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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场中的野兽 三

    快过年了,我也打点行李准备回家,因为知青点的人都走了,剩下我自己,还得自己烧炕。不是我留恋这山沟不想回家,而是年前老乡们家家都杀猪,这家请完那家请,天天醉生梦死的,也想不起来回家了。

因为昨天晚上在老石头他家喝酒喝多了,早上快九点半了,我还躺在炕上的热被窝里睡觉呢。院子门嘎吱吱被打开,一串快步的踏雪声,又把我的房门踹开,是何财大哥火烧火燎地来找我,一身寒气坐在我的身边,浑身都是旱烟味,眉毛帽子上都挂着白霜,坐在炕沿上,悬空的两只脚对拍着,震掉鞋底上的积雪。我半睁半闭着眼,斜看了他一下,为了躲开他寒气逼人的冷风,我把头缩进被窝里。哎哎!你小子怎么的?我还是你大哥不?何财大哥把冷手塞进我的被窝,抓摸我的后脖梗子,开着玩笑,让我快快从温柔之乡中醒来。我被他撩拨得实在睡不下去了,就大喊道,太凉了!我服了,我服了。大哥,求求你啦,你到水缸里给我舀一瓢凉水吧,唉,昨天晚上我酒喝多了,渴坏了。何财到了外屋地,把房门关上,在水缸里给我舀来一瓢带冰茬的凉水,我咕咚咚地喝了进去,凉水拔得脑仁疼,喝完水也彻底来了精神,我胡乱穿上衣服,把被子卷到了炕根。何财抽完卷的“蛤蟆头”,摘掉狗皮帽子,转过身来,从羊皮袄的怀里,掏出来一个黑肉球!小东西两只眼睛像黑豆,鼻尖黑黑的,嘴丫白白的,干干净净地像只活的小玩具。我两只眼睛突然惊喜瞪得大大的,然后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连忙惊诧地说,这不是熊崽子吗?太可爱了!太好玩儿了!大哥,你这是从哪掏来的?我一把抱起刚刚适应亮光的小玩意,高高地举过头顶,熊崽子四腿乱蹬,在我抛接中,吓得吱吱吱发出幼崽的惊叫。我被大哥制止了,你别吓着它,它怕人,还不适应新环境,它两天没吃东西了,我抓了两只,还有一只比它小的昨天晚上死了,我怕这只再出事,得罪了众山神,就赶紧跑下山,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我立刻懵了,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如果死在我的手里,那太可惜了,它势必是一条可爱的小生命啊。我赶紧对何财说,昨天石大爷请我去他家吃杀猪菜,他和我爸是抗联的老战友,老爷子常年在山里打仗,没有两下子,他能活到现在吗?他身上有伤,就养老还乡了。走,咱俩上他家问问去。

石大爷家离我们生产队有二里地,我们踩着咯吱吱的积雪,望着袅袅虚幻的炊烟,在白雪映眼中快步行进,因为我第一眼看见小熊仔的时候,就觉得它的行动迟缓了,不像其它小动物那样欢蹦乱跳,事不宜迟,我们加快了脚步。

石大爷和石大娘没见过何财,只是听说从山东来了一位领着母亲闯关东的棒小伙。老石头两口子非常热情,把我俩请进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内。何财第一眼看见石大爷,就被他眉宇间那威严英武的神情震住了,站在地中间有些局促,像做错事的小孩站在大人面前。我把来龙去脉跟石大爷讲了一遍,何财从怀里赶紧掏出小熊仔,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着递给了石大爷,石大爷把熊仔抱在怀里,掰开嘴,扒开眼,仔细地看了一会,连忙招呼老伴说,老伴儿啊,赶紧用白糖冲点温水,用小孙子喝奶的奶瓶子灌上拿来!石大娘不敢怠慢,只一会工夫,就把奶瓶子递给了石大爷。石大爷把糖水滴在手背上,试试水温,然后温柔的,用奶嘴在熊仔的嘴上擦拭了几下,熊仔把奶嘴叼进了嘴里,两只小熊爪把住了奶瓶子。众人看到熊仔在饥渴中贪婪地吮食着,不免有些心疼起来。老爷子又对老伴说,你一会儿把儿子给我送来的代乳粉,冲一点儿给这个熊崽子吃,慢慢喂,别让它撑着!

一切都平静下来,只有老钟摆在滴答滴答的悠荡,石大爷把小熊仔抱在怀中,让它慢慢的吸收糖分恢复体力,如果过一会小熊撒尿了,才能证明它过了危险期。石大爷开口说话了,何财呀,可能我大侄子跟你说过,我和他爹是抗联的老战友,对小和尚像我的孩子一样,你又是小和尚的好朋友,所以在我老石头面前你用不着拘束,你把你掏熊窝的经过,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了。我首先跟你讲,我是打猎出身,后加入的抗联,抗联在杨靖宇将军的带领下打了很多大胜仗,日本鬼子疯狂围剿抗联,实行三光政策,我们不敢用枪打野物,不能用火烤打来的野味,我们活下来真的不容易呀!说说你吧,你是怎么掏到这个熊崽子的?

何财清了清嗓子,把腿重新盘在炕上,用手握住俩脚脖子,慢慢地说到,十几天前,我和我弟弟何声,在冻顶山的三道沟沟底,用斧子砍死了一只300多斤重的大野猪,觉得别人费劲巴力养了一年的猪,还不如我俩一天功夫得来的省时省力,就起了贪心。加上天越来越冷,我怕老娘在地窨子里冻脚,还有江队长上次说,你们老一辈打猎住地窨子时,都铺熊皮隔凉隔热,我就有心到林子里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一只大熊。我知道那家伙厉害,也想到了,我如果被熊瞎子给吃了,我老娘一个人在山里怎么活呀?也打过退堂鼓,但是利益熏心,挡都挡不住,心想,口粮不够,如果能打死几个大家伙,熬过春荒,等野菜下来,人就饿不死了,所以就进山去了。

我年轻,身上有把子力气,加上在老家练过地躺拳,刀枪剑戟,劈拳飞脚,翻打腾挪,自认为有点武把抄,管他什么狼熊虎豹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管那个呢,干它娘的!走进大森林,就像跃入奇妙的海洋里。阔叶树的叶子都掉光了,落叶松也光秃秃的。一根根直挺着粗大的树干,在纵横交错歪倒的树干中,支撑着天。我心里想着,熊躲在大树洞里,用它的舌头,舔着自己肥厚的脚掌,然后香甜的冬眠,它倒是轻松自在,害得老子爬冰卧雪。我一边在雪坡上连蹚带爬,一边不时地看到林中跑动惊飞的小动物,我对那些松鼠、野兔、野鸡没有什么兴趣,何必跟天上的老鹰抢食吃呢?碰上野鹿和狍子,它在几百米以外,看见人就跑没影了,根本近不了身。我只能掏洞里的动物,比如獾子、狼、狐狸、熊之类的。我是直奔打熊去的,当然就留意树洞和山洞。这里山高林密,腐朽的大树,被雷劈风刮倒的大树,东倒西歪的有得是,这是天然林,不是种植林,在林子里连钻带跨,到处都是大树干,你想顺利地蹚雪走出林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在一片横七竖八歪倒的大树中,看见一棵半截的云杉还是冷杉?因为没有树头,我也叫不准。直径有两米多粗,有近四米多高,树下没有任何野兽的脚印,可是树干上却留有熊爪抓挠的痕迹,管他呢,有枣没枣打它三竿子,我站在树干的坡上,怕的是一旦有熊瞎子窜出来,它居高临下,饿熊扑食,把我按倒,那大体格,一下子就能把我砸死。我掀开狗皮帽子,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听了听,里面似乎有被惊动的响声!我抡起大歪把斧子,照着树干铛铛铛敲了三下,沉睡的山谷被我震醒了!我急忙返身,跳过横倒竖趴的树身,几步躲在了坡上的大树后面,树干里面轰隆隆传出了响声,一只胖墩墩的母熊露出了上半身,嘴里喷着哈气,脑袋快速旋转着环顾四周,张开大嘴,露出狰狞的牙齿,要与来敌决一死战。我看见它隆起的胸部,渣头鲜红肿胀,知道它是正在哺育幼崽的母熊,这样的母熊护仔心切,更加凶猛。我惊呆了,这只母熊就是我半年前看到的,和公熊一起配种的那只,我跑是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心里想着,如果有一只快枪该有多好啊,在它没有落地之前把它打死,岂不是省事多了吗?自己还给自己鼓劲,为了老娘天天在地上干活不冻脚,扒了它的熊皮孝敬老娘,既然是奔它来的,不跟它你死我活的拼命,也对不起我这一片孝心哪!母熊嗅觉特别灵敏,是狗的七倍呀,狗熊是长着狗嘴模样的熊,它闻到了生人的气味,转过身来,扒着树干,急溜溜滑了下来。它顺着气味寻找,盯住我特意挂在树后的狗皮帽子,它被激怒了,更点燃了它战斗的情绪,瞪圆小眼睛,鼻子眉眼间的肌肉,发狠地聚集在一起,红鲜鲜的血盆大口,飘甩着口涎,利牙在雪映中闪光,它从比我还高的站姿中,收拢前肢摁在雪地上,熊掌足有一拃多长,五个指甲比我手指头还长,震得雪沫飞溅,晃着熊脑袋向我冲来。它像是在横倒竖趴的树干上横飞,咆哮的吼声,震得树间的雪块掉落,熊掌利爪刨起的雪雾,像烟尘一样飞舞,黑褐色闪亮的熊毛,在白雪雾气的映衬下,发出瘆人令人颤抖的邪光,它像茫茫林海中疾驶来的一辆重型坦克,泰山压顶似的碾压过来!我紧握歪把斧子,站稳马步,在它扑食我的狗皮帽子时,给它致命的一击。母熊在蹬踏最后一根朽木时,后爪踏空,没有使上劲,前爪刚刚碰到我躲避的黑松,锋利的熊爪,把冻硬暴突的黑松树皮,硬生生地撕去一大片。我已经抡开大歪把斧子,奋力的向它砍去,这种提前量的爆发力,是瞬间聚集起来的,哪曾想!母熊后肢的踏空,让我措手不及,想收住爆发能量致命一击的惯性,是绝对不可能了。我随着抡起歪把斧子的落空,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横着飞了出去,歪把斧子飞转着,正好砍中母熊树窝的树干上。我和母熊一起并排滑向杂乱无章的倒树的缝隙中,母熊是大头朝上,它下滑的速度比我慢,我是被巨大的惯性甩下坡的,大头朝下速度比它快,母熊抓挠了几下,没有伤着我,气得咆哮暴怒的快速蜷起身躯,突然弹起,重重地向我压来。我觉得后脊梁冒凉风,后脖颈灌入的冰雪刺骨,母熊粗重的喘息声就在我耳边吹响,黑暗快速笼罩我的全身,我知道母熊的利爪近在咫尺,只有零点几秒,我将一命呜呼。哎!贪得无厌,必将早亡,为了那一点点蝇头小利,失去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真是不值当啊!瞬间的忏悔,也可能是拒入地狱之门的祈祷,我掉进了两棵倒树的夹缝里,原来,缝隙中是一片硬壳的积雪,上面被寒风吹得冻结了,经不住我体重的承重量,我掉进了下面的软雪中,上面倒树纵横,母熊圆粗的体型,钻不进来,但它的头小,在缝隙中钻进来,咆哮中张开的血盆大嘴,口水滴在了我的脸上,它把熊爪伸进来抓我,抓挠着就差几寸了,它越是够不着,越是把爪子探得越深,后来似乎把两条后腿立起来,用全身的重量往下压,树干上承重的树枝压得嘎嘎直响,眼看就要抓住我的羊皮袄了!我急中生智,两腿乱蹬,在雪下,在树干的缝隙中,滑溜到旁边一棵大树干的下面。我用余光扫视了一下母熊,它也在诧异中寻找我,明明刚才在两棵倒树中间,这一会怎么不见了?它改变了战术,要用自身的重量把我压死在树下。它站在覆盖着积雪的倒树上,站起身来,然后前肢重压下来,接着四肢跳起来反复重压。倒树的枝桠都已经风干破败,经不起它反复的重压,一点点,一寸寸,在反复的暴响后,渐渐地贴近了地面,我的胸部在重压下,几乎喘不上气来。我强挤着身体脱逃出来,又回到了刚才两棵倒树的夹缝间。母熊虽然笨,但是也绝顶聪明,它的嗅觉感官比人强百倍,知道我已经在树下移动了,它这回不用四肢去踩动树干,而是用更大重力的屁股来坐塌朽木。我绝望了,这头母熊的犟劲儿,比我山东大汉还要倔,跟它长久地耗下去,只能是我死,我忽然摸到我腰间别着的镰刀,只要手中有了利器,哪怕是小小的一把利刃,也能延续我的生命。母熊它不是只管坐树干,它也有头脑,它想把我头上杂乱无章的倒树,坐上去挤出一个大缝,然后庞大的身躯能进来,就可以把我咬死。它不停地坐,但是我手里握着的镰刀已经准备好了,我使出全身的蛮劲,狠狠的,连续的,不歇气的,砍它身体最软弱的部位,肛门!我连砍带刨,连撕带扯,连拧带拽,因为母熊用力过猛,把屁股挤在了树干夹缝中,屎尿和鲜血霎时喷溅,母熊嘶吼着狂叫,好不容易把熊屁股拽出去,在倒树中狂蹦乱跳,我在两棵倒树的夹缝中,经受着震落的暴雪,和迸溅树枝的塌陷。我要找到镶嵌在熊窝树干上的大歪把斧子,趁它疼痛,再给这只母熊致命一击。我在杂乱无章的倒树中钻爬着,一边提防着母熊的报复,一边极速向那棵空杉树靠拢,我看见我那把闪亮的大歪把斧子了,冷日映白雪,白雪反光照得歪把斧子发出熠熠的冰寒冷亮。最后几步我站起身来,快步跑到树下,母熊已经被我彻底激怒了,它的四爪生风,更因为我靠近了它的熊仔,任何母性为了保护自己儿女,都能舍生忘死的去跟来犯者绝命。我耳后生风,熊掌夹电带火般地扇将过来,我蹲身侧扑,熊掌扇掉的树皮,砸中我的后脑勺,我一咕噜爬了起来,刚好震落的那把大歪把斧子,不歪不偏,稳准狠地砍在了我刚才后脑勺的部位,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快速抓起大歪把斧子,借势猛地上撩,照着熊的肚皮从下往上砍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已经拼尽全力了,刚磨出来的歪把斧子,锋利无比,母熊的肚皮被砍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迸溅的同时,肠子肚子都流出来,五颜六色的带着血腥气。母熊用爪子快速地把流出来的带有热气的肠子往肚子里怼,眼睛血红的瞪着我,怒吼的血盆大口喷溅血沫。我为它保护自己的儿女,用这样不屈的坚强毅力,做出常人做不到的壮举而动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不能分心,如果我不把它杀了,我就是它盘中的祭品。说是迟那是快,我在它身体下落中,照准它的喉咙又砍了一斧子,同时它的利爪也扫到了我的胳膊,母熊力大无比,只轻轻的一带而过,就把我的羊皮袄袖和棉袄的袖子一起给抓掉了,我裸露着胳膊,看着连同被它打飞的歪把斧子在空中画着弧线,知道母熊在最后的垂死挣扎中,用生命的最后一息,保护自己的幼崽。我知道它身负重伤,跟它恋战到底,绝对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我只能躲闪逃跑,把它的生命耗尽。我奔跑着,躲闪着,喘息着,到处都是熊喷溅的鲜血,在奔跑中把它自己流出来的肠子践踏踩断了。母熊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它最后站立在自己的熊窝大树旁,想用四肢爬上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只能用上肢搂着大树,轻声地呼唤着,凄惨地哼叫着,似乎是在跟自己的儿女诀别。最后像砍伐后的大树一样,轰然仰天躺倒在雪地上,彻底咽气了!

我和石大爷仍然沉浸在何财的讲述之中,屋内一片寂静。小熊挣脱了石大爷的怀抱,向炕角爬去。石大爷看着它说,这小熊仔知道爱干净讲卫生,它要躲开自己睡觉的窝,到角落去撒尿。说着把小熊仔抱到了外屋地,小熊四肢着地之后,仿佛找到自己归属的感觉,兴奋地跑到墙角,尿了一泡尿。尿完尿之后,欢蹦乱跳的跑回了石大爷跟前,爬上他的脚面,顺着裤腿往上爬,它知道是这身上气味的人救了它。石大娘看这个小家伙太可爱了,就从石大爷的裤腿上,把它抱了起来,说,还是个小小子呢!哈哈哈哈哈……刚才压抑的气氛没有了,大家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