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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风雨(五)

    由于是雪天,尚未入夜,光线也还是昏暗的。

    霜寒堂进殿两侧都点着灯,兽骨和象牙做的灯台,派头十足。宽敞的大殿四周笼着鸦青的纱帐,摆设不多,更显得有些空阔。

    两级台阶上便是狼王招待贵客和平日议事之处,兽皮座椅边俸好了热气腾腾的茶水,除了一个背对他们负手而立的老头儿,周遭再无旁人。

    这位狼族的祭司穿得有些不大讲究,层层叠叠的长袍下两条细瘦的胳膊黝黑粗糙,身形干瘪,一点也不像行走在族中的青年壮汉们那般结实。

    康乔拱手施礼:“大祭司。”

    对方终于转过身来。

    同样是千年老妖怪,他这形容比起小椿可是差远了。

    灰白的须发打着卷凌乱飞扬,一张脸褶皱丛生,布满斑纹,若非精神头还不错,看上去似乎随时就能入土为安。

    毕竟是长辈,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嬴舟跟着躬身叫人:“老爷子。”

    “哦……嬴舟啊。”

    老狼妖年纪大了,眼神不怎么好,上前拍他两下,“出去历练了几年,长高不少嘛。不错不错,如今也是一头出类拔萃的狼妖了。”

    重久给拍得勾下了脑袋,勉力压着额角的青筋:“老爷子,我不是嬴舟,我是重久……”

    “唉哈哈。”后者掩饰性地挠着耳根笑,“我说呢怎么那么大的个头,好些年没见着了,都快认不出你来,所以嬴舟啊,没事儿还是要多回山看看。”

    他又转过去摁康乔的肩膀。

    康乔:“……大祭司,我是康乔。”

    老头子倒是半点也不脸红,打着哈哈不以为意,“我当然知道你是康乔啦,老人家和你们小辈闹着玩儿呢。是吧,嬴舟?”

    他说着俯身问旁边的一只灯台。

    嬴舟:“……”

    小椿终于开始替自己担忧起来。

    这真的是见多识广的大祭司吗?怎么看都不太靠谱啊!

    茶水的热气见了底。

    老狼妖围着她前后转悠了好几圈,上下左右瞧了个遍。

    “的确是树精啊……”他忽然面露感慨,“想不到我此生还能再见一回年岁过千的草木之人。”

    前因后果适才已从重久口中得知,祭司便没再多问,只向众人眼神示意,“那东西呢?”

    嬴舟忙将花盆递上去,“在我这里。”

    他接过陶盆,拈着胡须眯眼一沉吟,“唔……”

    两尺来长的树苗在其犀利的注视中瑟瑟轻抖。

    “怎么样老爷子?”嬴舟略显紧张,忍不住开口,“她原身的妖力可以恢复么?还是会转嫁到树苗上来?如果只靠这株苗栖身,能不能办到?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少年抛出的问题太多,老狼妖慢吞吞的,并不急着回答,只放下花盆面朝小椿道:“你是说,天雷之后便失去知觉,一觉醒来就借树种而生了,对么?”

    后者不住点头:“嗯。”

    他大致有了个底,“如果我没记错,那颗果子应该不是你白栎本体裂开的□□。”

    小椿睁了一下眼睛,一言不发又略带好奇地等着对方的下文。

    “树妖乃天底下自愈力最强的精怪,拥有极刚毅的生命和自成一系的保命手段。照你所言,这株幼苗应当是白栎树在遭受巨大冲击时,因濒死而自行触发的自保技能。”老祭司背着手走出几步,而后回身,“好比‘壁虎断尾’‘金蝉脱壳’。”

    小椿听得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老夫年轻时也曾碰见过这样一只树妖……”

    他微扬起头。

    霜寒堂的屋顶是镂空的漩涡状,此刻暮色已铺天落下,举目望出去,能瞧见星星点点的天河映在斑驳的缝隙里。

    老狼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悠远而怀念,“他那会儿也是抱着个花盆,四处寻找灵丹妙药治愈自己的原身——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比现在的你还要小上几岁。

    “是棵银杏,并不结果,幼苗长于一枚落叶之中。”

    小椿闻言,严肃且敬重地颔首:“那该是前辈了。”

    大祭司信手端过一盏茶滋润喉咙,“据说他因为斩杀了一只丈许长的蜈蚣,毒虫的汁液渗入土里,不慎被根茎吸去,故而树体中毒而萎,才得以借幼苗暂避风险。”

    他凝望着水里起伏的茶叶,眼底难得有一丝正经的情感,“听他那时的言语,似乎已不是头一回遇到这般危及性命之事了,所以瞧着十分游刃有余。”

    “丈足蜈蚣的毒不算难解,狼族便有现成的解药,实在别无他法,去黑市上也是可以淘到的。树精的妖力有起死回生之效,凭他的修为随便给人治一治病,足够换取钱财拿下灵药回去治伤。”

    “可他偏偏不慌不忙。”

    老狼妖把杯盏放回桌上,带着说故事独有的低哑腔调,“四处逛山观水,尽往热闹的城镇里头钻。起初我觉得新奇,毕竟天底下的树精几乎绝迹,千百年也碰不上一只,故而跟着他同行了一段时日。”

    “后来我才知晓,原来草木修成人形,是不能离开自己的本体太远的。”

    “树妖的活动范围有限,更有甚者终生都未曾出过山林。”

    他干瘦的指尖拂了拂白栎幼苗的枝叶,缓慢道:

    “而那株濒死而生的种子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所以他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

    “一棵幼苗的存活期只有半年。”

    老者话音落下时,就像一道惊雷,不轻不重地劈在小椿耳畔。

    她清润的双目无悲无喜地一顿,明明什么情绪也未曾流露出来,可就是能读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咯噔”。

    半年……

    老狼妖冷静得几乎残忍,“小椿姑娘离开白於山是在仲秋吧?”

    “如若你的树种只能撑半年,那可没几个月了。”

    她圆睁的眼眸好一会儿才缓缓松懈开,目光却依然定在前方,似乎并未真的落在谁的身上,只在无尽的空茫里下沉,沉得深不见底。

    嬴舟先是看了看她,接着又去看老祭司,一时竟失措到语塞。

    “没几个月的意思是……”小椿嘴唇微启,“我会死吗?”

    “倘使不能在余下的时间内复活那棵白栎。”他如实道,“是的。”

    “为什么。”嬴舟脱口而出,“为什么是半年……”

    老狼妖:“树苗毕竟只是临时的载体,连接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原身,而树的根茎深扎于地底,就注定了这样的牵连是有时效的,时间一到便会截断。或许不同的树精之间,因妖力的差异,时限上会有细微的区别,但都不会太长。”

    重久有些听不下去,上前一步质问,“老爷子,咱们库房里的珍稀药材不少啊?你每回喝多了带我们参观显摆,不都一口一个‘生死骨肉’,一口一个‘能解百毒’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