各样都点了一份。心想能在台湾吃到地道北京小吃也是一喜。不料东西端上来一看,猴吃麻花满拧!晶糕是黑紫色的,芸豆卷成圆筒状,有一种东西下边垫着锡纸,中间一个白团,上边粘着个大红枣。我问侍应生:“这是什么”?她说:“这就叫艾窝窝!”我听了一笑,告诉他说我从小就吃艾窝窝,没见过这样的!夹起一块晶糕放进口中,味道比形状更不像晶糕,显然不是山楂做的。我说:“原来台湾的北京小吃是伪冒假劣厂亲戚就说:“这跟大陆的伪冒不同。这种伪冒在台湾倒是受欢迎的。您看,这不是满座吗!”我问为什么?亲戚就说:“台湾的北京人和在北京生活过的老人很多,走进这个环境,看到盘里东西的样子,就仿佛回到故土,对味道就不能那么较真了。不过做得地道的东西也有。比如苏州采芝斋的小食品,山东老兵卖的大锅饼,就比现在大陆原地出的还地道。”后来我就认真去品尝一次山东锅饼,证明此话不虚。深一步了解,才知道台湾是不产山楂,店家无奈才用草莓之类水果代替,原料缺乏,只能取个“形似”。做大锅饼的又都是山东老兵,干起这套活就有股又回到故乡和童年的快感,所以绝不偷工减料。来吃这个的,多是家乡人,要的就是这个家乡味。

    我觉得台湾在有些方面(当然不是所有领域)保存的传统,比大陆还完整些。在那里,保持祖宗传下来的本色,是含有不忘根本,怀念故土的心理情结的。

    很多台湾朋友,不论地位高低,操何行业,都爱说一句口头语:“我们中国人。”一位地位很高长者,谈起抗战时和我岳父并肩工作时的情况,叹口气说:“我们中国人真是苦难太多了,再不能那样,我们一起努力吧……”街头碰见个卖烤白薯的说山东话,我问他回过家乡没有。他说:“前几年回去过一回,把几年攒下的钱全花光,还没够打发人情的。三姑二婶,谁来看我也不能空着手走,临回来就剩下身上一套衣裳了。再回去还得攒几年。”我说:“回去也不一定非那么铺张嘛,这两年咱家乡也富起来了……”他说:“咱们中国人的脾气你不知道吗,回去一趟总得给自己家人争个脸面吧?我能说在台湾卖烤地瓜吗!”

    这个口头语也用到谈论大事上。海基会的朋友热情招待我们,闲谈中大家对沮国的统一既有信心,又对进程迟缓表示忧虑。副秘书长李先生笑着说:“我很乐观。咀们中国人是聪明的,总能找到解决我们自己问题的办法!”

    都是“咱们中国人”就省去少外交辞令和客套。大同之下,小异也有解决办法。即使是微妙的事情,互相一看眼神,就可心照不宣。访问一个主张统一的民间团体时,进得门去见会议桌上摆了件饰品不合时宜。我并不以为那是专为我们陈列的,但也不便迁就。主人让坐,我笑了笑站在原地没动,同去的一位同志说:“咱们是谈文学交流,还是远离政治好……”话没说完,主人马上会意,把那些饰物急忙撤了下去。

    因为是第一次中国作家协会组团访台,许多在台的亲朋故友,都要趁机相聚,日程安排很满。白天参加集体活动,晚上再和亲友会面。这一来许多人就昼夜奔忙,不得休息。我也觉得不合情理,却又想不出好办法。主人尹雪曼先生却主动给我找台阶:“咱们不是要促进交流,增进理解吗?这亲朋之间的交流最亲切,理解得也最深刻,不能算私事,除去重要会议,一般活动还是准许请假的好。大家都能理解,不会有意见。”这两件事都不大,却看到了台湾朋友对促进交流,加深理解,互相体谅,携手共进的诚意。

    “咱们中国人”在一起,心灵容易沟通。交谈起来热情诚挚,肝胆相照。台湾作家讲:“我们在发展经济过程中,一度忽视了文化、道德的建设,后患无穷,十年八年弥补不过来。你们现在搞经济建设,要记住这前车之鉴。别犯我们犯过的错误!”谈到文学现象时,他们又说:“台湾年轻一代,有人只强调文学的消遣作用,当作纯粹抒发个人情感的手段,这令人担忧。文以载道,寓教于乐,是我们中国的宝贵传统,丢不得。道的内容、标准,可以随时代发展而变化,而为文必须有益于世道人心这个原则不能变。娱乐的东西,也还要陶冶性情的。若把只要名利不讲良心的俗物当成青年模仿的偶像,中国人还有什么希望?也对不起祖宗!”这些话虽说的是台湾,但对大陆也有现实意义,作为提醒怕不算为时过早。

    我确实看到他们在文化道德建设上的努力和成效,台湾当然也有追星族,但更惹人注目的是书店中读书购书的青年,在博物院热情服务的“义工”(他们业余来此服务,不取报酬),坐在故宫博物院地板上听讲解做笔记的小学生。

    我在台南见到一对青年结婚,也穿礼服披婚纱,但是行礼后却赶到郑成功收复台湾的纪念碑前去拍纪念照。我故意问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照相,他们说郑成功是使台湾回归中国的功臣,当地人尊为“开台圣王”。在这里照相表示不忘根本。郑成功受降碑不远处就是清朝皇帝为他建的“明延平郡王庙”。尽管郑成功一生是坚决反清的,清朝皇帝还是为他建庙。可见“咱们中国人”向来讲究内外有别。不因内部纷争而影响一致对外,中国人是有原则讲分寸的。

    台湾归来使我更坚信祖国会统一,中国会富强。因为两岸都为“咱们中国人”的大事操心,都为振兴中华而努力。10几亿人口,50几个民族的泱泱大国。还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呢?

    台湾归来话台湾

    数年前台湾发表我的小说,中介入施淑青问我:“稿费要什么钱?美元还是港币?”我说:“要新台币。”她说:“你要那怎么用法?气性!”气性是广东话,意思是说我有精神病。说完我俩都笑了,我说那话根本没当真。我也觉得去台湾的机会未必比上月球多。我坚信祖国会统一,只怕那时我已老得走不动了。

    人算不如天算,历史进程常常比人们估计得更迅速。那以后两岸的文学交流就频繁了起来。先是台湾同行单枪匹马或三三两两来大陆访问,再以后就有大陆作家以个人身份应邀赴台。但是来多去少,两岸作家组团互访,还提不上日程。

    两岸的文学团体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锲而不舍的努力争取。去年以尹雪曼先生为团长的第一个台湾作家代表团来大陆访问,回去后多方奔走,四处求援,终于促成中国作家协会派出的第一个大陆作家代表团登上了宝岛。两岸携手打开了双向交流的大门。

    台湾的中华文化协会、团结自强协会、作家艺术家联盟等团体都为大陆作家成行尽了极大努力。这证明增加了解、沟通感情、团结奋斗、振兴中华是两岸作家共同的愿望。两岸有这份骨肉亲情。中国的统一富强、民族振兴,指日可待。

    怀着这样情绪到达台湾,一下飞机就感到亲切和熟悉。我多次到大陆之外旅行,飞机着陆后听到中国话不多,说普通话的就更少。在桃园下了飞机却满耳都是漂亮的国语,听着叫人心里踏实。在大陆,每到电视台放台湾电视剧,我一听那怪声怪气、嘴里含个热丸子说的“国语”就急忙躲避。在飞机上我还担心要受这种语言冲击。下飞机后才明白,台湾普通人讲话比电视剧讲的悦耳得多。可能那是星们故意说的“屏幕腔”!大陆有些“星”生活中说话很正常,一上屏幕不就拿腔作调吗?都是中国人,连毛病也相似!

    不仅有声的语言畅通,连无声的语言也无阻。台湾朋友想从我们团体看到大陆文学界的概貌,我们便有意安排汉满蒙回藏五个较大的民族都有作家参加。到台湾后,我们一把集体的名片递出去,台湾朋友马上高兴地说,“啊,这是五族共和呀”!我们说:“我们带来了56个民族作家情谊。”他们就说:“中国文学成就是中华民族大家庭共同创造的,你们的用意极好。”

    在台湾跟作家们、亲友们相处了10天。除去作家间交流,几个少数民族作家都有同族兄弟找来相会,大家会上聊,家里聊,车上聊,明白的时候聊喝多了酒也聊。什么都聊了,就没说:“我们是一家”这句话。因为再说这句话就多余了,台湾朋友为大陆改革开放的成就高兴。台湾在经济文化上取得的成果也使我们欣慰。说起各自的不足,也都同样的遗憾。跟“屏幕腔”现象一样,有些毛病两边也相似得惊人。从文学上的流弊到交通阻塞,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谁也别想瞒谁。在座谈会上,台湾朋友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在经济起飞时期,忽略过文化建设,在道德文明上造成的损失,至今没能完全弥补。希望你们注意这前车之鉴。”我们只好承认,这句话不仅不算多余,而且不算为时太早。上街时台湾朋友为交通秩序的杂乱,摩托车骑士们“目空一切、勇往进前”表示歉意;我开玩笑说:“您别道歉,不然您到了广州北京,我也得道歉。虽然自行车比摩托慢,可是数量又比摩托多,以量胜质,算起来两边一样。”

    见到了林海音、痖弦、柏杨、黄春明等老相识,也认识了些初次见面的新作家。虽然两岸作家数十年来所处大小环境都不同,思想信仰、文学风格有异,但大家关心注意的问题极为相似。我这一代和我们长辈的作家,都对文学的社会效益表示关注。大家都认为中国人“文以载道”,“寓教于乐”,“有益于世道人心”等传统的文化道德观不可丟弃。“道”的内容会随时代变迁而变迁,而对人民,对读者“有益”这一原则是不应动摇的。从而都对文化、文艺的消极现象表示忧虑。大家看到两岸文学界各有所长的同时也都看到各自的不足。台湾青年一代作家,学历和文学功底较厚,传统文化和外文修养较高,所以文字讲究,精美耐读。但是随着经济发展,生活富裕他们焦虑的问题少,求解的难题少,社会责任感和生活透析力比老一代弱,作品的社会影响力也相应减弱。抒发个人感情或小圈子内的杯水波澜的作品占了好大比例。大陆青年作家一般中外文化的修养都较弱,文字不讲究,有的甚至把粗俗当有趣,文而不文。但不缺乏有社会责任感,关心民族命运,人民疾苦,对重大问题作深思的有为之士,其作品的思想浓度和社会作用是台湾一些青年作家比不上的。两岸应该取长补短,共同把中国文学推上新高度。

    除去文学问题,最引起我兴趣的是对祖国统一的态度。那边人对统一进程、模式虽然有不同视角、不同主张,但拥护统一,热爱祖国,以自己是中国人而自豪者占绝大多数。有次跟两个祖籍山东,在台湾生长,从未回过家乡的年轻小姐一起喝咖啡。喝到一半我告假说要去看一位资深的前辈。他们一听那前辈的名字马上对我说:“见到他老人家一定替我们问好!”我问:“你们认识他?”她俩说:“不认识。以前也没关心过他进退。可是前一阵因为他主张祖国统一,**分子给他寄去一封信件炸弹,把老人家胳膊炸伤了,老人仍坚持初衷,毫不退缩,人们从此对他格外尊敬。你无论如何替我问候,请他多加保重!”

    有位朋友跟我还说起一件趣事。有次大陆来了个歌舞团。到一个小城演出。当地请了些退伍老兵来观赏。老兵们生活不太如意。对看文艺演出兴致不大,开始时表现得相当冷淡。演到中间,有个节目是唱山东民歌,扭山东秧歌。大家还怕更受冷落。没想到唢呐一响哇的一声炸了锅!原来这批老兵都是山东人,一听家乡的歌声,情不自禁全站了起来,一边鼓掌,一边落泪,唱完一个要求再唱一个,演出完毕老兵们都冲上后台向演员们致谢,演员客气地说:“唱的不好,请多提意见。”一位老兵说:“谁说不好,俺老家的玩意儿还有不好的?听的就是个家乡味!”

    除去这些“人情”,许多“世态”也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台湾服务人员的敬业精神,文明礼貌怕是大陆要使点劲才赶得上的。参观台北故宫博物院时,见到讲解员像教师似的给一群小学生讲解。讲解一段还提问,提问完对回答正确的孩子还奖励一张参观票要他下次再来,那股负责和慈爱态度使人感动。舒乙好奇心强,他找个机会问一位讲解员工作了几年,拿多少报酬?没想到讲解员笑着说她并不是博物院的职工,而是退休后来作义务工作的,自愿服务,不收报酬。后来在一家文学资料中心,又碰到几个作义务工作的青年,竟是大学研究生。他们说,来服务是出于个人爱好,在这里更能体现个人对社会的价值。

    卖食品的先尝后买,大陆也有,但限于糖果类小食品。到台中时路过一个洗车站,我们参观站上的食品店,看到这里卖面条,卖凉粉,卖肉食也先尝后买,而且再三说明,尝了不买没有关系。我怕人家劝我尝,故意躲到卖面茶的摊旁去。刚站住脚,卖面茶的就拿起一个小碗说:“我冲一点您先尝尝,合口再买,不要买了不爱吃……”

    我和舒乙应亲属和痖弦先生之约,在一家餐馆见面。下了汽车发现我把记着餐馆名称的纸条丢了。挨家找了几个饭馆,都没找到人。正着急间忽然看见旁边就是“联合报社”。我就冒昧的进去,跟办公桌前一位小姐说:“我是大陆来的,跟痖弦先生约了个饭馆会面,可是我把饭馆名称忘了。您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痖弦先生去了哪里?”话刚说完马上左右三位小姐全都迎上前来,笑着劝我不要着急,立刻三人分头打电话到处联系。问了几家全都不对,小姐们也为难了。一位小姐想了想,问我:“您住在哪家宾馆?”我说了宾馆名字,那小姐就打电话到宾馆去,跟服务人员说:“劳驾,看看有没有给邓先生电话留言?没有?那就请到他住的房间,看看有没有丢下张纸条?如果有,拿来念给我听听好吗?”过了一会对方回电话说:“找到一张纸条,可是只有三个字,合家欢。”那小姐马上眉开眼笑说:“好了,就是这张。”说完立刻又给那家饭馆打电话,果然家婶和痖弦先生已经等我们等急了。那小姐放下电话,又画了张地图,告诉我合家欢饭馆距此还隔着一条街呢。请按地图去找。

    这些都是小事。恰是这些小事使我感到自己仍没离开中国,仍然生活在同胞之间。中国人是有敬人和自尊的优良美德的。但由此我也才明白,我的亲戚从台湾来北京时,受到大陆售货员小姐抢白后为何那么脆弱,两眼竟含了眼泪。大概她觉得自己回了家,而家人对她太无礼。

    我相信大陆99.9%的服务人员都是优秀的。愿剩下那零点一学学台湾服务行业的敬业精神和文明作风。这不算崇洋媚外。中国人不分彼此,对不对?

    大丰大足

    我怕写游记,小说中也少有风景描写。不是不想写,是不会写。读书太少,雅兴不足,没学会欣赏风景。整个少年时期都当兵。战争中天天行军,见山咬牙爬,遇水脱衣趟。人家谈沂蒙山的山青,我却想起大雨中屁股坐地滑溜下山狼狈相,别人说扬州瘦西湖的水秀,我只记得背包顶在头上趟水中赶路的苦状。说也可怜,走了多少风景名胜之地,都没享受赏心悦目之乐。近年来想附庸风雅,随朋友旅行时,试着欣赏风景,好看倒也觉得好看,可就是引不出灵感,构不成文字。

    功夫也不全白搭,有的地方,这真给我灵魂震撼。不过较少是自然景观,大多是人文遗迹。而这种地方更写不成游记,因为一到这种地方就少了游心,多了敬意。写这些要有学问,我有兴致但没学问,想写也不敢写。比如大足石刻。

    有人说中国有“三大石窟”,有的说“四大石窟”。是哪几个也说法不一。反正我去过好几个。第一个是1947年3月打洛阳战役,雨中行军经过龙门。浑身水湿冻得直磕牙,对那些小而暗的石窟本没太在意。但走到奉先寺前全队都好奇地站住脚了。毕竟我们是文艺兵,对艺术有直觉感受。先是被那大石佛的高度引起兴趣,站在它脚下不把脖子仰起两眼朝天就看不到佛头,她比洛阳城门楼子还高。把后脑勺靠在脊梁上往上再看,当看到我们祖先把一间房子大小变成了一张有血有肉,有灵有性,丰满端庄的佛脸,双目半睁半闭,慈眉善目地注视着底下我们这批人。人们安静下来,被那温柔善良表情吸收住了。直到后续部队朝我们喊叫,要我们快走。别挡他们路,我们才不情愿地加快步伐继续赶路。美术组同志边走边议论,说距离地面这么高,仰视看去身体比例还如此和谐,可见古代艺术家对透视学把握得很准!他们改变了人体正常比例,不然从下边看上去头很小,看不清面部表情……

    这样,龙门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由此对中国的石雕产生了兴趣,建国后有机会就又观赏了几个石窟。也许是靠这点基础,最后拜谒大足,就多少有了点“心得”。

    云冈、龙门等石窟,各有登峰造极之处。因此后出现的大足要做出特色就更难。也因此,做出绝活就更令人敬佩。

    举例来说,要看接近印度原味,得去大同,云冈开凿时那里是北魏国都,佛教从西域传来不久。佛像服饰简单,体态雄健,高鼻深目,有键陀罗风格。所以《水经注》中说它是“真容巨壮,世法所希”。要看佛教“洋为中用”的早期成果,须到龙门。从北魏迁都到洛阳,经历隋唐五代佛教盛期,开始给“护法天王”们上了中国铁甲袍带。佛陀的面像也由“瘦骨清相”变得丰满慈祥。唐时石雕技艺发展成熟,出现了大卢舍那佛像那样技艺精粹,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代表作。

    前人已经到顶峰了,后人如何再拔尖?既不能吃人嚼过的馍,如何才能独树一格,有自己独特面貌?所以没去大足之前我心中就存有疑问:听说大足主要作品创于宋代。宋徽宗赵佶是道教信徒,曾下令把佛寺都改为道观,佛陀名字都要改成道教名称。经此一番打击,佛教元气大伤,在这时代造的佛教石窟有何特色呢?

    我就带着这样的疑问走向大足。

    看“大足地图”,见有个“妙高峰”,立刻联想北京的佛教圣地妙峰山,就叫朋友带我先去这里。朋友说大足首要景点是宝顶山,而我坚持先到妙高峰。不料歪打正着,到妙高峰看了第一眼就如雷轰顶了!石窟中间位置坐着印度的释迦佛祖,左边却是骑牛出关的道教教主老子;而右边更是中国读书人的先师孔圣人!嗨,三位各有自己的理论体系,能坐在一块和颜悦色的从容交流、合作协商真是难得看到。没听说别处有这样的塑像!细想一下还真有道理,中国人本来就常把儒、道、佛三家学说往一块掺和。这组雕像是把抽象思维形象化了。绝!别看我们祖先虽没用过“洋为中用”,“双百方针”这类词儿,原来早就有此思路。

    我说:“我真想跪下磕个头。”朋友问:“你还真信教7”我说:“这才叫五体投地。”

    他说:“这样,到宝顶山你就得磕起来没完了。”

    我立刻赶往宝顶山,进了大佛湾。

    只见大佛湾五百多米长U型山谷,以三面山坡1万多尊雕像构成了一个独特世界,一霎时简直弄不清是到了佛国还是仍在人间!就是佛国吧,旁边一位美丽村女正在养鸡,笑眯眯的两手掀开竹编鸡笼,出笼的大鸡啄虫吃,没出来的小鸡争着往外跑。不远还有位少女聚精会神的吹竹笛。稍远处更有一队工匠赶着去作工,带头的师傅手拿角尺,后边的徒弟有的拿着斗,有的提着秤,还有人带着苕扫。最惹眼的是一连10幅牧童放牛的连环雕像!开头是牧童放牛遇上老虎,牛吓得狂奔牧童拼命拉缰绳!然后是牧童拿鞭子抽不服管的牛;往下是:牛跑人追;牛争人斗;终于两边都筋疲力尽,放弃争斗,各行其是;小童就坐在树下唱小曲,牛在一边舔蹄子。最后一幅是小童索性倒在树下睡着了,连树上猴子伸手摸他的头他都不知道,牛也在一边安静的休息下来……图边附诗道:人无牛自镇安闲,无住无依性自宽,只此分明谁是侣,寒山樵竹与岩泉。噢,粗看是村童放牛的场景,细想是说世人修心的哲理!

    说这是人间吗?也不像。且不说进湾来头一批碰见的是雄伟庄严护法佛,只看那尊千手观音岂就不是人间能有的奇观!千手观音像人们大都见过,就是用几双手至多几十双手,象征观音法力无边洞察一切。可大足这尊观音却不折不扣伸出来1007只手,每只手上长着一只眼睛,以1007个不同的手势拿着1007件不同法器。胸前两双合十,另两双手结手印,再举在头上两双手捧着尊佛,这都是立体雕的,其余1000多双浮雕手臂伸展在88米的身旁空间中。菩萨面貌生动,佛手姿态柔软,令你无法相信这都是由一块铁硬的山石变化成的!这回我是真的跪下了。因为不这样我就无法表达对雕出这1000只神手的那双人手的敬佩。虽然我明白这种艺术境界不是只凭一双巧手就能达到的,手还要靠信仰和理想来支撑。

    按次序把U形大佛湾浏览一遍,才悟到这不是一般地作了一次参观,而是像经历了一场幻化的人生历程。

    这里有为人出生之前的“六道轮回”图像;随后是侍女送药给妇人的“怀胎安护恩变”,接着是“临产受苦图”,到“父母恩重变相图”,又看到母亲给婴儿喂奶,父亲抱着小孩逗耍组图。进入少年时期就看到10多岁的男孩打鼓作乐,青春少女合十念佛。成人之后可就善恶有别了。既有“大方便报恩图”,“柳本尊行北变相图”的善有善报,也有夫不识妻,姐不识妹,以及罪恶灵魂打人十八层地狱的恶果。“地狱变相图”三层,证明了“善恶到头终有报”。上层神仙注视着人世表现。中层是为善者超凡脱俗境遇,这下层可就惨不忍睹了。十大明王个个体壮面凶,有的拿着账本,有的拿着铁链,准备捕捉作恶之魂;有的瞪眼握拳。越往下看越可怕,杀父**罪犯被鬼足拦腰砍,干尽恶事的被马面揪下头扔进油锅,还有的被截断双腿,被按进磨眼……

    看到这里,也许会以为大足石刻是纯世俗化的宗教作品。但是且慢,转眼再去看看另外几个洞窟。那优雅的数珠观音,那丰姿动人的日月观音,有“东方美男”之称的文殊菩萨和被视为“东方维纳斯”的普贤菩萨……真是高雅华贵、风雅清纯、文雅脱俗。看后你会认为若把维纳斯称作“西方普贤”也不过分!

    我说不准这就叫做“大雅大俗”、“雅俗共赏”。但看出来与云冈、龙门风格有别,都是独一无二的精绝之作。

    看完整个石窟区既多彩多姿又有总体设计的石雕组合,再站到大佛湾中心释迦涅槃圣迹图前,像刚读完一本无字天书,百感交集。不论你信不信宗教,只要是有良知有善意,面对双目微闭、慈祥和善的卧佛巨像,都不能不有所思考。人生一世,花开一春,要做个什么样的人,要为这世界做些什么事才算活得有价值?是的,不同教派,不同民族,不同时代有不同信仰不同追求。佛陀认为“人生皆空,寂灭为乐”,老子相信:“人生不老,羽化升天”,孔夫子认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但他们有个共同的点,都主张为善驱恶。论证有善行才有善报。偌大一个大足石刻区,5万多座雕像lO万多字节铭文,三教合一,百花齐放。其实只有一个主题,就是惩恶扬善!

    大足石刻用形象表达了“善”没有国界,不分教派,超脱行业,是人类应当共有品性。表达了中国人从善如流的民族性,反映了儒、道、佛、本地、外来等多种文化的碰撞,交汇,融合过程与结果。大足是彻底中国化、民族化的石窟群。是按中国人审善特性、思维方式和欣赏习惯构筑的寓教于美的世术宝典。出于“善”的动机,自南北朝到明清千百年间,中国人一代接一代的用生命,智慧,技能,把一片山石筑成有生命,有灵性,天人感应,形神具备的立体图卷。给世人以从善驱恶的感化。善心使有神功的人创造出了有人气的神。

    唐朝在此建县,命名为“大足”是借用了“大丰大足”这句吉祥话。后人要找合适的辞来为这艺术宝库作评语,也只能用这四个字:大丰大足。

    广结善缘

    我得到一件珍宝:画家兼作家任光椿为我画了一幅达摩面壁图!

    我懒于旅游,却请鲁彦周兄和刘忆慈兄带领去潜山和黄梅参拜了“四祖寺”和“东禅寺”:我从不向专业画师和画家索画要画,这幅“达摩面壁图”是破例请光椿画的。

    我于宗教,自学而成才。读“可兰经”,读“新、旧约”,读“道德经”,也读“坛经”和“五灯会元”。说不出有什么体会。如果说得出,怕又非真谛了。这些经典,都给我心灵以充实。因为是中国人,尤其对禅宗有着更多的虔诚和敬意。

    我到“东禅寺”时是秋天。蕲州虽被岭南人视作“北方”,其实地处江边,与江南景色相差无几。东禅寺建在黄梅群山之中一处峰顶,与山下气候垂直分布。九月中山巅之上草枯树黄,盘旋不已的鸦群从高空飞过,急于南归的雁行,更增加这地方的凄清萧索。我仿佛看到了慧能大师在踏着霜叶背柴,顶着皓月磋米的景象。

    禅宗六祖慧能,罪臣之后,孤伶贫苦。靠打柴卖柴维持生活供养寡母。某次卖柴时偶遇有人诵“金刚经”,心有所动,打听得那人是从湖北东禅寺五祖弘忍大师处受到启蒙,立刻筹措到10两银子,安顿了母亲,赶往黄梅。可是一见弘忍大师,兜头被泼了一瓢冷水!

    五祖问:“汝何方人?欲求何物?”

    慧能说:“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唯求作佛,不求余物。”

    五祖说:“汝是岭南人,又是葛獠(对岭南土著人的卑称),若为堪作佛?”

    慧能答:“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葛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别?”

    五祖不再多讲,把他打发到后院去劈柴,碓米。从此再不理他,说法传经也不叫他听。完全拿他当苦力。若是现在的青年精英,早骂骂咧咧地撂挑子不干了。慧能却不愠不怒,埋头劈柴碓米。整整过了8个多月,200多天,才有机会单独见到弘忍大师。大师悄悄问他:“吾思汝之见(解)可用,恐有恶人害汝,遂不与汝言,汝知之否?”慧能说:“弟子亦知师意,不敢行至堂前……”原来大师是看到他有慧根,费了些心思对待的。

    又过了些日子,就发生了弘忍要考察弟子们的悟性,选定接班人的事。弘忍大师向诸门人宣布,要他们“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现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但没招呼慧能,慧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被召的门人中最有道行的是大弟子神秀,他是教导众人的教授师,有他在,还有别人的份儿?人们就都表示:“我等以后,依止神秀,何烦作偈!”神秀想:若不呈偈,没法得到大师理解,得不到衣钵;若呈了偈被老师认为不合格,却又彻底绝了希望。欲呈又止,进退两难,思想斗争好几天,才想出个主意。他看到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间,刷好白墙,准备请人画棱伽变相图。就把偈写在廊下墙上,却不署名。躲在一边看看,等大师读时,看他的反应如何。若大师首肯,就走出来承认是自己所作,若是不以为然,既不出来承认,也就不必再修行了。地是趁晚上没人,自己端着灯就写下了那四句名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五祖弘忍真有道行,读完此偈当场宣布不再在墙上画画,说:“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留此偈,与人诵持,依此偈修,免堕恶道……”却不提传法统的事。先稳住了神秀。但到半夜三更时分,他把神秀找来问道:“那偈是你作的吗……”神秀已知他白天的吩咐,马上承认是自己所作。大师这时才说:“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汝且去,一两日思维,更作一偈,将来我看。”

    神秀满心懊丧,精神恍惚,神思不安,行坐不乐,一直没再出新偈来。可是他那首旧偈已被众人读过,并为传诵。有个小童诵唱着从碓房门外经过,被慧能听到,他跟童子打听这偈的来历,才知道大师有依偈选取接班人的举动。慧能来到廊下看那偈语,但他不识字。正好有位江州别驾张日用在看热闹,又请人家替他念了一遍。听后他对张日用说:“我也有一首偈,可我不会写,您替我写下来行不行?”张别驾瞥他一眼,轻视地说:“你也要作偈,这可有点新鲜?”慧能说:“欲学无上菩提,不可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别驾一听,这人还真有点意思。便说:“汝但为偈,吾为汝若书”。于是慧能张口诵道:

    “菩提本无树,明竟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个大老粗也要作偈,是新鲜事。就引来不少僧人围观,此偈一出,语惊僧众。引得大家议论嗟讶,这下惊动了弘忍大师。大师走来看过,先是沉默,随后冷笑一声说:“也未见性!”脱下鞋芒履迅速把它全抹掉。若是现代派的精英,碰到这情形要么火冒三丈,当场不服,要么拂袖而去,慧能却没为五祖的否定而懊恼。只是一言不发低头回到碓房,照旧碓米。

    第二天弘忍大师悄悄走到了碓房。见慧能碓米,便问:“米碓好了吗?”慧能答:“米碓好很久了,只是还没过筛子。”

    弘忍大师用拐杖敲了三下石碓,默默地转身而去。慧能会意,当晚三更悄悄来到了弘忍法师住房。法师用袈裟挡住窗门,轻声为慧能说了“金刚经。”急忙把衣钵传给他说:“衣钵传与你,但快点逃走吧,迟了必会有人害你”!说完就领着慧能连夜离开黄梅,一直把他送到九江。嘱咐他“书尽量往南跑,暂时不要露面。”果然,慧能刚跑到大庾岭,来抢衣钵的追兵就赶来了,为首的就是曾当过四品将军的武僧慧明!吓得慧能赶紧把衣钵放在石头上,躲到草丛中,幸巧慧明找出他后,经过一番交谈,有所领悟,放了他一马,这才逃出条穷命!从此隐居岭南15年。

    慧能遭遇本身就打了个机锋:别母舍家,苦苦求法,成功与灾难相伴,得道之日即烦恼之时。福兮祸所伏。不成功遭人耻笑,鄙视:成功了就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

    参得此理距禅宗法门不远矣!

    我多年希望凭一达摩面壁之相在堂,作为人生一个提示,难逢知音。多谢任光椿兄成就了我的愿望。他深谙禅理,意在笔墨之外,美感与哲理溶于一体,善哉善哉。有道是山川虽异,日月同天,凡我佛子,广结善缘!

    阿弥陀佛!

    1994年11月29日

    爬雪山

    重阳后出差云南,趁机登玉龙雪山,爬上海拔4800米,有志事成,苦尽甘来,有得有失。

    以前到云南,只在远处看过玉龙雪山,白茫茫一条雪龙,在高空忽隐忽现,神秘庄严,但无缘靠近。这次有人提议爬玉龙雪山,我抢先报名,想借机测验自己体质状况,看看还有多大活力。为爬得明白,先借来本导游书读,不看则已,看了越发糊涂。开头一句就说:“玉龙雪山属现代海洋性冰川”,云南是内陆省份,虽有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等大河巨川,却都外找出路。向东的并人长江横穿滇、川、鄂、苏奔向东海,向南的直奔东南亚,以湄公河、伊洛瓦底江等名义,过缅甸,泰国、越南等国流入孟加拉湾和南海。人海口都距云南万里之遥,“海洋性”三字从何说说?糊涂就糊涂吧,好在最要紧问题弄明白了:“玉龙雪山海拔5596米”。

    5596米是多高?我作过建筑业,知道北京住宅楼一般每层3米,5596被3除,等于1865层半。还可以拿山比山。泰山被尊为“五岳宗长”,“登泰山而小天下”海拔是1545米。“玉龙雪山”比它还要高四倍!我的天,闭上眼睛一想就有点眩!第二天每人租了一件棉衣一个氧气袋,乘缆车到4006米高处,以此为起点开始登山。剪断节说,我用了比跑八公里还多的力气,花了比走八公里长的时间,连喘带吁,腿脚趔趄,形神狼狈,总算向上爬了800米,到达4800米的终点(再往上没有路了)。

    在终点处坐下,打开救命的氧气袋吸了两口,得意之余,想起路上两次“危机”又有点后怕,稍一不慎就上不来了。一次是在4006米处,见吸烟的人划不着火柴,人们悟到了氧气稀薄的可怕,开始担心爬往缺氧的山顶对身体有害,互问坐在此地看风景是否更合理?我没参加议论,可照样暗地自问:“逞强往上爬有必要吗?是否太冒险?”但想到今生爬高山的机会已再难得,才横下一条心冲上去。第二次危机是爬上百多米之后,迎面有几个人抬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女士走下山来。从身边经过时对我们说:“各位量力而行啊,不可勉强。你瞧,这多危险?”我身后一位朋友马上就地坐下说:“对,我确实有点发晕了,还是小心点好。”于是就有人应和着也坐下来。见此情形我越发感到心跳气喘,腿软眼晕。马上想:“我是否快到临界点了?还有必要再坚持吗?”幸好正当我要找块石头坐下时,身边走来一位头发花白,又瘦又矮,年纪比我还大几岁的金发碧眼老太太。她冲我笑笑,指指手中照相机,又指指她自己的鼻子,想请我替她照张相。中国人这点礼貌要讲的,我便接过相机,看她站到山崖边向蓝天扬起双臂,摆出个要拥抱天空的姿势,抓机会按了快门。她非常高兴,跟我热情握了下手,背好相机继续往上爬,爬了两步又回身冲着我摆摆手说:“拜拜。”这下触动了我的自尊心。拜拜?你认定我不敢往上爬了?中国人比你不少胳膊不短腿,年纪差不多,你能爬我就不能爬!一努劲,一咬牙我放弃了坐下的念头又爬起来。终于爬上顶头,奇怪的是倒也并没觉得身体比在山下软弱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