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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生命万岁

    “你们俩上哪鬼混去了?尤其是你,黄敏学!队长本来就有伤,你还带着他乱逛!我不锤死你!”一进病房门,徐牧就冲上来揪住了黄敏学,他被一脸无奈地拖到了穆铮床前。徐牧的雷厉风行令我下意识地往门外退了一步。好在黄老师在,他笑着招呼我进来了。

    都快十一点了,我们竟然把时间忘了。

    “对,对不起啊……”黄敏学把手背到身后,很惭愧地看着穆铮。

    穆铮微笑着说没事,把几张报告都递给了他。久病成医看来不是假话,他们俩居然能看得懂这些东西了?不过人总要懂的吧,尤其是在亲友里有病人的情况下。涛涛不也很了解几种结石的区别吗?估计再过几天,我也能有脱臼的疗养心得了。

    我走到了学学背后,问他们俩怎么样,仿佛在赛场上等待裁判的裁决。学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息,仅仅是呼出温暖的气流。不知为何,他忽地往我身上靠了一下,背上的琴包撞到了我吊着的左胳膊上。这倒是吓了他一跳,忙回头问我有没有撞疼。我说没有,又不是骨折了。倒是穆铮这怎么说?

    “别怕。不是那个问题,医生和我说过了。还好,还好,运气不错,是别的毛病,虽说也不能轻视,但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死不了的。”这句“死不了”要是从别的小孩嘴里说出来,我都会觉得实在装酷耍帅。然而穆铮这么一说,弄得我是又欣喜又辛酸。死不了可真是太好了,穆铮注定不会在不久的将来突然离我们而去。距离他被送进医院还不到一天,我却仿佛在这十几个小时里耗尽了自己一年的精力。我们每个人一定都是这样。这十几个小时把我们榨干了,我不敢想象要是听到的是个糟糕的结果,我今天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怪不得学学要拖着我出去,他肯定是想过了这种可能。“应该死不了”,这句话简直是春回大地、绝处逢生。医生的报告宛如神谕,或是上帝的意志,它告诉我们,别怕,放心,你们接下来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有什么是比“能活下去”更让人激动到想哭的呢?

    真的?学学紧咬着嘴唇环顾了一圈,黄老师用确认无疑的眼神望着他,点了点头。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爸爸,把脸埋在他怀里。黄老师用他那双大手抚摸着学学的脑袋,欣慰而慈爱。

    我什么都没看到哦。我在心里对学学说了这句话,把脸转到穆铮这里来。他示意我走近点,然后把写着Viva la vida的黑色鸭舌帽摘了下来,戴在了我头上。

    “柯柯,这顶帽子我送给你了。你知道它的来历吗?”他问。

    “是位墨西哥画家的画?”

    “对,《生命万岁》。是学学告诉你的吧。”徐牧拍了拍我的右肩,走到我身边,“但这顶帽子还有自己的故事。当时穆铮做完治疗,头发掉得很厉害,要戴顶帽子嘛。于是学学就在班上倡议,想让大家都戴个帽子。你知道,男生在小学都是神经病——上初中了当然也是,帽子一戴,两分钟以后就会被扯下来。我那时是班长,商量的时候说不如我们定个款式一样的,说不定能打折,而且全班戴一款帽子就像穿班服一样,还挺有特色的。就因为这事,我跟他俩熟悉了,才发觉班上的男生也不全是神经病。”

    “你才是神经病呢!”学学从爸爸那出来,回顶了徐牧一句。她白了他一眼,接着说Viva la vida是她选的,是一首歌的名字。不过应该是先有画再有歌的。

    “既然如此,这顶帽子对你们来说不是很珍贵吗?为什么要送给我呢?”我问。

    “因为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呀,而且我觉得柯柯你戴着这顶帽子很合适。我想把‘生命万岁’这句话给传递出去嘛,而不是仅仅作为我们自己的回忆。有没有帽子并不是那么重要,努力地活下去,去践行这句话才是关键呀。”他说完了,又转向徐牧,问能不能把她的帽子也给我,他回头会把自己的那顶还给她。徐牧一摊手,说这有什么,随即把帽子摘下来递给了我。

    “我有一顶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把徐牧的也给我?”

    “一顶给你做纪念,另一顶你就送给别人吧,我们一起把生命的精神传递下去,从我到你,从你到别人。”穆铮说。

    “别吧,等你好起来了,你自己去传递,这不好吗?”我面露难色。脸皮没厚到能全拿走的程度。

    “叫你拿你就拿着呗,废话这么多!”徐牧一句话就让我打消了退还一顶帽子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把它戴到了头上。现在脑袋上顶了两个“生命万岁”,怪沉的。也许这就是生命的重量?

    “好啦好啦,老规矩老规矩。”黄敏学打了个响指,从琴包里取出吉他来。他没有第一时间弹或者问我们想听什么,而是十分礼貌地走到另外几张床边,弯着腰询问别人介不介意听一会吉他。我和徐牧也过去了,我补充说他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吉他手。病房里只有那个受伤的姐姐和一位白发苍苍的爷爷,他们都欣然答应了。

    “队长,你猜个谜语吧!当你叫她名字时,她就消失了。是什么呢?”他走到了病床前的空地,徐牧也跟着,他们俩清了清嗓子,做好了表演的准备。

    我笑着说穆铮跟我说过了,silence,沉默。一部电影里的。

    “那么,请听保罗·西蒙和阿特·加芬克尔的Sound of silence!队长,加芬克尔和你是同一天生日哦。”他机敏地眨眨眼睛,拨动了琴弦。[1]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 alone

    Narrow streets of cobblestone,

    Neath the halo of a street lamp,

    I turned my collar to the cold and damp

    When my eyes were stabbed by the flash of a neon light

    That split the night

    And touched the sound of silence.

    And in the naked light I saw

    Ten thousand people, maybe more.

    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People writing songs that voices never share

    And no one dared

    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

    “Fools“ said I,“You do not know…

    男孩与女孩的声音温和地起伏,汇成一阵平缓的波浪,迷蒙了深邃的夜空。忽而觉得学学的生命是广大的,他能在乐声中抵达的地方何其之远呢?不同风格的乐曲都可以在他的指尖与嗓子里流出,这太神奇了,让我想到浩瀚的银河与宇宙,那种丰富而不枯竭的光与遥远。他似乎能吸纳一切、包容一切,又似乎只是我眼前弹奏吉他的那个小男孩。生命真是奇妙的东西。

    “不不不,别别别,这句话删掉,删掉。”他弹着唱着,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顺带叫停了一旁的徐牧。而我们都还没来得及从乐声里抽身而出。

    “该死,我忘跟你说了,不唱这句。”他跟徐牧解释,徐牧这次没怼他,反而是很理解地说确实不合适。

    “我重来啊,对不起了大家。”他朝我们鞠了一躬,重新弹奏起来。重复了一小段我们听到的旋律,没有唱,直到接上了刚刚断裂的部分。

    …Hear my words that I might teach you,

    Take my arms that I might reach you.“

    But my words like silent raindrops fell,

    And echoed

    In the wells of silence

    And the people bowed and prayed

    To the neon god they made.

    And the sign flashed its warning,

    In the words that it was forming.

    And the signs said,“The words of the prophets are written on the subway walls

    And tenement halls.”

    And whispered in the sounds of silence.

    唱得依然很不错,但一旦断掉,总有点难回到之前的状态了。大家在鼓掌,唯一不用也不能鼓掌的我掏出手机搜了搜歌词,找到了那句被删掉的话。是个绝妙的比喻,也的确不适合出现在病房里。

    学学挺不好意思的,说演砸了。一旁的老人开了口,说唱得很好,虽然听不懂英语。受了夸奖,学学走到老人跟前,礼貌地问他有没有想听的歌。老人笑笑,说有,但你可能不会弹。没事儿,您想听什么我就弹什么,大不了现学嘛,有这个自信的,他说。于是老人说,想听革命歌曲,都是老歌了,你能弹吗?

    学学歪过脑子略略想了想,换只手打了个响指,能,包在我身上。他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离老人比较近的地方。大家好奇地望向他,仿佛都是考察他的老师。

    “我会得不多,这首是最熟悉的。好啦,请听《游击队之歌》,作者是……”他一下没想起来,焦急地朝他老爸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2]

    “贺绿汀。”黄老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