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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 第九五章

    事情追溯起来过于复杂遥远,还得从前朝的“垂帘听政”说起。

    真要深究血缘,宣德皇帝其实并非西宫太后所出,其生母身份低微,早早病逝,而先帝宾天突然,他是在皇嗣极其凋零的情况下仓促登基的,上位时仅仅十一岁。

    如此,皇权自然而然旁落至太后手中。

    西太后向来心狠手辣,耽于权术,近乎把持着整个大奕王朝的生杀存亡,一时风头无两。

    但宣德帝虽年幼,却不是傻子。随着年岁渐长,他逐渐露出锋芒,也使得朝里某些嗅到风向的人开始蠢蠢欲动。

    偏向“帝党”的老臣们愈发活跃,也愈发尖锐逼人,党派各自相争,交锋不断。

    两三场血战之下,“后党”好不容易压住了对方的气焰。

    正是在此时,咸阳宫传出一个晴天霹雳的喜讯李妃有孕了。

    西太后顷刻便意识到,比起此事,其余的党争已然不足一提。

    一旦宣德帝有了子嗣,朝廷风向必然大转,而就算他体弱,哪日山陵崩于病榻之上,将来也是皇后“垂帘听政”,万万没有皇太后再垂帘的道理。

    几番权衡,最佳的结果只有一个。

    宣德帝的皇嗣绝不能诞下。

    燕山眉峰轻轻聚拢:“她谋害皇子?”

    观亭月捏着信纸,语气不置可否,“那时候禁庭后宫全在她的掌控之中,想要一个婴孩悄无声息的消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是观老将军把这些皇子救下来的?”

    她沉默片刻,才缓然开口,“他在信中说……”

    “大哥出生的当日夜里,常在太后身边侍奉的二总管太监忽然找上了他……”

    那年的二月不知怎么,雨水许久未止,尽管还没到清明,却已整整下了好几日。

    浩浩京城被无边无际的氤氲笼罩,遍地湿气。

    也就是在卯正初刻,长夜将明的前夕,王成平敲响了将军府的角门。

    观林海自睡梦中惊醒,披起单薄的外袍匆匆而来。

    在昏黄灯笼下看见他时,这个皱纹纵横的老太监周身被雨水淋透,他衣衫裹得十分臃肿,形容缄默冷峭,那双眼睛望过来,观林海心头顿然便是一“咯噔”。

    还没到开宫门之际,此人却以这般模样出现在自家门前。

    那一刻,他知道即将面对的恐怕会是万分棘手的麻烦,甚至还可能会搭上观氏一族的性命。

    “王公公,你……”

    观林海的眼角眉梢写满挣扎,良久终是侧身让开,“快些进来说话。”

    没有去正房,也没有进偏厅,少见的,他直接引着王成平去了自己的书房,并屏退了所有下人,关门上拴。

    不愿过于惹眼,屋中只点了一盏孤灯。

    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幽暗的火光照耀下,老太监敞开了胸怀,一个白嫩红润的男婴安静地在他臂弯里熟睡。

    这是观林海与长子所见的第一面。www.

    “观将军。”王成平“噗通”跪倒在地,“纵观朝廷上下,现今,唯有将军您可以救高阳皇室于水火了。”

    他抱住那婴孩,平日掂几十斤刀枪稳如泰山的手,眼下竟无措地颤抖。

    “我……”

    话语刚启,一道温净娴雅的声音轻轻从旁而来,“将军?”

    观林海的背脊不自觉地僵住,书房里间有人打起帘幔,她端着一盏灯烛,青丝松松挽就,挺着怀胎数月的笨拙身子,出现在这片幽邃之中。

    跳跃的火将她轮廓晕染得柔和动人,连语气也显得尤为清软,“出什么事了吗?”

    ……

    “难怪王成平会找上你爹。”燕山明白过来,“原来那时,你娘已经有了快十月的身孕?”

    观亭月深深闭目,五指扣在胸腔用力攥紧,悠长地吐出一口气。

    “按照他的想法,是希望我爹可以让那个婴孩假作我娘的双生子,暂且瞒天过海。”

    他摇头:“但两个孩子毕竟不相像。”

    “对,我爹也是这么犹豫的。”她说,“老太监却很坚持模样不同的双子并不是没有,只要一口咬定,没人会往深处想。”

    燕山若有所思地颔首,假若非得与外人如此解释,这理由也不无不可,最坏不过就是被人揣测成养在外宅的私生子罢了。

    “宣德初年,我们家还是大伯主事,我爹战绩平平,在朝中尚未崭露头角,是个毫不起眼的人物。从当时当日的情形来看,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既能让皇子得到优渥的照顾,也不易让太后的眼线察觉,老太监的心思果然缜密,料定了观家世代忠良,观林海必不会轻易拒绝他的请求。

    于是,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倘若说这番决定有什么遗憾,那便是作为观亭月原本的长兄……真正的观长河在出生后不到十日就夭折了。

    自此,世间只剩下一个观长河。

    “我娘承受着丧子之痛,几乎将全部的情感倾注在了大哥身上,尽心竭力地抚养他,视如己出……”m.

    相处十余年,观亭月是当真不曾从她娘的举止间觉察出半分端倪,她根本没有怀疑。

    无论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是自己,多年来寻常得就像普通人家。

    这样的日子平平顺顺地过了两年,宫廷朝堂难得一派风平浪静,眼看事情貌似行将尘埃落定,可就在这时,又一个消息从禁宫中传出来。

    永安宫的周妃有了喜脉。

    “西太后并非是打算将诞下的婴孩赶尽杀绝,她对王成平交代的是,假如后妃所生为公主,便不作干预。”

    燕山接着她的话:“谁知宣德帝连续数年,生下的全是皇子?”

    观亭月点了点头,“据说她会在生产的妃嫔寝宫外等候,刚出生的婴孩无论男女先要拿给她过目,而后才决定要不要交给王成平。”

    “我爹的信上并没写王成平是如何在西太后眼皮底下蒙混过关的,但大约也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暗藏皇嗣的秘密不可让太多人知晓。

    观林海一经插手此事,注定了就会拖泥带水,身陷其中。

    之后的几年里,每逢嫔妃有孕,王成平皆会提前传信出宫。

    她娘便依计延后半年假孕,住在远离皇城的郊外别苑,等养个一年半载,或是更久的时间,风声过去了,才领着孩子慢慢搬回将军府里。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官夫人,她的去向行踪自然不会惹人注意,而对外,旁人只知晓这个观夫人隐约身体不大好,生育后总要在清静的庄子里将养数月,仅此而已。

    “你娘……”燕山迟疑一下,斟酌措辞,“她是甘愿的么?”

    观亭月的眼睑半垂着,鸦睫长如蝶翼,遮住了视线与神情,一汪星眸沉着静谧的凉意。

    “我娘她……”

    “在大哥死后,大概是伤心过度,也兴许是体弱,一直长久的未能再有身孕。”

    那十多年的岁月里,很难想象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照顾这些本不属于她的小孩儿。

    这些观亭月已无从得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她娘从未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