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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过年

    家老这些日子将阿阮看得特别紧,就担心她会趁着旁人不注意逃出府去,他可不想再发生上回那般的事情。

    阿阮也知晓自己惹恼了家老,且她上回出去买了不少饴糖,自然安安分分地再不提出府的事情。

    至于那曾绑了她并称她一声“少主”的人,她唯有夜里窝在角落里时偶尔会想起,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年关已临,荣亲王府不仅上下里外都置办得干净喜庆,便是每个下人都领到了一套新衣裳,还提前得到了例钱。

    院里高挂的新灯笼,婢子家丁们脸上洋溢的欢喜,各院门前贴着的大红对子,无不彰显着年关的喜气,唯独除了禁苑。

    禁苑照旧,莫说门前贴着对子,便是一盏新的风灯都未换上,在这处处都洋溢着除旧迎新气息的府邸里,这座禁苑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丁点没有要过年的意思。

    荣亲王是楚国叶家江山唯一的亲王,讲究自比其他朱门大户要多,是以近来紫笑与秋茶皆忙得不可开交,阿阮也不敢去扰她们,只于心中默默地想,或许给禁苑的准备较为繁杂,所以还不见有人前来布置。

    然而直至除夕那一日,禁苑仍旧如常,如常的护卫坚守,如常的清冷,便是叶晞的膳食,也都如常。

    唯一一点儿不一样,便是家老让阿阮给叶晞带回来了一套新衣,有大氅,有皁靴,还有一顶青玉小冠。

    阿阮不知这府上的人究竟是怎么了,明明禁苑里住着的是尊贵的世子,在这喜庆的日子却不被任何人瞧见,便是向来总将规矩挂在嘴边的家老,也都对禁苑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阿阮每每想问,可每每对上家老严厉的眼,她都只能将满腹猜疑咽回肚子里。

    她想到紫笑与秋茶曾叮嘱过她的话。

    在这座宅邸里,禁苑的一切,都是禁忌。

    不当说的别说,不当问的也千万别问。

    至于荣亲王,阿阮只在秦霁那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的那日见过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好似他心中根本就没有叶晞这个儿子似的。

    除夕与元日自来都是阖家团聚的喜庆日子,纵然大娘与她非亲非故,可每一年的除夕,她与大娘也都会像家家户户那般,做上一两道寻日里舍不得吃的好菜,坐在一块儿开开心心地吃。

    大娘还会与她一块儿守岁,虽然大娘年纪大了总是很快便会犯困睡着了,可还是会陪在她身旁,摸摸她的脑袋,说着最吉祥的话,并盼她新的一年平安顺遂,喜乐康健。

    □□亲王不仅再未出现过,便是对叶晞的一句过问都没有。

    阿阮为叶晞觉得难过。

    她自小便是孤儿,可大娘在世时却一直给她家与亲人的疼爱,世子明明亲人健在,却过得有如孤儿一般。

    阿阮不知他是近来如此,还是一直如此。

    细雪夹着下雨自灰蒙蒙的苍穹飞飞扬扬而下,落到阿阮的后颈,冻得她一哆嗦。

    阿阮提着从厨房拿来的食盒,站在冷冷清清的禁苑里,看着眼前那日日紧闭的阔屋屋门与窗牖。

    叶晞就在屋里,除了秦霁来的那一日,阿阮再未有见他从屋里出来过。

    这些日子他又在做眼珠子,削木,打磨,绘色,他总是坐在地上一做就是好几个时辰,那些看起来可怖瘆人的假眼珠子又是散落得满地都是。

    阿阮不再同初时那般害怕到战栗。

    她已经习惯。

    就像她已经习惯叶晞的脾性甚至是习惯了他这个人一样。

    雨雪渐密,不断落在阿阮额上脸上,这冰冷的感觉让她忽然觉得,叶晞的日子并非近来才是如此,而是一直都如此。

    四季轮转,始终孤身一人。

    莫名的,阿阮觉得难受,可她还是努力收拾好思绪,推开门走进屋去。

    时辰不早,世子午间不肯停下手中的活儿未有用饭,这会儿定该饿坏了。

    阿阮走进西屋时,只见叶晞像极她初见他时那般,坐在长案后,手里拿着一颗假眼珠子比划到自己眼前,一脸认真地问她:“小哑巴,好不好看?”

    这是至今为止他做的最满意的一个了。

    谁知阿阮却是摇摇头。

    叶晞本是要生气,可转念一想小哑巴眼睛不大好,明明他做的东西才是最好看的,她偏喜欢那些粗糙又难看的,就譬如她那根破发带。

    这般一想,叶晞便敛了怒气,站起身兀自拿过阿阮手里的食盒,走到堂屋,自个儿将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放到地上,端起碗盘腿坐在地上便吃了起来。

    他饿了,吃得有些急,阿阮担心他噎着,忙端起汤水递到他嘴边。

    叶晞也不抬手来拿,只凑过头来就着她端着的汤水喝了一口,继续吃饭。

    阿阮看他只顾埋头吃饭的模样,不禁又觉得难过。

    情不自禁的,她轻轻扯了扯叶晞的衣袖。

    叶晞抬头看她。

    他微拧着眉,显然有些生气阿阮打扰了他吃饭。

    若换了旁人,莫说敢这么扯他的衣袖,便是靠近他都怕自己随时会死于非命。

    可阿阮不怕,反是抬手比划着同他道:“世子,今日是除夕。”

    叶晞很是不耐烦:“除夕是甚么日子?与我何干?”

    阿阮的手轻轻颤了颤,将他的衣袖抓得更紧。

    世子他……果真不懂么?

    “除夕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阿阮慢慢比划,“今日除夕,明日元日,是辞旧迎新的日子,辞别旧年,迎来新的一年,这两日里一家人都会聚在一块儿吃团年饭,然后一起熬年,相互送上新年祝福。”

    叶晞看着她的手语,面上的不耐烦渐渐褪了去。

    除夕?新年?

    书上有记载,但这些日子应当做些什么,他的书上并无记录,叶诚也没有告诉过他。

    要坐在一块儿吃饭?

    叶诚从不与他一起吃饭。

    也从没有人和他吃过饭。

    一直以来,他都是独自一人。

    他只有自己。

    叶晞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手中的碗筷,面无表情,若有所思。

    阿阮以为他在难过。

    这般日子却仍独自一人,又怎会不难过?

    阿阮忽然后悔同叶晞说了今日是除夕,她若是不说,世子便不知,便不会难过了。

    她正难过又后悔地想着如何安慰叶晞时,却见叶晞从食盒里拿出总会多备着的一双筷子递来给她,再将面前的一碗蒸肉推到她跟前,道:“小哑巴你同我一起吃。”

    阿阮怔住。

    叶晞见她不动,便拉过她的手将筷子塞到她手里。

    阿阮回神,慌张地就要将筷子放下。

    她是奴,哪能同主子同案而食的道理,虽然世子这会儿也没有桌案可言……

    然而还不待她想罢,便见得叶晞眉心又是一拧,不高兴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饭?”

    阿阮连忙用力摇头。

    叶晞这才舒开眉心,本要继续吃饭,忽然发现阿阮手里并无米饭,他想了想,将自己手里盛着饭的碗一并塞到了阿阮手里。

    阿阮哪里敢接,只着急地要比划。

    “小哑巴你是嫌这是我吃过的?”叶晞又是满脸不高兴。

    阿阮觉得,自己这会儿纵是能说话,怕也解释不清了。

    世子眼里似有尊卑,又似乎全然不懂尊卑。

    她哪里敢嫌弃他,她这分明就是给吓坏了好不好!

    再看叶晞大有一副一生起气来就将身前的饭菜全给掀了的模样,阿阮飞快地捧住他塞过来的碗,拿起筷子低下头当即就扒了个满嘴,然后才敢抬起头来,怕叶晞还不满意,她含着满嘴的饭冲他笑了一笑。

    果见叶晞这才没情绪,然而正当阿阮舒了一口气时,叶晞竟忽地朝她凑了过来。

    不仅如此,他还将嘴张开,一瞬不瞬地看着阿阮,就像……在等着她喂他一样。

    阿阮不仅险些噎住自己,还险些摔了手里的饭碗。

    她不是看不明白叶晞的举动,正是因为看明白了,她才惊着了。

    于是,她硬着头皮地夹了一筷子米饭,小心翼翼地喂到叶晞嘴里。

    阿阮发现他将这筷子米饭吃到嘴里时嘴角是往上翘起的。

    显然,他很满意,也很高兴。

    叶晞含着米饭,自个儿往嘴里夹了几筷子菜,将腮帮子都撑了起来,这才慢慢嚼着往下咽。

    阿阮手中的筷子始终伸不出去。

    她还是不敢。

    不想叶晞竟是自然而然地夹了一块鱼肉递到她嘴边来。

    阿阮这会儿可不敢再不接受,她才微微张嘴,叶晞便粗鲁地将一整筷子的鱼肉全塞到她嘴里,尔后他又凑到阿阮碗边来。

    阿阮又惊又吓的忙又给他喂了一口饭。

    嘴里的鱼满是腥味,盐味同上回她吃着时一般的寡淡,以致腥味浓烈,令人很是难以下咽。

    叶晞如常吃着,他从不觉得他的饭菜有何不妥。

    阿阮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

    叶晞的食量并不小,所以每一回厨房给他准备的饭量都比寻常人的要多些,盛饭的碗颇大,他觉得今夜的饭比以往后都要好吃,他总觉自己尝出了微微淡淡的甜味。

    就像小哑巴给他的饴糖的味道。

    这一顿饭便在他与阿阮同食一碗饭中度过,饭菜尽数食完。

    阿阮本是战战兢兢,但看叶晞含住她夹起的米饭时唇齿碰着她筷子的模样,她渐渐变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她觉得自己和叶晞这般像极男女成婚时行的同牢礼。

    如此一想,阿阮的脸红得能冒烟儿。

    “小哑巴,你我这可是像你说的一块儿吃了团年饭?”叶晞神色如常,嘴角沾着饭粒,转头看向阿阮。

    但看阿阮通红着脸一副出神的模样,他便又凑了过去,“小哑巴你的脸怎的这般红?”

    病了?

    他自然而然地抬手摸摸阿阮的脸。

    阿阮的脸本就红得厉害,再由叶晞掌心这般一贴一抚,她的脸更是红得如同夏日的晚霞。

    既羞又臊。

    她用力摇头的同时一并摆手,“奴没事!奴就是吃得噎着了而已!”

    叶晞未有怀疑,“哦”了一声,收回手。

    似乎阿阮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阿阮再不敢看他,生怕自己又浮想联翩,低下头匆匆收拾碗筷。

    叶晞并未离开,就蹲在旁边看她忙碌,忽又问道:“小哑巴,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阿阮有些懵,方才她没羞没臊地想了些没可能的事情,根本没有听清叶晞前边问了什么,这会儿叶晞追着她回答,她有些紧张。

    “世子方才……问了奴什么?”她一边观察叶晞的神色一边小心地比划。

    叶晞的性子极为固执,甚或可以说是偏执,否则他也不会对自己做的东西稍微一个不满意便大发雷霆将满屋子的东西都掀了,也不会一直一直在做着同样的一只假眼珠子。

    阿阮晓得自己若是避而不答或是胡乱回答的话,定会惹怒他,如此还不如壮着胆问他一问,他若是没动怒,自会再说一遍。

    叶晞眸中隐隐有怒意,却没有迸发,只是沉着脸将自己方才问过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方才你我一块儿吃饭,可就是你说的团年饭了?”

    阿阮正收拾碗的手紧了紧,尔后她将眉眼一弯,笑着肯定地点点头:“嗯!”

    他与她是主与奴,不过只是坐在一块儿吃了一顿饭而已,又怎会是团年饭?

    可是……世子是想听肯定的答案吧?

    只见叶晞看到她点头后眸中的怒意顷刻便消散了,甚至还微微扬了扬嘴角。

    “既是如此,明日元日的饭你也和我一块儿吃。”叶晞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掌心托着腮,眼眸澄澈,仿佛有光。

    阿阮弯着嘴角,愈发用力点点头。

    只要他觉得开心就好。

    叶晞看着她弯弯的嘴角,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她嘴角戳了戳,歪着脑袋道:“小哑巴,你笑起来好看。”

    阿阮先是一愣,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去,又红了脸。

    她本是觉得难以置信,随后则是觉得欢喜又羞人。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笑起来好看呢!

    而且还是凶巴巴的世子夸的她。

    嘻嘻嘻!

    阿阮瞬间浑身都是干劲,仿佛一眨眼便将碗筷食盒都收拾干净了,动作快得叶晞都觉今夜的小哑巴有些不大对劲。

    阿阮将食盒收拾好后并未着急将其拿至厨房,只是放在门外,随后在西屋门外跪坐直身子,等候着叶晞随时吩咐。

    照以往,叶晞用过晚饭后便不再理会她,径自埋首于他那好似永远也做不完的活儿中,或是画不完的图纸,或是削不尽的木头,又或是做不完的各种零散部件,没一样是阿阮能够瞧得明白的。

    她只知叶晞做这些事儿的时候绝不许身旁有人打扰,更不许旁人触碰他的东西。

    所以她都识趣地留在西屋门外。

    然而今回叶晞却没有回到西屋继续做他那些没完成的假眼珠子,见着阿阮在西屋门前跪坐好,他自堂屋挪到她面前,又蹲下身来,尽可能地与她的视线平齐,盯着她的眼睛,好奇地问道:“小哑巴,甚么是熬年?前边你说了。”

    “熬年……”阿阮抬抬手,看着叶晞干净的眼,她心中的那股子难过又袭了上来,以致她动作顿了顿,少顷才接着比划,“熬年就是一家人吃完团年饭后聚在一起,彻夜不歇息,等着来年的到来,直至天明。”

    叶晞皱眉想了想,约莫是觉得无趣,站起身便要走开。

    阿阮拉住他的衣袖,大着胆子比划:“奴陪世子熬年呀。”

    “没兴致。”叶晞拂开她的手。

    谁知却拂不开,阿阮将他的衣袖抓得紧紧的。

    叶晞不耐烦地盯着她,两道剑眉又拧至一起。

    他觉得,小哑巴的胆子是愈来愈大了。

    阿阮眼巴巴地拽着叶晞的衣袖好一会儿,终是见得他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她顿时欢喜地笑了起来,然而她这高兴劲儿还没过,叶晞便朝她踢过来一只藤筐,里边装满他已削好但尚未打磨的圆球,面无表情道:“那你今夜就负责将这些打磨好。”

    阿阮的笑容僵在嘴边:“……”

    她一点儿都不想一整夜都在打磨这些瘆人的东西!

    可这话她只敢往肚子里咽。

    叶晞像是察觉不到阿阮的抗拒似的,只埋首描画他手中尚未完成的假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