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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白玉京(四)

    滚落下界的蟠桃在半空化作一场甘露,浇灌着整座大山,使得数千年前生活于其间的鸟兽、鱼虫、草木皆停在了桃雨降临的那一刻,不会生长也永不灭亡。

    山中万物呈现出一种时光凝滞之态。

    包括闯入此地的白玉京。

    “那……”小椿忍不住道,“既然那个什么英招已经现身了,‘天’不能帮你解除束缚吗?”

    青年对她好像极有耐心,眼神永远天然带着一丝温柔,“当然不能了。”

    “仙桃入世已成定局,恐怕连‘天’也无法更改。否则你说它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掩藏浮玉山?”

    她觉得难以接受,“‘天’就这样不管你了?”

    “是啊。”白玉京顺着她的话,又像是在自语,“它就这样不管我了。”

    古时有凡人误食仙丹飞升上界。脱胎换骨剥离了肉胎的人族,“天”甚至也肯为其辟出一块容身之处。

    可自己偏偏不在其列。

    他所有的仅是一场仙果洒落的毛毛雨,既不能飞升成仙,也无法重新做人。

    千年万年地游离在神、人、妖之间,到头来竟哪样也不是。

    “在‘天’的眼中,世人好比蝼蚁蚍蜉,就算多出我一个意外,又能如何。”

    白玉京说着,漫步于一片开阔的日光之下,继而仰起头,目光穿过繁茂的枝叶,笔直地注视着淡漠苍茫的天幕。

    “九州大地上的凡夫俗子浩瀚如牛毛,草芥一般的生灵,会值得它为此费心费力吗。”

    他明明是在质问,那语气听上去却好似充满鄙薄。

    话到这里,青年拢在胸前的手不经意握成了一把拳头,一直以来风轻云淡的嗓音忽然加重了力道,咬在齿缝里,一字一顿。

    “但上苍的错,为什么要由我来承担——”

    白玉京一拢袖袍甩在背后,逆着大片恢弘的金芒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天’既然不愿搭理我,那我就只好让‘他们’不得不重视。不单是‘搭理’,而是重视。”

    “看见这个阵法了吗?”

    他双目里流光溢彩,难得兴奋地对她道,“古今绝无仅有的,以下界之力可以威慑‘天’的利刃。小椿,这是你几百年来用树灵滋养出的锋芒,等会儿你就能好好地观赏它了。”

    后者听得一怔:“我的灵力?”

    嬴舟维持着的戒备姿态旋即凝出一柄长剑,半惊半怒:“你说什么?!”

    白玉京神情未变地冲着小椿摊开掌心:“我特地将阵眼选在此处,正是为了能送你我一程。”

    他话语还没说完,脚下的山地陡然剧烈的震动起来,伫立于高处的石块不堪其扰,纷纷自坡上滚落,轰鸣声里烟尘雾绕。

    方才还流转不休的光华蓦地清辉大炽,旋即凝成了一道坚固的长柱,若有实质。

    “小椿抓住我的手!”

    她扶着嬴舟的胳膊堪堪稳住身形,也就是在那一刻,天地的颜色倏忽暗淡下去。

    炎山的细犬们推开窗户诧异地打量周遭昏黑的街景,满城人言窃窃;北号的狼妖犹自站在道旁,指着远处的光芒高声议论。

    “你们瞧,那光柱好像变了!”

    “这么亮……倒如咱们山上冬日里的冰柱似的。”

    霜寒堂里的大祭司举着烟斗,拧眉端详长空风流云卷。

    他神情凝重,口中呢喃道:“天降日蚀,不祥之兆啊……”

    浩浩乾坤之上的炎阳诡异地被遮住了光辉,八荒六合近乎同时陷入无尽的阴晦当中。

    平地涤荡的风吹得小椿险些睁不开眼。

    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雷鸣,伴随着滋滋的电光,满含威吓之意险恶地悬在自己头顶上方。

    不禁猛地仰首。

    浓墨铺就的乌云内,时隐时现的雷电被衬得格外清晰,仿佛张牙舞爪的蛛网,跃跃欲试地嘶吼着提醒下界的乌合之众。

    “不好……”

    她从漫长荒谬的回忆中猛地苏醒过来,一把拉住嬴舟的臂膀往前推了推,“走,你快走!天雷要到了!”

    却不想少年紧抿着唇,突然用力挣开她,一双狼眼锋芒毕露地死死钉在面前的青衫人身上。

    他声音冷厉,不甘地反驳道:“你以为你是谁?小椿凭什么陪你去死?!”

    “你的遭遇固然不幸,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话的同时,原本严肃的面容骤然狰狞,脸颊处暴涨的狼毛迅速将其包裹入内,小椿只看见周遭起了一股暴虐的飓风,她抬手略一遮掩,再回神时,灰白的狼犬已然拔地而起。

    “嬴舟!”

    “什么阵法,什么天雷。区区一个凡人……你懂她什么?!”

    对方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只固执地奔袭而上,迎头去撞击扎根地面的华光。

    那光柱四周约莫是有什么防护的术法,两厢对碰爆发出繁复的符文,屏障一般挡在他面前。

    白玉京似乎并不担心他的举动,连一丝阻拦的意思也没有,从容地立于原地,意味深长地回答嬴舟的话。

    “你错了。”

    “因为我和小椿,才是一路人。”

    坚韧的金芒在巨兽的冲撞下纹丝不动,唯有白於山轰响震颤,不断的摇曳崩塌。

    “不是么?”

    他视线一转,温柔地落在小椿眉眼间,“这数千年的光阴里,你难道没有半刻想过要了结此生吗?”

    白玉京的嗓音清朗和润,比之嬴舟更多了不少的柔软儒雅,那只言片语好似最凌厉的刀锋,每一个言词都真真切切地从她心头划过去。

    而他还在说:“看不到尽头的时光有多难熬,你生在山间千余载,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对吗?”

    小椿直直地凝望着他,青年清澈如星海的眼眸中蕴着浅浅的幽静,她在那瞬间明白了什么,像是不敢相信:“所以……”

    她咬牙诘问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即便化成了人形,依然出不了这座大山!”

    朦胧的雾气迷上视野,夹杂着狼犬暴虐的吼叫,她冲白玉京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啊?!”

    几百年前枝干青涩的白栎树下。

    俊雅的书生盘膝而坐,手里甩着一根细嫩的柳条愉悦地畅想。

    ——“山外面呢,有数不尽的城镇村落,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店铺和摊子上摆着各色美食……”

    ——“什么是美食?”

    ——“美食就是,唔……吃着很美味的东西。人族擅长烹煮,会利用许多山林间的花草制作调料。”

    ——“什么是调料啊?”

    ——“就是有酸、甜、苦、辣,四种味道。”

    ——“啊?花草也会有这些口味吗?”

    他在明朗的艳阳下笑着回头,笑容比清晨的大山还要干净,“是啊,等将来你就知晓了。”

    ……

    彼时的五官眉眼仍旧在白玉京脸上,他同当年并没什么两样,还是年轻,还是俊朗,然而神色间的气质却有微妙的差别。

    这其中,毕竟又辗转蹉跎了几百年。他遍访名山大川,查阅古今典籍,走过了人世的每一个角落,只为找到能够杀死自己的方法。

    天底下最凄惶之事,莫过于此了。

    白玉京微垂着眼睑。

    几步之外的小树妖红着双目,因为站在斜坡下,便不免要抬头瞧他,于是那目光里就多了些逼问的意思。

    他无言地静默了片晌,终于在这样灼烈的对视中开了口。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