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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余生(三)

    嬴舟很少进入到这种堪比“入定”的状态,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脱离了躯壳,魂魄在浓重漆黑里游荡,宛如潜于水中,需要不停地拨开周围才能往前而行。

    忽然间,远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光。

    瞧着似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可他伸手去扒,那光竟大放开来,毫无征兆地包裹住了身体。

    也就是在同时。

    外界岿然不动的白栎幼苗于无人看见之处陡然一震。

    仿佛发出了什么微弱的,近似心跳的颤动声。

    当明亮的白炽渐渐退却之后,嬴舟放下遮挡双目的手臂,一片青山绿水之景便映入眼帘。

    带着点熟悉,又略微陌生。

    他走在芳草葳蕤的矮坡间,怔忡地环顾四野。

    此地是……

    白於山吗?

    可不太像。

    满目的碧树并不高大巍峨,反而显得荒凉,山石的走向和摆放也与记忆中的不尽相同,但不知为何,又总给他一种,这就是白於山的错觉。

    正在这个时候,嬴舟听见茂密的丛林内传来许许多多纷杂的声音,有老有少,喧哗得热闹不已。

    “大家,要努力修炼啊!”

    开口的是个略为苍老的男声,“咱们好不容易才得机会有了灵智,不能辜负此千载难逢的际遇!一鼓作气,修成人形!”

    很快一帮话语紧随其后。

    “修成人形!”

    “修成人形!”

    然而这满山漫野半个人影也没有见着。

    嬴舟举目朝旁打了个转悠,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是面前的草木在说话。

    幽邃青碧的林木间,枝叶层层叠叠,茁壮生长的桑树、檀树、松柏和白栎不胜枚举。

    春风拂过,能嗅到极清新的,山林的味道,那是融合了泥土、根茎与花香的,最原始的纯净。

    他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一枚飘落的树叶,但叶子却径直穿透了掌心,悄然坠地。

    嬴舟仰望明媚蔚蓝的苍穹,恍惚意识到……这是小椿的记忆。

    是她刚刚开智,与族人们生活的,那三千年前的过往。

    激昂喧天的亢奋声中,他听到有人脆生生地问道:“修成人形有什么好处吗?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哪?”

    话音刚落,另一个反驳她:“笨,修炼成人,你就有腿,有四肢,能到处跑了,也能去山外看看了。”

    那人似懂非懂地拖长了一声“哦”,言语很天真,“山外都有什么?”

    “……”对方沉默片刻,大概是触及到她的知识盲点了,不由含混起来,“这、这你得问大椿叔。”

    方才负责鼓动军心的树灵发了话:“我也不曾去过山外。”

    “但从这些年见到的那些误入山里的外族人来看,山的下面应该有很多新奇的事物,像是可以引出火焰的石头和小筒,还有盛装水的圆形器具,以及能飘出香味的浓稠吃食……”

    接着就听到旁人补充:“听说山的外面啊,有十个……不对,有一百个白於山那么大呢!”

    后者闻言,禁不住溢出夸张却发乎内心地感叹。

    “哇!”

    年长的女音笑道:“不愧是三十六,总爱问这些问题。”

    “等你以后长大,凝成了人体,就能自己去外头亲眼瞧一瞧了。”

    “哇!”

    她还在哇,从未接触过的未知之物,令她局限的思维骤然开阔起来。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对山外世界的期待与向往便深深钉进了心里。

    “三十五,三十五,你听见了吗?有生出火焰的石头和小筒呢!山外面真的好有趣啊!我也想尝一尝会飘出香味的水。”

    她无比兴奋地欢呼雀跃,“我得快点修炼才行了,不能松懈!”

    旁边的桑木不以为意地轻哼,“大椿叔一千七百年的修为还没能得道成人呢,你呀,早着呢。”

    正交谈间,不知是谁沙沙地摇动着枝叶,透出看热闹的语气:“东北山下来了两头水马!”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山都在重复。

    “水马?”

    “有水马诶……”

    “水马长什么样儿啊。”

    她接着说:“洞里又钻出来一头犲山兽,它们打起来啦!”

    “水马和犲山兽打起来了。”

    “水马和犲山兽打起来了……”

    “水马和犲山兽……”

    这消息便从案发之处经由沿途的树一棵一棵地传了开去,荡起波涛般地窃窃私语。

    在杳无人迹的白於山上,仅是几只走兽的到来也能让一众草木津津乐道。

    它们无事可消磨,每天除了修炼就是日晒雨淋地伫立在原处,因而几乎所有的树灵话都不少。

    它们聊天气,聊飞过的鸟雀,聊附近的走兽。

    早起时睁开眼,沐浴着当空洒下的暖阳,能嗅到洁净清爽的空气,整个树体皆是和煦温暖的。

    嬴舟站在这片记忆里,似乎也从周遭光芒的变化,体会到她心情的宁静舒缓。

    “我今天往上面窜了两寸来长呢!”

    有人招摇着枝叶炫耀道。

    “什么了不起的……”同伴低声嘟哝,“我昨夜吐纳的灵气多,修为涨得比你快。”

    “那、那我的枝干还比你壮呢。”

    “我五感比你灵!百里外的动静都察觉得到,你行吗?”

    “可恶,我是不会输给你的。”那人忿忿,“我们明日再比!”

    “比就比。”

    每日的清晨时分是一日之当中最叽喳闹腾的时段,嬴舟看见白栎树旁的铁桦晃了两下枝桠,嗓音稚嫩地叫她:“三十六,你醒啦?”

    那会儿的白栎还仅是棵两丈余高,青涩壮实的小树,和后世参天蔽日,巍峨雄壮的姿态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她舒展着浑身的枝叶,松快地感叹:“睡得真舒服。”

    “三十六。”铁桦由衷敬佩,“你昨天冥想了半日,夜里还睡那么久,你好勤勉啊。”

    “我就不行……总要发呆去瞧蚂蚁搬家。”

    “嘿嘿,那是自然。”她笑得很腼腆,“为了早点修成人体,去山外面玩儿嘛,不勤勉怎么行。”

    在这件事上,她总是格外的有干劲儿。

    隔了半晌,发觉白栎竟沉默下来,铁桦不由得问:“三十六,你怎么了吗?”

    “唔……”她只在那儿别扭地思忖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三十六’这个称呼怪怪的。”

    说完怅然一叹,“你没开智前,原本我是叫小椿的,现在你来啦,这个名字只能顺给你了。”

    白栎苦恼地捂着树干,“啊,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冠‘椿’字呢!换别的名儿不好吗?这样大家便不必以数字排号了。”

    她雄心勃勃:“我想叫‘大壮’!听上去是不是特别威武?”

    铁桦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边的桑木就泼了盆冷水,“‘椿’是有寓意的,大椿叔特地挑的字,希望我们可以长寿无疆——不懂别乱讲。”

    她挨了顿斥责,鼓起腮帮子撅噘嘴——虽然也没有腮帮和嘴——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三十五大自己一辈。

    铁桦却十分好奇地问:“三十六,咱们这族的树灵,一共只得三十七个吗?”

    “是呀。”她解释,“白於山受女娲之力感应,在千年前陆续觉醒了不少草木,近几年虽也有,但已经很少了。你是最后一个,算上你刚好三十七。”

    铁桦:“那我怎么不叫‘三十七’……”

    “小椿不好听吗!”后者恨铁不成钢。

    “也好听。”对方笑起来,继而伸展着四肢发愁地打量自身,“真羡慕你们,枝条柔软轻盈,我的总是僵硬得很……”

    “那你更要加把劲修炼呀!”她鼓励道,“早点变成人,便能随心所欲的活动身体啦!”

    “嗯!”

    时光在记忆里飞速地流转,花开花谢,春去秋来,梢头的树叶落了又生,荣枯轮回,说不清是多少个百年、千年去了。

    某一日,白栎从一场甜梦里醒来,蓦然听见四周充斥着嘈嘈切切地议论声,隐约是在谈论什么讳莫如深的事情。

    “三十六!”

    铁桦紧张地往她跟前靠拢,“你终于睡够了!”

    她怔愣地打量附近,“怎么?”

    远处近处的树灵们纷纷回应:“知道吗?七哥‘沉眠’了。”

    “七哥?”

    另有人问,“什么是沉眠啊?”

    “嗐,就是让自己睡过去,一睡不起的那种。”

    ……

    年长的那位语速极快,又压着嗓子,“他昨夜和大椿叔吵了一架,说自己受不了了。”

    “修炼了一千五百年,还是望不到尽头,他不想成日成日地盯着这一亩三分地,纹丝不动地看,要大椿叔给他一个确切的时间。”

    “叔教训了他几句,七哥便说自己要去‘沉眠’,不愿再修炼了。”

    言尽于此,众人只剩唏嘘。

    “七哥还是太浮躁。”

    “是啊,你看人大椿叔还没说什么呢。”

    “说起来,大椿叔也修行了很久吧……”

    “沉眠……”白栎是第一回听到这个词,不止于她,整个山头的树灵应当也是第一次接触“死亡”。

    她根本想不到,原来好端端开了智的族人,竟能选择这般方式离开世间。

    “别胡思乱想了。”

    桑木出声开导,“不管怎么样,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修炼,莫要被旁人所扰。再说,有什么大椿叔会指引我们的。”

    “嗯……”

    她坚定地点点头。

    然而七哥的事就好似抛入了干草中的火星子,尽管最初大家未必会因他动摇,但随着时日越久,疑虑便渐生渐起。很多东西本就是经不起细细推敲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从一两个人的私语,扩大到三五人的争议。

    那样的变化,在白栎每次睡醒后听见的言语声里愈发真切。

    “三十六。”铁桦轻轻对她说,“今天又有好几个人去问大椿叔,到底需要多少年,树灵才可获得人形。”

    “大椿叔……没答上来。”

    “他们说大椿叔修炼了两千多年,自己都没摸出门道,谁知道会不会是五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

    “三十六。”

    “昨日夜里,又有两只树灵沉眠了……听他们讲,应该是十三和十四。”

    “三十六……”

    白於山的氛围越来越肃杀,人心开始惶惶不安。

    随着白栎每一次从沉睡中睁开眼,她皆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座山在变得冷清。

    周围交谈的声音比从前少了许多,连三十五也不再信誓旦旦地承诺说“大椿叔总会有办法的”这种话了。

    仿佛连她也明白了这些全是假的。

    所谓的希望,宛如落日余晖一样渺茫。

    白栎环顾左右,想让他们打起精神来。

    “诶……诶!这有什么嘛,不过是等的日子长一些罢了,咱们一千多年都等来了,还怕再等几千年吗?是吧?”

    “说不定,过个三五年,大椿叔就修成人体了呢?不能放弃呀!眼下沉眠可就前功尽弃了。”

    “到时候出了山,叫这些回去睡觉的人嫉妒去。”

    她像是聒噪成了精,凭一己之力承担了全山树灵的话语,从早至晚喋喋不休地唠叨,拼命想使这天地间听上去能够热闹一点,欢腾一点,以此试图来挽留住什么。

    直到有一日。

    她正愉悦地展望道:“大椿叔是不是明年就满两千九百岁啦?两千九可是个好数字,你看,九最大是吧?九前面添个双,那便是大上加大!没准儿他能脱胎换骨,获得肉身呢……”

    “三十六。”

    铁桦的语气透着几分犹豫,“大椿叔沉眠了……”

    在那当下,嬴舟分明感受到四面八方的风在这一刻猝然静止。

    好似万事万物皆同她的心绪一并,僵成了凝滞的状态。

    无言的寂静持续了约莫一盏茶,她才磕巴地遮掩道:“嗐——大椿叔也真是的,怎么那么没有毅力。”

    “不要紧,我们可以替他完成夙愿嘛,对不对?”

    “这叫继承先辈遗志!人族都是这么说的。”

    她仍旧憧憬着,日复一日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打气。

    “想想山外的事物,想想一百个白於山那么大的人间!”

    “能起火的小筒,有香味的吃食,装着水的大罐子——上次迷路的那个凡人你们瞧见了吗?他包袱里有‘肉干’呢,还有‘盐’。他会用叫作‘刀’的东西把树枝削成尖尖的,串着肉烤着吃……”

    “你们不想去看一看吗?”

    “只要修炼成功,有了身体,我们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了!”

    “你说对吧,三十五?”

    她企望能从自己的伙伴处得到一丝认同,可这话问出去,就好比沉入了深潭的石子,没有等到半点应答。

    白栎这才轻轻地重复:

    “……三十五?”

    身侧悄然缄默,回应她的只有白於山萧索的冷风。

    她又转向别处。

    “三十二?”

    “三十二……?”

    “二十七?”

    “二十……”