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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白玉京(一)

    “人族?”嬴舟略感惊讶,“是修道之人吗?”

    “哪有这么好心的修道之人,还助妖精修炼的,追着我打都来不及呢。”老板哄着娃说笑,“那就是个寻常的凡夫俗子,看着挺面善,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小道消息,身为人族,倒对妖怪颇有了解。”

    小椿顺口就道:“不奇怪啊,白玉……”

    名姓叫了一半,隐约是想起什么事,她偷瞄嬴舟一眼,好悬把第三个字吞回肚子里,谨慎地沉默起来。

    后者慢条斯理地吃锅子,将最后一口牛肉咽下,也不看她,“你想说便说吧,我又不在意这个。”

    她嘴唇轻动两下,还是决定别说了。

    毕竟嬴舟这个人……有时候挺口是心非的。

    小椿不甚利落地用零碎的几根指头去舀汤喝,旁边听得他突然淡声道:“张嘴。”

    接着一块不冷不热的香菇就塞了进来。

    “要吃什么叫我,你手也不方便。”

    “哦。”

    看吧。

    她心想,刚刚若真如实说出口,可就没得香菇吃了。

    知道小椿本不太会使筷子,嬴舟端着碗守在她身侧,不时喂上两口。一顿饭吃得慢慢吞吞,他偶尔会瞥几眼那河狸稚子脖颈上的青石块,脑中兀自沉思着什么。

    回去的路上二人共乘一骑鹿蜀。

    此兽是上古流传至今,为数不多的古老妖物。大概由于脑子不太好使的缘故,常年被人当坐骑用,因为对灵力的需求不大,故而幸免灭绝。

    鹿蜀可日行千里,出门一趟能节省不少时间。

    沿途小椿犹在对着图纸憧憬未来。

    嬴舟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自打于市集里提到了白玉京,他忽地就琢磨起这个人来。

    以前老在小椿口中听见对方的事迹,大多是些琐碎,吃吃喝喝,家长里短的。彼时他不曾在意,而今细细回想,恍然发觉此人周身竟充斥着矛盾。

    不太像个寻常人族。

    白於山在极西的钤山山系一代,所处偏远,地势陡峭,满是大片深不可测的密林。很多地方连妖也不易涉足,正因这般,小椿待在其中才会终年难见外人。

    精怪尚且如此,作为□□凡胎的炎黄之后,白玉京又是怎么进去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当真是由于迷路误入此境,和一个树妖萍水相逢,于普通人而言,本能反应不该是明哲保身,早早离开是非之地么?

    连温蕙那样对妖怪热衷至此的,乍然瞧见小椿显露真身还要吓得半死,他一介文弱书生,不想着怎么快点出去,反而连着数月入山与异族交谈,教她言语,陪她聊天。

    合理吗?

    这是嬴舟头一次正视此人,越是深究小椿从前言语中的细节,越觉得他形迹可疑,身份成谜。

    更不提那所谓的“见多识广”。

    小椿一只妖,甚至还要由他教授常识,照她成日里讲的,白玉京“知道妖,知道人,知道仙魔神佛”,却不是道士之流。

    哪怕是对三界生灵过分好奇,终生浸yín此道,也不至于能得到如此多的情报。

    况且他出现时,似乎仅是个青年模样……

    “小椿。”嬴舟握着缰索略一垂首,“你曾说白玉京是个人族?”

    她不假思索:“是啊。”

    “你怎能这么确定他是凡人?你并非犬类,嗅觉不及我等灵敏,倘若对方有意隐藏气息呢?”

    大概是时日久远,小椿费了些精力回想,边皱眉边回答,“嗯……他在山中待了半年有余,这期间我一点妖气也未感受到。”

    “一般的精魅纵然隐匿气息,长时间里未必不会露出马脚。何况昔年我还是棵树,我当树的时候五官六感可比化作人形要敏锐多了,根茎枝叶都能捕捉空气中的异样,他当真从头到尾并无诡谲变化,满身尘世浊气,是人族无异。”

    说完又不解,“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嬴舟自语半晌,不答反问,“你说他在白於山住了半年?”

    “嗯,对啊。”她如实点头。

    他一个凡人,出身书香门第,不惦记归家却在山中逗留这许久……为的什么?

    总不会真的就是为了教一只树妖学字认字吧?

    这个白玉京,看样子果然不简单。

    他到底是什么人?

    嬴舟此时此刻也不禁萌生起念头,想着等安顿好了小椿,找机会要再去人界探查一番。

    他总感觉如白玉京这般的人族,在世间上不会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一定还有什么是被他们所忽略了。

    开封府的春夜透着一股温煦的祥和之意,许是满城繁花盛开,连风里都夹杂花香。

    温家大宅内,各房各院仍点着灯,仆婢们照常忙碌。

    如今老太爷过世,夫人又回了娘家,府上真是肉眼可见的冷清——幸而大小姐还在,好歹能让这个家热闹几分。

    尽管近来小姐瞧着也不似往日那般跳脱飞扬了……

    温蕙正在书房内陪着她爹整理祖父留下的书籍古册,大多是孤本,乃家中祖上传下来的古籍,连翻动都要小心翼翼。

    老太爷下葬距今已有四月,温府里先是要收拾残局,继而出门向前来吊唁过的亲朋好友谢孝,忙完后事还要处理府衙积攒了数天的公务,待得一切尘埃落定,温同知才有精力整理父亲的遗物。

    夜间光线不佳,温蕙托起桌上的灯帮他照亮。

    老太爷的藏书真不少,字画珍本,名家手稿。此外便是冗杂的家族史册,许多纸页已泛黄发脆,她爹一面分门别类一面叮嘱道:“这几本瞧着也不中用了,过两日我得另誊一册,免得让鼠蚁啃得残缺不全。”

    “好嘞。”温蕙替他记着,刚要跟随往里侧而去,衣袖不知扫到了什么,“啪”地滑落在地。

    她赶紧弯腰捡起来,怕摔坏典籍,轻手轻脚地拈着册子,谨慎地拂去面上灰尘。

    孤本的封页有些斑驳了,只隐约可见得模模糊糊的几个小楷。

    “李……清晓……”

    温蕙吃力辨认片刻,回头在书架上找出处,不多时便寻得一个位置,看那标签上刻着一行字——“第五代家主李清晓”。

    这人居然还有个专门的隔间存放,她仔细一数,关于他的书籍足足十来本,是列祖列宗里最多的一位。

    “爹。”她捧着册子边翻阅边走上前问,“这‘李清晓’是谁呀?咱们家怎么会有姓李的家主。”

    温同知忙着给几本旧书归类,“我不是同你讲过吗?温氏家族渊源,最早能追溯到商周那会儿去了。”

    “我们这一支祖上曾经是姓李的,后来到宋时,出了个厉害的大将军,太宗皇帝便以其所生之地,赐‘温’姓以示褒奖。”

    他捧起一摞残卷从林立的书架间穿出,行至案桌旁打算修缮,言语依然三句不离老本行,“所以呀,为父总叫你修身养性,修身养性——温家是世家大族,讲究诗书礼仪,讲究气质内涵。姑娘家要懂得秀外慧中,所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

    温蕙仍在后头追着,才不听这些废话。

    “爹,为什么李清晓有那么多传记,其他家主……连大爷爷也只有一本啊。”

    温同知无奈地朝她手里瞥上一眼,自己给自己研墨,“你怎么老是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口中嫌弃罢了,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解释,“他啊……这问题,为父幼年亦曾问过你大爷爷。”

    “此人生卒不详,最早的记载是在秦汉两代。说来古怪——”他握着笔,形容正色地颦眉道,“历来关于他的生平众说纷纭,就连传世的志传也前后矛盾。”

    “有人说他活了三百多岁,是迄今为止,活得最久的人。从秦汉一直到三国,历经数代王朝更替,在家主的位置上稳坐不衰。”

    “也有人传言,他是个妖怪。”

    桌边的烛花爆了个不大不小的声响,火焰于灯罩中明暗不定。

    “当年秦王派其同众臣出使西域,一去三五年杳无音信,上百人的队伍凭空失踪,等到第六年夏,他却独自一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称是在外遇到了大风沙,西去的人马全数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