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005众人的挣扎

    正午钟声的声波如一圈圈水晕在京城上方漾开,舞鱼池下,等待多时的人们立刻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钟声停罢,丝竹声起,悠扬的乐曲中,人们昂头望着水池上方,期待着人鱼那庞大又华丽的身姿快快跃出水面,好令他们一饱眼福。

万千期待中,一道巨大的水柱突然冲天而起,于此同时一尾红色的人鱼跃出水面,他的鱼尾如新月玄勾于空中翻转了两周,带起无数水花,如一场华丽的水波盛宴,在空中炸开,又如甘霖入凡尘。

人们高举双手争抢着接水,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

那欢呼声有多大?大到哪怕周无归此时身在鱼人街口,都能听见人们的欢笑声。他回头往广场那边看了一眼,视线因被房屋遮挡,自然看不见踏月却不经意地看到无数百姓纷纷往广场飞奔的身影,还有孩子们边笑边跑边喊着:“人鱼跳舞啦,一会还要唱歌呐,快去看啊!”

他不知踏月在想什么,他只能选择相信踏月能说到做到。而他,现在要找得是酱油铺。因不知位置,他还得找人问下路,这一回头刚好看到好长一支马队,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身材异常高大,他们穿着绿色的斗篷,不慌不忙向街口走来。

周无归忙向旁边让了让,同时开口问道:“请问你们知道酱油铺该怎么走吗?”

那一队人,从他面前经过,就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无动于衷。

周无归以为是他们没听见,就努力昂起头,又大声问了一遍,这次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人抬手给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终于有人骑着马来到他面前,那人高坐马上,态度傲慢地给周无归指了个方向,便调头就走。

“等等!”周无归却急切地喊了一声,但那人已经走了。

——这人的长相,不就是前不久才遇到过的那个卖昆布汤的老板吗?!

鱼人?

周无归吃惊地望着这队渐行渐远的马队,突然发现有好几个身影都非常眼熟。这些人要去干什么?!为什么穿成这样子?因为不知姓名,他此刻没法用红光圈窥探他们的内心。

只是昆布汤老板的态度前后转变太快,这令周无归十分介意,仔细想想又觉心惊!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发现他突然又记不清刚才看到的人长什么样子了!就像是为了确认刚才那人到底是谁,周无归连忙追了上去。好在这队人看样子是去广场的方向,周无归还有希望追上他们。

他把轮椅滑得飞快,一路穿街过巷终于又回到广场,绿斗篷马队近在眼前,那些人此刻已经下了马,正挤在人群外围,昂头望着水面之上飞跃旋转的人鱼。

他们也是来看人鱼表演的吗?

周无归也望向人鱼,轻轻念道:踏月,阿父。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美妙的歌声自半空中飘扬而来,那声音空灵回响,如百鸟争鸣又如千钟齐响,普一传开,广场上的人声瞬间停了,所有人都安静地倾听起来,脸上渐渐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周无归也觉得这歌声极其悦耳,像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慰心灵,他听得非常享受,却不似周围的人那般如坠梦中。因此,他很快发现有细小的水滴自空中滴落,带着金蓝色的闪光,洗礼一般落在了人们的头顶上。

而天空中的云层也在这时渐渐变厚,就连清风也开始出现变强的趋势。

突然,踏月的歌声变了!

周无归听到歌声中混杂了这样一句话——

……勾芒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允许我们踏上陆地……

散落在人群中的绿袍骑士在听到这句歌词后,纷纷跪地行礼,同时,空中炸响了一声惊雷。好似这是某种仪式,在仪式完成之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周无归被雷声惊得一激灵,再向天空望去时,他看到有一圈儿黑色的云自京城的四面八方海浪一般席卷而来,蔓延的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他还从未见过跑得这样快的云!

人鱼的歌声还在继续,周无归的心却已经乱了,他眯着眼睛盯着云层,直到一阵疾风唰地从他脸颊擦过,风去的方向有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倒下,周无归才敢肯定,天空中正在急速来袭的黑影根本不是云,而是漫天的箭翎!

“敌袭,快爬下!”

他奋力大喊一声,忙转动轮椅贴到墙根底下,之后,他无比担忧地望向水池,而踏月已经不在了。

“阿父!”他大喊。

这时的人们终于从美梦中惊醒,被箭雨袭击的他们连忙四散而逃,街上顿时一片混乱。周无归想要靠近水池却被慌乱的人群两次撞倒,他好不容易爬起来,街道上已有御林军和大内侍卫等各路官兵赶来。

于此同时,京城四方,传来炮火的巨大炸响,地面都因此颤了两颤。人们吓得尖叫,不知所措的他们如失去方向胡乱飞奔的羔羊,相撞、踩踏、推搡事件处处可见。

官兵在尽力疏导秩序,可慌了神儿的人们如煮沸的饺子般难以控制,街上依旧乱得不成样子。

周无归见此,不但不放弃去舞鱼池查看,他不能被官兵抓住,只得暂时调转轮椅的方向,拼命向鱼人街滑去。

‘鱼人街、酱油铺!’他在心中不断重复这句话。

这一路,他避过了御林军,避过了大内高手,避过了兵马司巡检,却在鱼人街外的路口,与南厂戌卫的掌事太监刘淮撞了个正着。

刘淮身后跟着一群飞鱼骑,看样子是带人在围剿鱼人街。他迎面撞上周无归,尽管周无归已经立刻背过身去,却还是被刘淮认了出来。他咧嘴一笑,高声喊道:“哟,咱家还当是谁呢?这不是失踪了一天的二殿下吗?!二殿下这是肯跟咱家回宫了?也是,太后都等了您一天了!”

他语带讥诮,周无归当然听得出来,也知道他是比张滥还心狠手辣的人,于是他调转轮椅后立刻就跑了起来!身后却又传来刘淮的大笑声:“二殿下还是别废那力气了,咱家的弓箭可是不长眼的!你要是现在停下,还能少受点罪!”

周无归才不信他!拼命摇动轮椅!

刘淮冷哼道:“既然二殿下执意要走,那就别怪咱家不手下留情了!”他说完,立刻拉弓放箭。

周无归只觉得一道冷风直奔后脑勺而来,他忙向侧方躲,紧接着剧烈的疼痛自肩膀上传来,他还是中箭了,一只手无法再控制轮椅的方向,轮椅撞到了墙上,侧翻在地,周无归从轮椅下方抽出滑板还想跑,四周却被数道身影围了起来。

他倒底还是落到了飞鱼骑手里。

肩膀上火辣辣的疼,那箭尖上不知抹了什么,令他眼皮沉重,头脑发昏,意识消散前,他看到满天的箭翎,听到百姓的各种哭喊,闻到了着火的烟气,还看到刘淮正嚣张地指挥飞鱼骑:“把租借区里的所有鱼人全部捆了,敢动飞鱼骑,就要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皇上的意思是让咱们维持城内秩序。”

“这世上能使得动咱家的只有太后……”

……太后,萧烈……

周无归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这个名字上。

同时,他还想着,刘淮要是来找之前撕掉飞鱼骑的鱼人报仇就错了,那几个鱼人此刻应该不在鱼人街吧,他们去哪儿了呢?那些绿斗篷……

之后,他好像沉浸入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中,浮浮沉沉,像把这十八年来经历过的一切又经历了一遍,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一阵剧烈的晃动,引得他发呕,他才再次睁开眼睛。刺眼的光线,扎得他眼睛生疼,好一会儿他才看清他竟然身处在一座宫殿中,看摆设有些像他五岁之前住过的地方。

他眼珠动了动,又看到床前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正对着他笑。这女子的脸怎么有几分像他呢?尤其是那双向下弯的眼尾。

她见他醒了,立刻一喜,笑道:“弟弟,你终于醒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是兰姬啊,我可是你唯一的姐姐!对了,你可千万别再睡着,要睁着眼啊,等我,我马上回来!”

是她摇醒了我。

兰姬?

周无归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她是谁。

是了,他是有这么个姐姐,只不过,她从十几年前开始,就从来不和自己说话,她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好似在她面前,世间其它的人不过是像蝼蚁般不值一提,她就是兰姬公主了。

今天这是吹得哪门子风,竟然对自己这么热情?

也就是说,他现在又回到了宫里?!

一阵巨大的挫败感涌上来,还没等将周无归吞没,耳畔就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声音来自一帘之隔的外殿——

兰姬愤怒地大吼:“凭什么要拿我的婚姻去换和平?!大周的男子都死光了吗?皇兄不是都说了愿一战到底吗?你为什么要拦着?!”

“你不要乱议国政。”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

兰姬却被这话激得更怒,狂吼道:“那你就能?!你别忘了,你也不过是后宫一个妃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啪’!清脆地一声巨响。

整个大殿都安静了片刻,之后是兰姬震惊地声音:“你打我?!你竟然舍得打我了?!父后,这些年,我也受够了,你要不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一旦离开这皇宫,你也别想安宁!你让我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将其昭告天下,你看皇家那般丑闻传出去,天下会乱成什么样子!”

“你敢?”

“不信可以试试。你杀了我吧!”

“呵,”男子轻笑一声,又高声道:“来人,兰姬公主魔障了,将她带回寝宫,好生看着,没有哀家的令,不准她踏出一步。”

殿外一阵骚乱,兰姬的惊叫最终也只化为了一连串的‘呜呜’,就像是被人堵住了嘴。

外殿很快恢复了平静,周无归却盯着那道门帘,屏息凝气。他知道,现在外殿里还有人,那个人就是当今太后,萧烈。小时候,他听宫里的人说过,萧烈是□□皇帝为先皇选的男后,据说出身将军府,极擅韬略。

周无归能感觉到萧烈在外面,却猜不到他在外殿待了这么久,既不进来也不离开,是何企图!而他此刻就算全神戒备着萧烈来袭,也无法控制地还牵挂着踏月。

没一会儿周无归就觉得自己又累了,眼皮变得沉重,就在他快要睁不开眼时,那门帘突然被挑开,进来的人正是萧烈。

十三年没见,萧烈竟然还和当年一样,脸上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他的眼尾也如当年那般狭长而上挑,看人时总好似带着三分算计,令人莫名想要远离。

萧烈手里拿着块手帕,一进门就捂到口鼻上,刘淮鞍前马后地伺候他,见此立刻殷勤地为他搬来座椅,放到离床一丈之外的地方。

他还说:“太后殿下坐远些,莫要被愚气污了贵体。”

“你下去吧。”

刘淮连忙点头哈腰,出去时还特地带上了门。

萧烈似乎没准备多呆,他开门见山:“刚才兰姬的话你听到了吗?”

周无归摇了摇头,假装不懂。

萧烈嗤笑一声,道:“昨日千岛国五万骑兵突然围城,大周为百姓计,主和。今日两方议和,千岛要兰姬公主,她不肯嫁,你去。”

“我不去。”周无归又摇了摇头,补充道:“我是男的。”

“太医不是说你现在只能穿裙子了吗?”萧烈似乎没什么耐心,撇了眼周无归的腿,又说:“你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哀家知道你想要什么,而那东西刚好在哀家手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休想掌控我!”周无归一下子坐了起来,大概因为愤怒,胸膛剧烈起伏。

“踏月和先皇。”萧烈又嗤笑道:“两个人,两件事。”

周无归觉得自己在萧烈眼中就是一个工具,工具的感情似乎完全不在这人的考虑范围内,如此冰冷的感觉,令周无归同样觉得此刻跟自己对话的人也不像是个人,而是如桌椅板凳这般没有感情。

周无归瞪着萧烈,整张脸都崩紧了。

他抱着被子,全神戒备,脑海中也飞快地计较着,片刻后,他道:“你说。”

萧烈道:“你替兰姬嫁去千岛,哀家可以放了那条鱼。但是,若你想从哀家身边带走先皇,光是这件事可不够。”

“那你还要怎么样?!”

“除非,你能取下千岛元王的首级。否则,一切都没得聊!”

“我要先见人!”

周无归怒吼了一声,吹出的气息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旋风,直扑萧烈而去,竟把他吹得微微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